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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勒川4

    男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伸手扶上了身前的一根梁柱。他得缓一缓他的脑海里,一刹那浮现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什么永世难忘的记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的年纪早已到了而立之年,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过年长了。那个女孩子分明是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才在人堆儿里显得那么的耀眼和张扬,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他早就已经娶妻了,娶的还是……

    那男人慌忙掩饰住自己的情绪。他镇定自若地说:“我们不要再站在回廊里聊天了。这里四处是倒灌进来的冷风,倒是比在院子里更冷。片刻之后,宴席就要上菜了,我们一起找个地方落座吧。今天我一定要和你好好地喝上两盅,一会儿我要亲自给你斟酒。”

    那客人忙不迭地说:“好啊,仲密兄。自从高欢大元帅来到冀州之后,我们兄弟几个人,好长时间都没有好好地欢聚过呢。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今天我们一定要一醉方休。要是仲密兄想少喝两杯,我还不依你呢!”

    真奇怪,好像撞邪了一样。高慎偶然间在庭院里撞见了那个叫李蓁蓁的小女孩,他就想起了什么前世今生袁家曹家的鬼话……高慎一向是从来也不把他小时候读过的那些史书,和他在史书里读到过的人放在心里的。那些都是死去的人。现实里的人,活着本就不易。

    更何况,袁家的几个兄弟的下场,都是格外凄惨的。高慎决计不想他的后半生落魄成他们一样,那样也太过羞辱了。不然他也不会顺从他的长兄高昂的意思,在他们的父亲高翼死后不久,就同他一起归顺于高欢的。

    其实在高慎看来,高欢也是一个十足奸诈的人。他又何尝有几分真心,善待过他们高家兄弟四人呢?

    高慎回想着李蓁蓁的一双眼睛,好似写满了三百多年前的故事……

    甄甄和袁熙初见的时候,是在袁家的府邸里。

    那时她问他:“我早就听闻袁绍袁大将军的大名了,只是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袁家的府邸上做客。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说:“我的名字叫袁熙,我的字是显奕,你叫我袁显奕就可以了。姑娘,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的小名叫做甄甄。”

    后来有一次,袁熙问甄甄,他说:“甄甄,是不是有很多人,已经来你们家下过聘礼了啊?”

    甄甄说:“是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袁熙说:“之前我在家宴上,乍一见到你,我就魂不守舍地盯着你看了好久……啊,对不起,我不是在耍流氓。我是说,我是指……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像你这么好看的女孩子。我还没有娶妻,我见过的女人实在是太少了。”

    甄甄被他青涩的表白给逗笑了。

    她说:“有很多人来我们家下过聘礼,他们都想娶我为妻,但是我不想嫁给他们。我想嫁给一个能在乱世里保护我的人。”

    袁熙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也许我可以保护你……”

    甄甄一时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她对袁熙说:“显奕,你刚才说话的声音好小。你都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见……”

    高慎是高翼生前最心爱的孩子,他也是高家的兄弟几人之间,性格最为复杂的人。

    一向以稳重示人的高慎,如今的他,被一个性格大大咧咧的小女孩给完全吸引过去了。高慎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在他与众宾客谈话的空闲里,他眼里的余光时不时地瞟到那个小女孩身上。他在宴席上与人敬酒的时候,他的眼睛在酒杯上方的空隙里,直直地望向她。那个女孩子同坐在她身旁的客人们开口说话的声音,随着风隐隐约约地传到高慎的耳朵里,他的视线止不住地时不时向她那里望。

    一位打扮贵气的士族子弟,正堆起满脸都是褶皱的笑容来,奉承地向女孩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女孩便说:“我的小字叫做蓁蓁,你们叫我李蓁蓁就可以了。”

    李蓁蓁不无炫耀地,向围绕在她的身边的看客们自夸道:她说她打从娘胎里出生起,五岁时她就学会了骑马,六、七岁时她就在家中的学堂里和哥哥们一起读书识字。及笄之后她就学会了喝酒,她刚一开始喝酒,就能同家里的大人们饮酒作对了。

    李蓁蓁学会了骑马没几年,便也就学会了射箭。她学会了喝酒和做对子之后,便开始和家里的哥哥们划酒拳猜令了。

    其中一位客人说道:“李蓁蓁,你可真厉害。我很少见到像你这么活泼的女孩子。高家的这几个兄弟声名在外,根本没有几个女孩子肯来高家府上做客的。你是今天坐在这里的唯一的女孩子。”

    李蓁蓁连忙说道:“我们今天喝的可是高家人请的酒。你当心被他们兄弟几个,听到了你在说他们的坏话。高家的四个兄弟可都是不好惹的主。”

    另外一个人说:“我可是一片诚心,我一直都很仰慕高家的四位少主人。今天总算是让我寻到一个机会,让我能和他们交好了。蓁蓁……哦,不,李蓁蓁,我看你挺能喝酒的,要不要跟我走一个?”

    李蓁蓁早已将两三盅酒下肚。她不但没有醉,反而气色更加饱满了起来。她说:“好啊,我们走就走!我但不很会喝酒,而且我还会行酒令、划拳呢!你们谁想跟我喝一个?”

    周围的人群纷纷起哄道:“哎呦,真厉害!”

    “李蓁蓁,你真是人不可貌相。你说你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我还真是看不出来,你这么会喝酒呢!”

    其他人说:“李蓁蓁,我看不光你的剑法高明,你的酒量比起你的武功来,还要更胜一筹呢!”

    “是啊,是啊。”

    几个士族子弟看到李蓁蓁一副千杯不倒的样子,便都围绕在她身边,一次又一次地帮她斟满不断变得空荡荡的杯子。

    后来,他们几个人都不想再喝酒了,李蓁蓁却非要拉着他们继续喝下去。

    在远处的高慎注视着他们这帮人,他的手里端着的酒盅,微微地颤抖着。若是今天他同那些世家子弟的年纪一般大小,他也可以像他们那样,毫无顾忌地围绕在她身旁,同她肆无忌惮地喝酒划拳,聊天讲笑话……高慎不受控制地,老是想着那个他注定得不到的女孩子。

    李蓁蓁想起了一桩又一桩的趣事,她像打开了话闸子一样,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她的听众们全都聚在她的身旁喝酒。

    “蓁蓁……哦,不,李蓁蓁,我们再喝一杯酒吧。”

    “好啊。”李蓁蓁抬起头,她一仰脖子,便把手中的那杯酒喝了。

    她说:“你们再给我满上,满上……”

    其他的客人们逐渐发觉事态有些不对劲。李蓁蓁说了太多的话了。她的状态很是亢奋,她兴奋地说:“你们一心只让我喝酒,你们怎么不喝?你们快喝呀,喝呀!”

    有个人眼看着李蓁蓁已经喝醉了,便急着要找李子雄去。他说:“李子雄去哪里了?谁能去告诉他,他姐姐喝酒喝大了?我要找他去。子雄——”

    李蓁蓁急忙拦住他。

    她不管不顾地说:“你先别管李子雄去哪里了。我们接着喝嘛。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这时,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在李蓁蓁的耳畔响起来。他说:“姑娘,你可以停手了。”他又说:“姑娘,你今天喝酒喝得太多了。”

    还没等李蓁蓁反应过来,高慎主动从她手上接过那只被倒满了酒的酒盅。他又把里面的酒倒在桌子上的一只空杯子里,一仰头喝了。

    他亮出干净的杯底,对着李蓁蓁身边围绕着的客人们说道:“你们一帮子大男人,让一个女孩子陪你们喝了这么多的酒,你们是在欺负她。她的这一盅酒我替她喝了,我给你们敬酒。”

    高慎又对李蓁蓁说道:“姑娘,今天的天气这么冷。你一个女孩子喝了这么多的酒,会受风寒的。要是你再这么喝下去,我就让你的弟弟李子雄把你带回家了。”

    那些客人们忙附和着高慎的话,兀自点头称是,没一会儿他们便自讨没趣地作鸟兽散了。

    高慎低下了头,他看着那个俯卧在坐榻上,半醉的女孩子。要是换做清醒的时候,他是决计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的——李蓁蓁的两腮依旧是红红的,只是这回不是在凛冽的寒风里,被风冻到的红色,而是微醺的酒意,从李蓁蓁的脸颊上恣意爬过的慵懒与醉意。

    李蓁蓁喝醉了酒,倒是比她在清醒时张牙舞爪的样子,更加可爱了。她的一双眼睛迷茫地看向了高慎,她的双眼如水一般倒映着他澄澈的影子……

    高慎在想,他要不要再主动同她讲些什么话呢?兴许他可以跟她介绍一下自己……

    然而他却只是说:“姑娘,刚才那帮人想着办法哄骗你喝酒,我是看不惯,才出面帮你一把的。你的身体要是没有不舒服的话,我就先走了……”

    高慎随便编了一个借口,转过身离席而去。徒留李蓁蓁坐在原地,她的一双醉眼注视着高慎离去的背影,在人群之间匆匆走过。他走到庭院中连接的回廊里,消失了踪影。

    那……也许我可以保护你……

    高慎被无意间冒出来的念头,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情愿他往后再也见不到那个小女孩。他想要克制住自己,不再去回想她的面容……

    他转过身去,向他的身后望过去——那个女孩子刚巧就站在他的身后,看上去,她跟着高慎走了好远的路了。

    高慎笑着对她说道:“姑娘,你不在你的席位上好好坐着,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李蓁蓁的两眼定定地望着身前的男人,她带着醉意说:“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着你……”

    高慎听了便说:“姑娘,我送你回席位上坐着吧。李子雄去哪里了,和你一同来府上的那位兄弟呢?我去给你把他叫过来吧。你一个女孩子喝了这么多的酒,醉到走路都站不稳,却没有一个人把你给扶回家,是很危险的事情。”

    兴许是高慎看错了。李蓁蓁的一张脸蛋,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红润了,像一只烂熟的苹果。她的眼底盈盈地泛出几许泪光来……她说:“我没有喝醉酒。可能你没有见识过我的酒量吧。光是那几杯酒,还不足以让我喝醉。”

    兴许是高慎听错了。他听见李蓁蓁向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高慎存心想要隐瞒他的真实身份。他半开玩笑地跟李蓁蓁说:“我的名字恐怕要玷污了姑娘的耳朵。在下人丑家贫,已经一大把年纪了,我还早已娶亲。我的名字实在是没什么好提的,实在是不好意思跟姑娘讲。”

    李蓁蓁坚持不懈地问:“你是渤海高氏的人吗?你是高乾的几个兄弟中的一个吗?”

    高慎只是说:“我可不是渤海高氏的人。我如何会有那么高贵的出身?在下只不过是一介草民罢了。”他说:“姑娘,今天的风可是冷得很,我还是送你回座位上吧。”说着,高慎便伸出手,想要去搀扶李蓁蓁。

    李蓁蓁推开高慎伸过来的手,她说:“我的名字叫李蓁蓁,‘蓁’是《诗经》里的那个‘蓁’,不是其他的什么字。你记住我的名字,不要和其他的字记混了。我出生在冀州平棘县,是赵郡李氏的人。”

    高慎说:“好,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李蓁蓁带着一身的醉意,又说:“要是你出身寒微,没有钱和渤海高氏的人结交的话,以后你就跟着我混吧,我教你怎么和这些士族子弟来往。”

    他说:“谢谢姑娘的一番美意。”

    她说:“渤海高氏的这……这四个兄弟呀,以前他们在乡里的名声可差了。我们赵郡李氏的人,从前都不肯跟他们来往的。这次是看在高欢大元帅的面子上,我才……才会带着李子雄一起来赴宴的。”

    她叮嘱他道:“高翼家的这四个儿子的脾气,是出了名的轻狂和暴躁,你轻易可不要去招惹他们呀。”

    高慎忍不住地笑起来,问她:“是吗?李蓁蓁,你还听说过关于渤海高氏的什么事情啊?我倒是很想听听,你们平常在私底下,都是怎么议论我……他们的。”

    李蓁蓁便说:“高翼家有四位少主人,几年前他们是跟着皇帝元子攸的,现在元子攸死了,他们和我爹一齐在高欢的手底下做事。其实我是很……很欣赏他们的。高家有一个小儿子,他叫高季式。我的弟弟李子雄对我说,高季式的脾气和我很像。我们都一样,终日里像个小孩子似的,喜欢饮酒作乐,行事特别莽撞。李子雄说,他和我的脾性,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其实,我和李子雄的性格也很相像。”

    高慎听了便说:“你说高季式的脾气和你很像?我看也是。我跟你讲一件事,其实,高季式他不是高翼嫡出的孩子,他是高翼家族中的一位兄长,生前托孤给他的养子。高季式确实是高家最受宠爱的小儿子。高翼是感念他与兄长的情谊,所以他才把高季式接到家里来,和他的其他几个儿子一同抚养长大的。你和你弟弟看人还挺准的嘛。”

    李蓁蓁瞬间酒醒了一半。她问:“这是别人家的家事,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你是高家的人,对不对?”

    于是他便说:“我是高慎,你叫我高仲密就可以了。李蓁蓁,你好聪明呀,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李蓁蓁却说:“你骗我,你还说你不认识高家的人……”

    “我只是跟你开一个玩笑。李蓁蓁,你今天玩得开心吗?”

    “我有些喝醉了。等我回家以后,娘亲又要骂我了。说不定她还要罚我到院子里跪着呢。”

    她说:“我不想回家。”

    *

    高慎叫来了李子雄,把李蓁蓁平安地带回了家。

    不日之后,渤海高氏又给赵郡李氏下了请帖。这一回,高慎又邀请了很多人到他的府上赴宴,却只留下了李蓁蓁一个人在府上留宿。

    高慎给李裔和卢夫人写了一封书信,让李子雄带回了家。他说是李蓁蓁在宴会上喝醉了酒,又不小心着了凉,需要在高家的府邸上休息几天。

    他说等李蓁蓁回到赵郡的时候,他一定会安排好车马,亲自把李蓁蓁送回平棘县。他保证不会让她发生任何意外的。他让他的夫人崔氏收拾出了一件干净的客房,李蓁蓁可以一直在他们那里久住。

    李蓁蓁对他说:“高慎,我相信你可以保护好我的。”

    李蓁蓁在高慎的府邸上,一住就住了三个多月。她爱上他,只花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她就彻底地沉溺在这突然到来的爱情里了。

    天气晴好的时候,李蓁蓁时常和高慎一同去田地里赛马。她喜欢骑在马背上御风而行的感觉,她对田野附近的路况都已然了如指掌。

    这一天,李蓁蓁又约着高慎出去赛马。

    她骑在马背上,迎着风,底气十足地说:“今天我骑马一定骑得比你快。”

    高慎戏谑地说:“是吗,你就这么有信心?前几回你可是从来都没有赢过我的。”

    李蓁蓁收紧了手上的缰绳,不服输地说:“那又怎么样?我就是有预感,我今天一定能赢过你。”

    李蓁蓁有意加快了她骑马的速度,竟真的超出了高慎一大截。风声萧萧地从她的耳畔拂过,田野里的野草没过了马匹的膝盖,发出松软的沙沙的响声。

    正在乘风快意间,李蓁蓁一时得意忘形。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脚底下的路径,便从马背上一股脑地,摔到了荒草丛生的野地里。她“哎呦”地叫了一声,身影便没入野草之中,消失不见了。

    这一回,李蓁蓁真的扭伤了脚。她再也挪动不了自己的身子了。

    高慎看到李蓁蓁从马背上跌落到地上,他连忙收住了缰绳,翻身下马。他呼唤她道:“蓁蓁,蓁蓁,你没事吧?你摔到哪里了?给我看看。”

    李蓁蓁说:“仲密,我在这里。我好疼……”

    高慎连忙问她:“蓁蓁,你摔伤了吗?你坐在那里别动,我看看你的伤势怎么样了,我看看我能不能扶你起来。”

    李蓁蓁无助地看向他。她说:“仲密,我动不了了。”

    高慎替她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小腿。李蓁蓁吃痛地“哎呦”一声,高慎连忙放缓了手上的动作。

    高慎没有避嫌地,把李蓁蓁往他的怀里一带。他说:“你的骨头没有断,只是这片刻的功夫,再也不能站起来了。我抱你坐到我那匹马的马背上吧。”说着,高仲密把李蓁蓁抱了起来,把她放在了他的马匹的马背上。

    当天下午,李蓁蓁和高慎骑在了同一匹马的马背上,一同赶回了高府。高慎的手里还牵着李蓁蓁那匹马的身上的缰绳。

    接下来的几天、几个月的时间里,照顾李蓁蓁的人,从崔夫人换成了她安排的几位侍女,又从侍女们换成了高仲密本人。

    早晚间洗漱的时候,高仲密用盆子接了烧开的热水,亲手递到李蓁蓁的面前。李蓁蓁到了吃饭喝药的时候,高仲密在一旁督导侍女们,按时给她熬上几味不同的药材,又亲自喂她喝到嘴里。还给她准备好了缓解辛辣味的糖果蜜饯。就连李蓁蓁给她脚上包扎好的伤口换药,也是高仲密亲自来的——按理说这是坏了规矩的,只是李蓁蓁存心的没有推开他。

    李蓁蓁几乎是离不开高仲密的了,她只想朝朝暮暮地同他厮守在一起,朝朝暮暮。高仲密照顾她的日子久了,他的身上总是浸泡着一种草药味。她一闻到高仲密身上沾染着的中草药的香味,就异常地安心。

    李蓁蓁时常在心里暗自思忖着,要是她能一直陪伴在高仲密的身边,那么她给他当一位妾室,其实也是极好的。她和高仲密两个人,左不过是要天长地久地在一起的,差一点名分又能怎样呢?这是她的人生当中爱上的第一个男人……不,也是最后一个。李蓁蓁很明确地知晓自己,她这一世是再也无法爱上其他男人的了。

    有一天的傍晚时分,高仲密照旧来到李蓁蓁暂住的客房里,准备帮她换药。李蓁蓁熟练地解开了她的小腿上绑着的布条,那是固定她的伤口用的。她把她的那条细长的小腿,伸到了高仲密的手掌里。男人的掌心是温热的,在夕阳的余晖里微微地发烫……也许是她的腿热得发烫。

    此时的窗外,霞光映漫天际。今天一大早,崔夫人派去的侍女们就给李蓁蓁换上了新的帐幔。现在笼罩在李蓁蓁头顶上的帘帐,被窗外的残阳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暧昧不明的光泽。

    李蓁蓁这才意识到,她和高仲密二人被困在一方幽居的、狭小的天地间。高仲密的行动干脆利索,他手脚麻利地给她换上了新的草药,重新包扎好她腿上的伤口。他的十指却丝毫没有从李蓁蓁的小腿上移开的意思。

    李蓁蓁试探地问他:“仲密,你在干什么呢?我的药已经换好了,你把你的手从我的腿上挪开。”

    高仲密无所顾忌地问她:“要是我不松手呢?”

    李蓁蓁只好说:“你松手!你再不松手的话,我可要叫人了……”

    高仲密笑着看向她,说:“叫人?这里可都是高府的人。”

    “你,你无赖……”

    “我就是在无赖。你又能怎么样?”

    李蓁蓁的脸上一红。她说:“我,我想跑。可是,我又跑不了……”

    高仲密只说:“你的确跑不了。”

    李蓁蓁嗫嚅着说:“你把手放在不该放的位置上了。”

    高仲密淡然地问她:“那又能如何?”

    她说:“你不准欺负我。不然,等我回到家,我就和娘亲告状去……”

    高仲密却说:“等你回家了,我就上门去,和赵郡李氏提亲。”

    李蓁蓁只能说:“……那好吧。”

    其实这也是李蓁蓁的预料之内,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了。该来的躲不掉。

    窗外的斜阳是暖红色的,映照得屋内也是一片燥热的红色。李蓁蓁的脸颊上两团飞红,像是夏季的桃树上熟透了的桃子,随时等着游人来采撷。高仲密是第一个采下果实的人。他把他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李蓁蓁,把她拥进怀抱里。沉甸甸的果实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李蓁蓁的眼里带着泪光。

    这个时候她是后悔的,她想跑,可是又跑不掉。

    此时的李蓁蓁只担心一件事情。

    她依偎在高仲密的怀里,问他:“仲密,我们已经做出不该做的事情了。回去之后,我该怎么和娘亲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呢?”

    高仲密的心中早有打算。他对答如流地说,他想将李蓁蓁纳为平妻。如今的高仲密已是有家室的人了,他不仅有妻子,而且还生了很多个孩子。他不想轻易地舍弃自己的妻子,却也不想委屈李蓁蓁,让她只能给自己当妾。更何况,那样的话,赵郡李氏一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让李蓁蓁当妾也太委屈她了。

    高仲密只能想办法,抬高李蓁蓁在高家的地位。他会以平妻之礼向李家提亲,婚礼的一切典章制度,他都按照正妻的标准,来对待李蓁蓁。这样他的夫人崔氏,也不会因李蓁蓁的到来而受到伤害。让她做他的平妻,阖府上下皆对她以“夫人”相称,是高仲密所能想出的,最不亏待李蓁蓁的办法了。

    李蓁蓁说:“仲密,你会派人来我们家下聘的,对吗?”

    她又说:“仲密,其实,只要我能嫁给你,我做你的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你不一定非要将我明媒正娶。”

    李蓁蓁没有想过要伤害高仲密和崔夫人的感情。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她给他当妾罢了。当妾也好,当平妻也罢……总之,只要她能如愿地嫁给高仲密就行。一切就按照他说的办好了。

    *

    开业寺大堂里的气氛,一如十一年前的一个下午。卢夫人的手中端着一碗热茶,她把那杯茶捧在怀里,等着茶水里的余温静静地散去。那时张忠孝涨红着一张满是褶皱的胖大的脸,在卢夫人的面前,苦苦地倾诉着他们的艰难。卢夫人的脸上看不清楚她的表情,甚至看不出她的喜怒哀乐,只有茶杯盖子在她的手中,“叮叮咚咚”晃悠着的回响。

    如今也是这样的一盏茶,在卢夫人的手里,从冒着滚滚的热气,到散尽了余温,变得冰凉彻骨,正如卢夫人这几个月以来的心情一样。

    卢夫人自然是能想到,渤海高氏的府邸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她心底清楚,她的女儿这几个月总是托词不见回家,既不是因为喝醉酒,也不是脚腕受伤的缘故,而是因为外面有了让女儿牵挂的人和事……

    李蓁蓁回家以后的头一天,便在卢夫人的面前跪了整整一个下午。

    卢夫人只顾着吹凉她的手上的一碗茶,久久都没有和女儿开口说话。李蓁蓁便也只能这么跪着,在家中的仆役们诧异的眼光里,从中午跪到了傍晚。

    良久,卢夫人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像一口平静的古井,古井无波。她说:“蓁蓁,你腿上受的伤好了吗?”

    李蓁蓁说:“娘亲,我腿上的上已经好了。”

    “全都好利索了吗?”

    “是的。”

    “那好,你就继续这么跪着吧。反正你也不痛不痒的,多跪上一时半会儿的,倒也不妨事。”接着,卢夫人又说:“蓁蓁,渤海高氏家好玩吗?”

    李蓁蓁忙说:“好玩……不,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一家人把我照顾得挺好的。”

    卢夫人便道:“我看也是,崔夫人她待你不薄,她把你照顾得好好的。”她又问:“蓁儿,你可知道高仲密娶得那一位夫人,她是谁家的女儿吗?”

    李蓁蓁颤抖着声音答道:“她是博陵崔氏的女儿。”

    卢夫人不紧不慢地说:“崔夫人她可真是一个贤惠的女人。要是我看到我的府邸上来了你这么一个女人,我早就让仆役们把你给乱棍打死了。蓁蓁,你知道你这几个月是在做什么事情吗?你是在逼崔夫人下位吗?你想让她把高仲密的正妻的位置让给你吗?我几次三番地让子雄派人催你回家,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着不回家,理由花样百出的,你以为我不明白你和高仲密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李蓁蓁也如张总管一般涨红了脸。她的眼里噙着泪,近乎于哀求地说道:“娘亲,这件事也没有那么严重……我不过是想嫁给高仲密罢了。我可以做妾,我可以给高仲密做妾的。我给他做什么都可以。只求您和父亲不要拆散我们。”

    卢夫人只是问她:“蓁儿,你告诉我,你是谁的女儿?”

    她说:“我是李裔李徽伯的女儿。”

    “那你的列祖列宗又是谁?”

    “娘亲……”

    卢夫人叹息道:“蓁儿,你真是把我和你爹的脸面都丢尽了。你把我们家祖宗的脸面也给丢尽了。”

    “娘亲……”

    卢夫人打断她的话,自顾自地说道:“蓁儿,你身为名门嫡出的千金小姐,朝堂上那么多的栋梁男儿你不嫁,非要爱上一个妻妾成群的男人。这件事以后在朝堂上传出去,我们赵郡李氏西祖的人,会和博陵崔氏的人彻底决裂了不说,你以为你的名声还会好吗?你从一位大家闺秀,一下子沦为了一个有妇之夫的小妾,你觉得你的行为很光荣吗?”

    李蓁蓁执着地说:“娘亲,高仲密对我说,他会以平妻之礼的身份来娶我。您和父亲一定会同意我们的婚事的,对吗?平妻的身份,位同正妻,我不会让赵郡李氏西祖的人,因我而丢脸的。”

    卢夫人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蓁儿,平妻的身份,就只是说着好听。实际上在宗法制度里,你不还是一个小妾吗?要是你真的嫁给高仲密做妾,起先他还会记得,你肯为他纡尊降贵的好处和恩情,时间长了,在他的眼里,你不过也就是一个妾室罢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卢夫人几乎也要流泪了。她说:“以后你和他的孩子们,一样也是位同下人、位同奴婢。你真的能接受自己的后半生,都像一个下人一样度过吗?”

    李蓁蓁摇着头,说:“娘亲……娘亲,你说的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高仲密他绝不会像对待一个奴婢一样对我的,他怎么肯让我像一个下人那样过活呢?高仲密他是真心爱我的。我能感受得到,他很宠我的,他愿意宠我一辈子。娘亲,高仲密他没有你心中所想的那么坏。他和我一样,从少时便拜读过很多大儒的著作。其实他是一个好人,他是高翼生前最疼爱的儿子,他是渤海高氏声誉最好的一位少主人了。”

    卢夫人只想将她从幻梦里叫醒。她说:“蓁儿,也许高仲密他的确对你有几分真心,但是,他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爱你。否则他是不会对你做出如此越界的事情的。也许他是真心想对你好的,他也想宠你,爱着你。但是,今天他能想出让你给他做平妻这种事,明天他就能因为他的一己私利,致你于不顾。蓁儿,你愿意相信为娘说的这番话吗?”

    李蓁蓁一时间怔住了。她不想细细地思量卢夫人对她说的话,她的口中只喃喃地说:“娘亲,我不懂……”

    卢夫人说:“蓁儿,你不懂,你当然不懂。”她说:“你给我到家中的祖宗祠堂里跪着去!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为娘的话了,你才能离开那里。”

    卢夫人又补充说:“我和你爹都不同意你们的这门亲事。你不许嫁给高仲密!以后若是你想要嫁人,恐怕也只能下嫁了。我会给你找一门适合你的亲事的,我会帮你找一个稳重的人当你的丈夫。哪怕他是一个下人,哪怕是我们府上多补贴给他一些嫁妆也可以。你想给高仲密当小妾,你想都别想!”

    李蓁蓁听得泪流满面。她顷刻间便发作道:“我就要给他当妾,我就要给他当妾嘛!娘亲您和我爹再怎么不同意,我和高仲密之间,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除了他之外,我这一世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我宁愿给高家当一辈子的下人,我也断断不会再嫁给别人了!”

    卢夫人态度强硬地说:“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蓁儿,都怪我和你爹平日里全由着你的性子胡来,把你给惯坏了,今日你才闯出如此弥天大祸!这会子你爹不在家,等他今天晚上从演兵场回来,看他准备如何发落你吧!可能他还不知道,你是被高仲密亲自送回开业寺的呢。”

    李蓁蓁是铁了心要死抗到底了。她在开业寺的祠堂里,跪了七天七夜。李子雄一直在祠堂的大门口待着,看着姐姐罚跪,看了整整七天。

    李子雄的一只手扒在祠堂大门的边沿上,他的两只眼睛直直地往祠堂里佛像前的地垫上望过去。他看到好几天没有梳头洗脸的李蓁蓁,正憔悴地俯卧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的口中正时断时续地,不知在念叨一些什么。

    她像一具被打落在地上的,支离破碎的神像。

    即使是在梦境里,李蓁蓁也哭着呓语道:“我就要当妾,我就要当妾!我一定要嫁给高仲密!我给他当妾也好,当平妻也好,当什么都好!你们就让我嫁给他吧,求求你们了……我不能没有他。”

    李子雄压低了声音,对着站在他身旁的李旦说道:“大哥哥,你说这一回,姐姐是认真的吗?她真的想嫁给那个高仲密当小妾?”

    自从李裔李徽伯从演兵场回到家,得知李蓁蓁的事情之后,他已有好几天不出门了。李裔也有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看上去他比卢夫人还要生气得多。李旦和李子雄之前从未见过他们的父亲那么吓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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