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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勒川5

    李旦责备弟弟,说道:“你胡说些什么呢?这几天咱家因着小妹的婚事,可把咱爹娘气得要了命。只妹妹要给人当小妾这一件事,别说我们的爹娘不同意,就是我这个当哥哥的,也断不能遂了她的意。”

    李旦自顾自地埋怨道:“这都要怪我们平日里把她给惯坏了,让她一天到晚不知天高地厚的,在外面瞎胡闹。”接着,他又对李子雄发难起来。他说:“这件事也要怪你。那一天在高家的府邸上,你也不拦着蓁蓁,让她少喝两杯酒。我看你这个当弟弟的,是存心看你的姐姐闹笑话呢!”

    李子雄没有理会大哥哥对他的抱怨。他就只是说:“姐姐这几天吃过东西没有?”

    李子雄看到李蓁蓁的身边摆着一只木盘子,那上面还乘着一点剩饭。他说:“她这几天不会就只吃了这么一点子剩饭吧?她也好几天没有沐浴更衣了,我估计姐姐的头发上都该长虱子了。”

    李蓁蓁平常可是一天不往头发上抹头油,就叫嚷着全身不舒服的一个人。难为她能苦撑这么多天了。真是妾心如磐石。

    李子雄看到的在李蓁蓁身旁摆着的那份饭菜,是她刚来宗祠跪着的第一天,李旦偷偷让下人们给她送来的饭菜。卢夫人本来是不允许任何人不经过她的同意,就擅自跑来祠堂里服侍妹妹的。李旦难得有一次违背了娘亲的命令。

    李旦也明白,李蓁蓁这回是打定主意了,就算绝食不吃饭,她也要和高仲密在一起。她一定要在祠堂里长跪不起,谁拿她也没有办法。

    李子雄看得出来,姐姐这是盼望着他们的娘亲和父亲,能有心软的一天呢。他又问:“大哥哥,你觉得那个高仲密,他是个好人吗?”

    李旦思忖了片刻,便说:“依我看,这个高慎他有意对蓁儿好是不假。只是,他算不上是蓁儿的良人。”

    李子雄问道:“大哥哥何出此言?”

    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个人。

    李旦和李子雄窃窃私语的声音,被一个严厉的声音打断了。他说:“你们两个人说完了没有?”

    是李裔的声音。

    李裔的语气平缓,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哀乐。他只是平静地对李子雄说:“子雄,这几天你随同我出一趟远门。一会儿你到房间里收拾好你的行李,就跟随我上路吧。”

    李子雄诧异地问道:“……爹,您这是什么意思?”

    李裔却说:“子雄,你不是一直很想跟随我一起去行军吗?今天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李裔又嘱咐李旦说:“子旦,你留在家里看家,照顾好你的母亲和妹妹。”

    李蓁蓁听见门外响起的是父亲的声音,她连忙端正姿势,重新在地上跪好。她复又哭闹起来,呜咽着说:“我就是要给高仲密当妾!我就是要给他当妾!娘亲想要把我嫁给另外的人,我不认……我说什么也不认!父亲、娘亲,你们就依了孩儿的心意吧!”

    她说:“往后,你们就再也不用管我了。我愿意为我的选择承担任何的后果。即使是让我做奴婢,那我也认了!”

    李子雄说道:“爹,我和大哥哥都明白,您是一定不会把姐姐许配给高慎的。”

    李裔的语气波澜不惊。他反问他说:“子雄,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不会同意让蓁儿嫁给高慎呢?”

    李裔的话语出惊人。一时间,李旦和李子雄都在原地怔住了。

    *

    夜幕低垂,月明星稀。蓨县高家的府邸里,四下里是没有点燃蜡烛的,阴沉的昏暗。高仲密一个人在寂静的黑暗里伫立着,像是一座静止的,用石头刻成的雕像。他的身影在沉重的黑暗里,显得庄重而静默。

    高仲密的思绪纷乱,时时干扰着他的神智。他的眼前时不时地浮现出他的夫人崔氏那张温柔如水的面庞。她是一位地道的美人,粉面桃腮唇点朱丹,行止之间带着细软的香风。有时她在笑起来的时候,会用一把团扇遮住自己的面容,半是欢喜半是羞。崔夫人的一举一动、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一种陈旧的、典雅的美感,像是一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古董陶瓷瓶子,缄默的外表下蕴藉着无尽的倾诉。

    高仲密从来也没有倾听过,他的夫人想要跟他倾诉些什么。高仲密对他的夫人是有旧情的,这旧情里包含着他的隐隐的愧疚——对崔夫人长达数年的愧疚。

    崔夫人是博陵人崔圣念的女儿,她并不是高仲密三媒六聘、明媒正娶来的妻子,而是当初被高乾和高昂掳走的女孩。高仲密第一次在高家的府邸上见到她时,崔夫人就已和他的兄长高乾发生过关系了。是高昂怂恿他们的哥哥,对这个女孩子做出那种事的。

    高仲密最初在府上见到她时,崔夫人正坐在高乾和高昂的面前。她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一度想要寻死觅活,高昂只得拦着她不让她寻死。

    崔夫人便哭着说她要去告官。

    高乾把他的一只手搭在崔夫人的肩膀上,轻声细语地安慰她:“崔妹妹,既然我已经要了你,我就会对你负责到底的。我们渤海高氏的人,在冀州一带,好得也算得上是名门望族,我和你算是门当户对。你嫁给了我,我决计是不会亏待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崔夫人一把推开了他的手,骂道:“呸!我才不要给你们这一帮强盗当妻子呢。要么你们放我回家,让我找我的哥哥去,要么我今天就吊死在这里。你休想让我便宜了你!”

    说着,她便要找一根绳子上吊。高乾和高昂急忙又把她的身体按回到座位上。

    高乾劝慰她说:“夫人,我们有话好说不行吗?既然我们已成为了夫妻,我与你之间,又何必非要闹个你死我活的?我高乾邕是向来不会对女人动粗的。既然你嫁给了我,不如我们就在蓨县大摆几桌酒席,好好地庆祝上几天吧。”

    崔夫人啐了他一脸,说:“谁要嫁给你?”

    高昂在一旁不耐烦地说:“大哥哥,你又何必跟一位妇人斤斤计较呢?我看她要是再不依了你,你就同她再做一回夫妻。一来二去的,你们两个人也就混熟了。她又焉有不从之理?”

    崔夫人听了高昂的这番话,登时她就发作道:“你们兄弟二人,真是天大的胆子!我崔氏今日受此大辱,一定要到衙门告你们去!我要是告不倒你们的话,我就去告你们的父亲高翼!子不教,父之过,是他对你们管教无方!”

    高昂继续撺掇他的哥哥,说:“大哥哥,我们还同她啰嗦些什么呢?你还不赶紧动手?”

    高乾便说:“三弟,你说的有道理。”

    此时一个声音响起,喝止住了两人的行径。

    他说:“你们两个人给我住手。”

    是高慎的声音。

    高仲密站在门外,看了半天的闹剧。他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阻止住了哥哥和弟弟的胡作非为。

    崔夫人和渤海高氏的人闹了个不可开交。渤海高氏的人不肯放崔夫人回家去,崔夫人也没有脸再回博陵了,索性她就在高府上留了下来。高仲密做主,把崔夫人娶为了自己的正妻。崔夫人终于不用再面对高乾和高昂两兄弟了。

    ——回忆就此戛然而止。

    高中密的思绪被中途打断。此时,有一位家丁从门外一路慌慌张张地小跑进来。他压低了声音,跟高仲密通报说:“老爷,平棘县来人了。他说他的名字叫李裔,是赵郡李氏西祖的人,是他们家的当家的。他们说他们想进来见您。”

    李裔李徽伯带了很多的家丁和兵马,他不仅将他部队里的士兵带来了,他的好几个儿子也来了。现在他们正在渤海高氏的大门前,跟高仲密叫门呢。

    那家丁想起赵郡李氏西祖的人,看上去就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他便同高仲密说:“老爷,您看……用不用我托词说您不在府上,让您先出去避一避风头呢?过一段时间您再回来吧。”

    高仲密沉着地说:“不用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尽管把他们迎进来好了。”

    高仲密说,他要在大堂里接待赵郡李氏的人,让那位家丁安排人给他们准备好茶水。高仲密说他一会儿就到大堂去见他们。他对那位家丁说,此事切记不要惊动到崔夫人,现在她正在他们的卧房里休息呢,他不想因为他的一些私事,打扰到她的清修。

    “是,老爷。”那位家丁说着,便依言照办他的吩咐。

    逃也逃不掉。

    高仲密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全身打了一个寒战。他回想起了他和李蓁蓁初次见面时的场景。那是春寒料峭里,凉风萧瑟的一天——那一天可真冷啊,冷到他至今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他的身上都在冒冷汗。原来在渤海高氏的几个兄弟里,最没有担当的人是他自己。

    高仲密站在大堂里,他的身影背对着大堂的正门口,他的脸直面着墙壁。良久,他听见身后的大门“吱呀”地响了一声,他的身后响起一个人独自走进来的脚步声。高仲密转过身一看,来人果然是李裔。

    高仲密跪在了李裔面前。

    李裔今天来蓨县,只是为了问高仲密一件事情。他说:“高仲密,我问你,你是真的喜欢我的女儿蓁蓁的,还是只是看她年纪小,就想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高仲密对李裔发誓说:“我是真心喜欢蓁儿的。我对蓁儿的诚信苍天可鉴。如有违背,就让我全家不得好死!”

    李裔只是说:“高慎,若是你真的喜欢蓁儿,就拿出你的诚意来。”

    高仲密问道:“伯父,您想让我做些什么事,来表达我的诚意呢?”

    “你想怎么做呢?”

    “我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李裔只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想让你做什么事呢?”

    高仲密说:“伯父,这就不用您为我操心了。我高慎虽然少了些仗义,但也绝对不是胆小怕事的人。”

    他说博陵崔氏那边,由他高仲密一人出面,去跟他们讲清楚这些事情。一切后果由他高慎一人负责。该给博陵崔氏和崔妹妹赔付的财物,该给蓁蓁准备的聘礼,他是不在乎倾尽一切的,一定会做到让崔家和李家的人都满意为止的。

    李裔只是说:“高仲密,你打算如何应对博陵崔氏那边的人,我是管不着的。你要给蓁蓁准备的聘礼,我们也不要了。”

    同样的,赵郡李氏西祖的人,也不会给蓁蓁准备什么嫁妆的。这件事造成的影响太恶劣了,一切的后果由她自行负责。

    李裔对高仲密说:“以后你们两个人的事情,你们说了算。只要你和蓁蓁不后悔你们今天的决定就行。”

    高仲密对李裔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他说:“是,父亲。”

    高仲密在低下头的那一刻,他的耳畔又回响起崔夫人如泣如诉的声音。

    高仲密将李裔和他带来的军队,安排在高家的府邸上留宿。家丁们带着李裔和他的人手们下去了。

    夜深了,寒露凝霜。密不透风的屋子里,一盏烛光将高仲密的身影拉得很长,长而摇曳着。

    高仲密想要回到自己的卧房里休息了,确切地说,现在还是他和崔夫人的卧房。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共同的房间。

    高仲密伸手去推大堂里一直紧闭着的那扇大门。他打开了大门,看到冷夜的寒风里,一个单薄的人影正站在一轮明月的底下、那个人正在注视着高仲密,她的神情哀婉凄凉。她那盈盈地流着泪的面庞上,一双眸子里失去了所有的光彩,黯淡无光,却又隐约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那是她对自己的自嘲。

    崔夫人对高仲密说:“仲密,你和李伯父已经商量好了,是吗?”

    高仲密一时语塞,便反问她道:“我们……夫人,你指的是什么事?”

    崔夫人站在月下,对着高仲密一笑,她的笑容如月光般皎洁。她说:“你们已经商量好了我的去留了,对吗?”

    高仲密只得说:“夫人何出此言?”

    崔夫人笑着说:“你们商量出的结果就是,她留下,我走。”

    高仲密忙说:“夫人,你倒也不能这么说……”

    崔夫人却说:“仲密,你们让我走,我走就是了。没关系的,仲密,我知道你很爱她。你很爱李蓁蓁,胜过这世上的所有的一切。只要你给我一纸休书,很快我就能回到安平县了。你就可以继续你的幸福了。”

    高仲密只能说:“夫人,是我对不起你。”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语无伦次地说:“夫人,我们和离吧。我是不会给你写休书的。你的后半生的开支由我来负责,你的嫁妆我也如数奉还。我们的孩子依旧还养在我们高家,你是他们永远的生身母亲……”

    “仲密,这些都是小事。”崔夫人打断了高仲密的话,她的声音悠长,她缓缓地说:“我们的相遇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现在,我们不能再将这些错误和不光彩延续下去了。仲密,你记得你曾经爱过我就好。你比高家的其他几个兄弟强得多了。”

    崔夫人一顿,又接着说道:“你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男人。”

    这是李蓁蓁在开业寺的祠堂里跪着的第十天了。

    这是李蓁蓁十几年来的生命里,经历的最狼狈的一场闹剧。李蓁蓁的发髻散乱着,她的衣裙上蒙着一层仆仆的风尘,因为太久没有洗脸,她的脸上已经灰黑一片。李蓁蓁哭肿的眼睛像两颗僵硬的核桃。

    这几天,李蓁蓁的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她在想要是高仲密看到她现下此刻的模样,他还会像以前一样,奋不顾身地爱着自己吗?

    李蓁蓁的头顶四面都是黑压压的墙壁。赵郡李氏西祖的祖先们的画像,在阔大的墙壁上依次铺排开来,目无表情地注视着她。李蓁蓁一厢情愿地,就这么跪在清冷而偏僻的宗祠里,没有任何人照管她的死活。

    西祖的人没有人在意过她的喜怒哀乐,没有人了解过她的心意,更没有人能理解李蓁蓁的内心深处,最骄傲也是最柔软的一隅——西祖的人个个都只关照自己的死活。

    李蓁蓁哭累了,就趴在地上睡一会儿,睡醒了她又接着哭。李蓁蓁的睡梦里,全是一些影影幢幢的重叠着的人。那些陌生的人影对着她面目狰狞地笑着,笑容里充满了嘲笑和讥讽,把她给吓醒了。

    李蓁蓁的背脊上被吓出了一层阴湿的冷汗。

    她想,这祠堂里一定是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于是她再也不敢睡着。其实鬼魅魍魉都是人心里的幻象罢了。李蓁蓁的心里有鬼,所以她不能心安理得。毕竟她是做了对不起崔夫人的事的。

    李蓁蓁的双腿已经跪到没有任何知觉了。她的两条细长的小腿,麻木地交叠在她半旧的裙摆底下。李蓁蓁这才注意到,她的裙子上已经破了好几个洞。看着好寒酸啊。她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高仲密什么时候才能来娶自己呢?也许那个负心汉,他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李蓁蓁只觉得自己前途未卜,她的生死马上就要交代在这祠堂里,和她的列祖列宗们一起被挂在墙上……

    李蓁蓁是女儿身,她不会有画像的。她只会留下一个名字,写在一张贴在墙壁的白纸上,供西祖的后人们瞻仰——这是她最后的志气与气节了。

    李蓁蓁正任性使气地这么想着。她听见身后传来祠堂的门被推开的声音,她复又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哭喊着:“你们谁都不要进来!谁劝我我都不会听的!我不会吃也不会喝的——大哥哥,你走吧,你们都走吧!”

    然而来人既不是李旦,也不是李裔,她是卢夫人。

    卢夫人听到李蓁蓁的哭叫,她平心静气地开口说:“蓁儿,为娘进来看看你,难道也不行吗?”

    李蓁蓁带着泪说:“娘亲……”

    卢夫人问她:“蓁儿,你在祠堂里又哭又闹,不吃也不喝,已有好几天没下楼了。你可知最近外面又发生了哪些新鲜事?”

    李蓁蓁哭着说:“孩儿不知道。”她说:“我知道那些又有什么用呢?反正高仲密他也不会来娶我的。娘亲,您就任凭我哭死好了……让我死好了!”

    卢夫人只说:“你要是死了,你就再也见不到高仲密了。”

    李蓁蓁怀疑自己听错了。她问:“娘亲,您刚才说什么?”

    卢夫人对她说:“蓁儿,你和高仲密的这门亲事,娘亲和你爹都同意了。你的哥哥们也同意了。”她说:“蓁儿,现在你可以嫁给高慎了。只是,我们不允许你给高仲密当妾,所以你要嫁给他当他的正妻。我说的话你能听明白吗,蓁儿?”

    李蓁蓁说:“娘亲,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连忙问道:“我要是嫁给高仲密当他的夫人,那他现在的夫人崔氏怎么办?还有渤海高氏的那些人,上到高家的兄弟们,下到高家的家丁和仆役,还有崔夫人的那些孩子们……他们该如何看待我的到来呢?”

    卢夫人只说:“蓁儿,这是你和高仲密两个人的事情,我和你爹可管不了这么多。因你的事情,高仲密已和他的妻子崔氏和离了。蓁儿,你应该是最后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人了。”

    李蓁蓁说:“因我的事情?娘亲,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伤害任何人。是我把崔夫人害惨了。”

    卢夫人对她说:“蓁儿,因你的任性,你不只害惨了崔夫人一个人,你还连累了我们西祖的所有人,包括一整个赵郡李氏。以后赵郡李氏的人,就算是和博陵崔氏结仇了。这件事以后会闹到朝堂上去的,它的影响很深。蓁儿,这就是你和高仲密为了你们的爱情所付出的代价。你能承受得了这个结果吗?”

    李蓁蓁犹疑地说:“娘亲,那……那高仲密他还会来娶我吗?”

    卢夫人对她说:“高仲密他已经来我们平棘县,给你下过聘礼了。他对你用情至深。他当然会来接走你的。只是,我们家没有收下他的聘礼。”

    李蓁蓁的眼底有一滴清泪滑落。听完卢夫人的话,她沉默了许久。李蓁蓁低着头,那滴泪“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卢夫人见状,她长叹了一口气。她说:“蓁儿,从小到大,无论你想要什么东西,无论你想做什么事情,我和你爹都顺着你的性子来。这一次,你闯下了弥天大祸,虽然是你有错在先,你爹也依旧为了你的事情,带着军队去了蓨县,找高家讨要了一个说法。”

    卢夫人接着说:“可是,蓁儿,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承担你应尽的责任,而不是像一个孩子般,一有不顺心的事就任性胡闹呢?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长大,像一个有理智的成年人一样思考,为你的将来早作打算呢?”

    卢夫人说:“我和你爹早晚都会离你而去,不可能护你一世周全的。到那时你受了别人的欺负,你又该找谁哭诉,又有谁能为你承担起你应该担负的责任呢?难道你真的要把你后半生的幸福,全都赌在高仲密一个人身上吗?”

    李蓁蓁连忙对卢夫人磕了一个头,她说:“娘亲,我错了。我以后会学着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我不会……不会全指望着高仲密一个人帮我。”

    “你只是说得好听。蓁儿,我和你爹要让你记住今天的教训。”

    “娘亲,那您和我爹想让我怎么做呢?想让我做些什么事情呢?我一切都听你们的安排。”

    卢夫人对她说:“蓁儿,既然你做错了事,就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高仲密和女儿的婚事,李裔和卢夫人既没有收下高仲密的聘礼,也没有给女儿准备任何的嫁妆。李蓁蓁和高仲密婚后的生活所需的一切开支,一概由他们两个人自行打点。

    博陵崔氏的人不会忘记西祖的人对他们的羞辱的,李裔在朝堂上也不会给赵郡李氏任何的扶持。

    卢夫人又再三同李蓁蓁确认道:“蓁儿,没有我等长辈们的祝福,一场没有聘礼也没有嫁妆的婚事,你能接受的了吗?”

    李蓁蓁忙说:“娘亲,我接受这些条件。只要我能嫁给高仲密,任何条件和代价,我都能接受的了的。”

    卢夫人摇着头说:“蓁儿,你还没有真正的长大。”

    李蓁蓁却说:“娘亲,我长大了,我真的长大了。”她说:“我在长大之前,只想求你们最后一件事情。娘亲,您肯答应我吗?”

    “蓁儿,你说吧。我想想看我能不能答应你。”

    李蓁蓁说:“娘亲,我没有婚礼,没有聘礼,也没有嫁妆。您能给我准备一条红色的裙子吗?哪怕是脏的旧的也行。女儿出嫁的那一天,我想穿一条红裙子,看上去喜气洋洋的。这是我从娘家能带走的最后一件东西了。”

    卢夫人想到李蓁蓁平时在家里,最喜欢穿着各种各样颜色的裙子了。这次出嫁,她也想要一条裙子当做她的陪嫁。卢夫人的心底一酸。

    卢夫人的眼底依稀有泪光闪烁。她强忍住哽咽,硬撑着说道:“好,蓁儿。平日里,你最喜欢穿各种的长裙子了,娘亲怎么能忘记呢?我就给你准备一件样式最简单的婚服吧。”

    卢夫人说:“你爹回家时,送给了你一双连理剑,你也把它们带走当你的陪嫁好了。这两样东西,你爹准备的可真是时候。去年他才带回家里来的,今年给你出嫁时就派上用场了。”

    三天之后,高仲密独自一个人牵着两匹马,来到了平棘县。

    在两位侍女的服侍下,李蓁蓁化了一个浅淡的妆容,她的嘴唇上点缀的胭脂红红的,像她身上穿着的裙子一样红。侍女们给李蓁蓁梳了一个新嫁娘的发髻,她发髻间插着的簪花,还是用旧时的绢纱做的,却一点也不使她的新颜褪色。

    李蓁蓁在家里睡了三天的觉,她吃好喝好,很快就恢复了身体。她的通身上下穿着一条全红的纱裙,上面没有任何的坠饰,却也衬得她的体态轻盈,精神饱满。李蓁蓁的声音里,依旧带有一种活泼泼的气势。

    门外有人传话,说高仲密已经赶到开业寺了。他是来接亲来的。

    李蓁蓁不能带走任何陪嫁,因此她的侍女们是不能跟着她走的。

    李蓁蓁只能吩咐她们说:“你们去把我的连理剑取过来。”

    那些侍女们领命照做了。

    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在哥哥们含泪的注视下,在西祖的许多侍女仆役们的送别声里,李蓁蓁在开业寺的大门口见到了高仲密。

    李裔和卢夫人没有来给她送行。

    李蓁蓁的怀里抱着一双连理剑,她把一双宝剑中的其中一柄,扔向了高仲密。她的口中说道:“仲密,接住这把宝剑。你的剑叫‘游龙’。”

    高仲密动作矫健地纵身一跳,轻轻接住了凌空飞来的一柄长剑。

    李蓁蓁的手中举着另一把长剑。她将手中的宝剑高高举起,晃一晃剑身。她意气风发地说:“我的惊鸿在这里。高仲密,你要记住了,惊鸿和游龙是永远也不能分开的。”

    她说:“这两柄剑在,我们的一双人也在。若是有朝一日,我们的这两把剑分开了……你就看我怎么罚你吧!”

    高仲密笑着对她说:“我记住了,夫人。”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高仲密把李蓁蓁抱在了怀里。他把她高高地举起来,在原地打转了一个圈。

    他问道:“蓁蓁,要不要我抱你上马?”

    李蓁蓁推开了他的手。她不屑地说:“你还当我是上次受伤的时候,那么的脆弱吗?我腿上的伤早好了,我才不用你抱呢!”

    她主动上前几步,牵起高仲密身旁的一匹马。她说:“上一次的比赛,我们两个人还没有比完呢。我们一同骑马骑回高家,我要和你赛马。”

    一旁的高仲密翻身骑上了另一匹马。他说:“好呀,你让我和你赛马,我就和你赛马。这次你要是比输了,你拿什么赔给我?”

    “这一次我肯定不会输的,恐怕你要失望了。”

    “你就这么有自信?”

    二人的声音渐行渐远:

    李蓁蓁信誓旦旦地说:“我骑马一定骑得比你快。”

    *

    北魏普泰元年的秋季,元魏宗室安定王元朗继任皇位,改国号为中兴元年。朝政大权实际上依然把持在大元帅高欢手中。

    同一年的秋天,渤海高氏的长子高乾担任侍中、司空等职,次子高慎官拜沧州刺史,高昂被封为司徒、骠骑大将军,武城县侯,高季式被任命为镇远将军,紫金光禄大夫,散骑常侍。

    渤海高氏满门显要,李蓁蓁也沉浸在嫁为人妇的喜悦里。她爱着高仲密,从不计较他的官位高低,和他能带给自己什么名分。她给高仲密的爱,是不计一切代价和后果的爱,一往无前。高仲密也并没有辜负她,他们婚后的生活,一如李蓁蓁想象中的那么幸福和美满。

    可是时间久了,李蓁蓁也琢磨过味儿来。她和高仲密的年龄相差太悬殊了,高仲密比他新娶的这位妻子大了整整十四岁。十四年。高仲密满心里只把李蓁蓁当作一个懵懂天真的小女孩来对待,他给了她衣食无忧的生活,李蓁蓁在高家的吃穿用度,他都给了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待遇。可是高仲密从来不和她协商家中的大事,也从来不在他的儿女们面前,呵护李蓁蓁的地位。

    他的孩子们看不惯李蓁蓁的到来,高仲密从来都不会向着她和他们说话。

    在高仲密的眼里,李蓁蓁是漂亮的、活泼的和娇气的,她是他的府邸上一个精致而奇巧的,漂亮的摆件,一只有着自己的脾气的,个性火辣辣的爱宠。他自然是把她给捧在手心里的,娇宠着、呵护着,生怕她受到一丁点儿委屈。但是那不是把李蓁蓁视作一个独立的人的健全的爱。

    即便李蓁蓁的心中总是空落落的,她也不好在丈夫的面前有任何的怨言。她事先答应过卢夫人的,婚后有什么委屈,她都要自己受着,不能同娘家诉说她的委屈。这是她自己选择这桩婚事的代价。

    时间推迟了,李蓁蓁也仍旧能感受到她在渤海高氏的府邸上氛围的僵持。旧日里服侍崔夫人的那些侍女奶妈,她们依旧留在高家的府上,李蓁蓁和她们的关系显得分外尴尬。她刚一嫁到府上,就有了一堆叫不上来名字的嫡子和庶子,李蓁蓁是他们的继母,她的年纪却和他们相差无几。

    高仲密的孩子们向来不理睬她这个年轻的继母,李蓁蓁初来乍到,也不知该如何同他们相处。这些孩子中的许多人,一如他们的父亲和叔伯年轻时一般顽皮,甚至可以说是顽劣。有时他们惹了祸,李蓁蓁想要教训他们几句,却又不知该以如何的身份开口。他们也是断然不肯信服她的管教的。

    孤身一人的李蓁蓁,在这些孩子们的眼中,只是一个没有什么头脑的小女孩,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是一个在高家的府邸上被排挤在外的人。她的地位局促而又尴尬。

    高仲密被加封为沧州刺史,他们很快就要离开渤海蓨县,离开熟悉的故乡冀州地区,告别赵郡的父老相邻,搬到沧州去生活了。

    能够和丈夫一同离开高府,搬到外地去生活,这让李蓁蓁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临走离家的时候,高仲密却又坚持带上他的嫡出的孩子们,和在高家经年服侍的那些仆役们。其中就有服侍过崔夫人的旧人。这让李蓁蓁头痛不已。

    沧州是一座陌生的城市,那里的生活百无聊赖,李蓁蓁倒也乐得清闲。她带来了几大箱她少女时期收藏的笔墨、藏书、瑶琴和画卷,她又重新开始读书写字、弹琴画画。那段时间,李蓁蓁的心情难得的很好,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重温以往她在开业寺里度过的时光。

    她的丈夫高仲密已经接连好几个夜晚,没有按时回房休息了。这让李蓁蓁感到备受冷落,却又无法与他直说。

    李蓁蓁就守在他们的房中,等着丈夫归来。她知道高仲密不是在外面有了人,而是这些天都在处理公事呢。高仲密什么时候回来,李蓁蓁就什么时候熄灯。不然,李蓁蓁就一直等着他。她始终给高仲密留着一盏灯,不辞辛苦。这是她身为妻子应尽的责任,也是李蓁蓁的心中少有的温存和浪漫。

    临近二更时分,李蓁蓁和高仲密的房间里,依旧灯火辉煌。他们的居室很小,四面的墙壁都显得狭窄。卧房里有一张不大的拔步床,刚刚好够两个人躺下。床前有一张写字的桌子,桌子上摆着李蓁蓁的笔墨纸砚,和她给高仲密准备的茶叶水果。桌子的一角已经掉漆了,使得那张桌子看上去十分简陋。

    李蓁蓁就站在那张桌子前,她半弯着腰,刚刚临摹完一副前人的字画。她把那张字画拿到烛火底下,仔细端详了一番。接着她的两只手把字画团成了一团,她把纸团子举在烛火上,任凭烛火把它慢慢地烧成了灰烬。火光旺盛的一刹那,李蓁蓁感到卧房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暖气熏人,直催得人昏昏欲睡。一阵困意涌上李蓁蓁的心头。然而她强迫着自己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手中的纸团。那纸团顷刻间灰飞烟灭。

    李蓁蓁不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她的身后还站着一位侍立的嬷嬷。她对那位嬷嬷说:“张妈,你去打一盆水来,我要擦一擦床头上挂着的那一双连理剑。”

    张妈提醒她说:“夫人,眼下已是三更了。我看老爷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不如我先服侍您睡下吧?”

    李蓁蓁却说:“无妨。你这就给我把水取来,我只是要洗一洗我的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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