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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勒川3

    李蓁蓁从小就见识过她的母亲收利钱的阵仗。

    在李蓁蓁五岁那一年,在孝明帝元诩还在位的日子里。那一天,李蓁蓁穿着一条她平日里最心爱的蓝彩丝织裙子,奶妈正抱着她在大堂里的一张八仙桌上吃点心。

    卢夫人正在一旁,和家中两位上了年纪的嬷嬷谈话。其中一位嬷嬷无意间提起,最近该送到开业寺的一笔银子,怎么拖了十几天也没有送到。另外一位嬷嬷说,一向负责帮卢夫人收钱的那位张管家,这几天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

    卢夫人心下一合计,便说:“你们派遣人马到庄子上一趟,把张总管给我叫到家里来。我倒要看看外头这几天又闹什么好戏呢!”

    隔了半天的功夫,张总管就被西祖的一众仆役带到了卢夫人的面前。那是李蓁蓁第一次看到母亲跟“外面的人”打交道的样子:明亮而堂皇的大堂里,卢夫人端坐在正中的主人的位置上。她的手心里端着一壶滚烫的热茶,她掀开茶杯的盖子,吹了半天的浮沫,却没有喝上一口。整个大堂里,只余下茶盅和杯盖相碰撞的“叮叮”的声音,在空气里乱颤。

    卢夫人的声音明朗又清晰,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尖酸刻薄的人,至少在李蓁蓁的印象里,她从来都不是。但是她对着张忠孝发难起来,竟能把一个四五十岁的壮年人训诫得面红耳赤。

    ——张忠孝有他自己的难处。他的日子过得从来也不富裕,即便他已经是这乡野之间远近闻名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了。那些终年间在贫瘠的土地上苟活着的老百姓,他们的生活处境,张总管是没办法指望着卢夫人这种身份的人能够感同身受的。

    卢夫人正一心一意地耍着威风,一位仆役从门外急切切地跑进来,给她磕了一个头。那仆役说道:“卢夫人、张总管,庄子上村子里的村长过来了……他来了想要求见您呢。不止他一个人来了,外面还乌泱乌泱的来了好些人呢。村子里跟我们家借过债的那些百姓们,他们全来了,有老有小的,在院子里跪了一地呢。”

    卢夫人听完此话,把手中捧着的茶盅往桌子上一摔。她提着衣摆起身,对张总管疾言厉色地说:“我看他们是想造反。张忠孝,你可给我等着瞧!”

    李蓁蓁跟着母亲来到门外,看到了她短暂的生命里,最让她震撼的一幕:一大群人正乌压压地跪在院子里,哭天抢地磕头求饶。其实他们并不认识卢夫人是谁,更不敢抬起头直视卢夫人和李蓁蓁的面貌——卢夫人其实并不是一个可怕的人。

    他们就只是在那里哭喊着,一味地磕头,诉说着他们的难处。这些百姓们哭的是生活的绝望,是命运的悲哀,是世道的艰难。

    李蓁蓁这才意识到:原来开业寺外面的世界,是有穷人的。她生平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多穷苦的百姓。年幼的李蓁蓁注视着那些村民们衰老的颓败的面容:他们面黄肌瘦的干枯的长相,不是卢夫人身边的几位侍女们,平日里所刻意追求的那种纤巧的体态。而是一种粮食的短缺,造成的生命江河日下的急遽的空缺。

    李蓁蓁眼里的平棘县的风景,是一些被生活在当地的农户收拾得十分利索的庄田。那些不知名的作物扎堆在一起,郁郁葱葱的生长着,一派绿油油的景象。其实,越是走到后面,平棘县的风景就越是荒凉: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一些旱地,偶尔有几丛庄稼稀稀落落地,零散在干瘪的土地上。几棵枯萎的老树,间隔着排列在荒无人烟的野地上,田间地头极少能望见生命的痕迹。

    这些百姓们就常年生活在这些人迹罕至的村落里,苟且地活着。

    院子里,李蓁蓁的眼睛望向她的母亲,开口求她道:“娘亲,反正我们家也不是很缺这一笔钱,对吗?”

    卢夫人对着张忠孝怪怨道:“这群人做出这么害怕的样子来干什么?我又不是一只老虎,能逼得他们上吊跳井。”

    卢夫人可不想在这些事情上逼死人,要是传出去的话,她一个妇道人家的名声也不好听。

    卢夫人说:“罢了,罢了,他们这出戏,就是演给我一个人看的。”

    卢夫人又给那些百姓们宽限了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之后,刚好也到了秋收的季节了。卢夫人嘱咐张总管说,到时候他要让这些人要么拿着银两,要么拿着粮食衣料来赊给他们,再要么就得让这些百姓签下卖身契……到那时,她可决不心软的。

    卢夫人对张总管说:“三个月之后,你让他们该赔我们多少,就是多少。不然,我可从你张总管自己的一份家私里扣!”

    张忠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俯首称是地答应了。

    时间优哉游哉的过去……十一个四季辗转而过。一直以来帮开业寺经营利钱的人,从张忠孝换成了他的一个儿子,名叫张进献的。张总领这个称呼倒是没有变。

    这会子李蓁蓁正站在大堂里,沾了墨水在纸张上运笔。突然间,她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试探地向卢氏问道:“娘亲,今年您在外头放了这一整年的利钱,要债的时候,可没有逼死过什么人吧?”

    卢夫人立刻提高了音量,责备女儿道:“瞧你这话说的,我还能为挣这一点子利钱,逼死人不成?”

    李蓁蓁一向都责备卢夫人为了挣这份利钱,对庄子上的那些百姓们也太严酷了些。

    卢夫人对李蓁蓁说:“你不过是还没有嫁人,不知晓当家的难处,一天到晚假慈悲。等我哪一天把你许配给人家,你就能明白操持一大家人的生计有多难了。谁还不是不得不处处算计着!”

    李蓁蓁听了,便低着头不言语,只恪守本分地往账簿上记着字。

    一转眼,李蓁蓁也到了出嫁的年纪。

    两年前,李蓁蓁才刚行过及笈之礼,卢夫人便开始记挂着给她物色一个好人家。只因李裔这些年漂泊在外,西祖的家中少了一个做得了主的人,李蓁蓁的婚事也就渐次地被耽搁了下来。

    李裔回家休养生息的这段日子里,卢夫人又把给女儿物色夫婿一事,重新提上了日程。

    卢夫人总是同李裔抱怨,现如今李蓁蓁的年纪也不小了,她还是一味地只知在学堂里和族中的兄弟们打闹,虽然是个女儿身,却喜欢出去骑马射箭。终日里抛头露面的,和男人相处时也没个避讳。再这样下去的话,谁还能替她说给一个有头有脸的好人家呢?

    说着,说着,她便怪罪起李裔来。都怨李裔常年在外不回家,女儿一把年纪了还不懂事,她这个为娘的可是给她操碎了心。李裔却什么都不管。

    卢夫人哭着同李裔说道:“当年那位给蓁蓁算命的先生,也许他说的没错,蓁儿的确是一个不容易嫁人的命吧。以后我们怕是要养她一辈子了。”

    李裔宽慰妻子道:“我们要是真的得养她一辈子的话,那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们赵郡李氏还能连一个女娃娃都养不起了不成?”

    李裔的私心里只牵挂着一件事,他决计不想给自己的女儿找一员武将当夫君。他的宝贝女儿未来的夫君,若是同他一般常年在外打仗,终日里不着家,那么蓁蓁嫁给他之后,又要重复她的母亲卢夫人走过的老路,过着十分孤独寂寞的日子了。

    更何况如今的世道也乱,朝廷已经换了好几个皇帝了,朝政说变就变。倒不如挑一个文官,把女儿许配给他。正好蓁蓁也喜欢读书,若是她能嫁给一位士子,他们兴许还能有很多聊得上的话。

    蓁蓁只要和她的夫君能够平安顺利地度过一世,李裔和卢夫人的大半辈子也就了却一桩心事了。

    卢夫人埋怨他道:“亏你想得倒周全。要我说,父母之命不可违。倒不如由你这个当爹的做主,直接给蓁蓁许配一户人家,这样我也不用任由她挑来挑去的了。这样我能少一件心事,蓁蓁也能在这件事上少插几句嘴。她终归还只是个孩子,懂得什么呀。”

    其实早已有许多人家,向赵郡李氏西祖提交了下聘的名帖。卢夫人已经把那些名帖,全部给蓁蓁看过了。李蓁蓁说这些人家里,没有一个能让她称心如意的,这些婚事她全都不同意。她要等的真命天子还没有出现。

    李裔连忙说道:“夫人,你是在为难我。我怎好直接把蓁蓁随便许配给一户人家呢?我给她挑选的夫婿,如果她不满意的话,会在心里怪怨我一辈子的。”

    李裔可不想在女儿面前当一个坏人。再说了,要是说让他把蓁蓁许配给哪一户人家……一时半会儿的,他心里还当真是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李裔于是便同卢夫人说道:“况且,我平日里结交的都是一些武将和莽夫,终日里他们惯会喝酒吃肉的,以田猎为乐,没有一点儿读书人的样子。我们怎么能把女儿许配给那些人家呢?”

    *

    卢夫人听了李裔的一番话,骤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她想起了不久前才刚刚病故的高翼,和高翼家的四个儿子。

    高翼出身于渤海高氏,是冀州蓨县的地方豪强。他的四个儿子分别是长子高昂,次子高慎,第三子高昂和第四子高季式。高昂字敖曹,高慎字仲密,高乾字乾邕,高季式字子通。

    高翼的四个儿子,他们的名声早年就在冀州地区传烂了的。

    高翼四子是冀州当地有名望的豪侠,他们四个人从年少时起,就一副游侠做派。他们四处的惹是生非,轻薄法度。有时连带着父亲高翼,也要因儿子们犯事,而被牵连入狱。高乾和高昂虽然时常劫掠蓨县的富户,但是也经常劫富济贫、仗义疏财。他们在门下收编了一群剑客,一帮人时常的结交乡里行侠仗义,蓨县当地的百姓们对高翼四子一度十分敬服。

    前两天蓨县那里有人来信,说他们想请赵郡李氏西祖的几个孩子们,到他们渤海高氏的府邸上做客,被卢夫人一口给回绝了。

    尽管高翼出身于名门士族,然而汉人的五大家族,一向是看不上这种作风行事的人家的。

    多年前的一天,博陵崔氏的地界上来了一双不速之客,他们是高翼的长子高昂和次子高乾。高家的两兄弟想要求取崔府的一位千金为妻,博陵崔氏的人,自然将这两位游手好闲之徒拒之门外。博陵崔氏的人傲慢的态度,引起了高乾和高昂两人的震怒。

    这兄弟二人寻找到一个契机,闯入四下无人的崔府的大宅,劫走了崔圣念的女儿崔妹妹。高昂在半路上的一座破庙里,玷污了崔家的女儿。博陵崔氏和渤海高氏两家人由此便结下了梁子。

    后来葛荣带兵起义,高乾追随葛荣参加反叛。葛荣被尔朱荣战败,在他身死之后,尔朱荣罢免了高乾的官职,高乾返回故乡蓨县,终日只以打猎饮酒为乐。

    不久之后,高乾和高昂得到了皇帝元子攸的赏识。两个人赤胆忠心,誓死效忠于元子攸,他们参与了镇压尔朱荣的征战。几番征讨之后,元子攸杀掉了尔朱荣,尔朱兆绞杀了元子攸。

    元子攸在被害之后,高翼四子认识到了异族首领的残忍。在高家的兄弟四人当中,高乾率先投奔于高欢。在高欢率部来到冀州信都之时,高乾和封隆之一起打开了城门,迎接高欢的部队。高欢顺利地占据了冀州地带。

    在元子攸和尔朱兆对峙期间,高翼一直带兵把守着冀州重镇。他对于元魏朝廷的未来忧心忡忡。他说:“主上忧虑是臣子的耻辱,主上受辱臣子就该死。眼下我们朝廷的社稷危在旦夕,天下苍生和天上的神灵见到了,都会愤怒忧惧的。现在该是我们倾家荡产,报效祖国的时候了。”

    他又嘱托四个孩子说:“尔朱荣和尔朱兆两兄弟的性格猜忌好妒,他们猜忌好妒,便会生出害人之心。你们对付他们,要为自己早作打算,先他们一步行事,不要错过了大好时机。”

    尔朱兆的军队还没有打到冀州时,高翼就因病过世了。

    高乾投奔于高欢一事,引发了弟弟高昂的不满。他给哥哥寄过去一件女人的衣服,用以羞辱他。

    高欢知晓此事之后,便派高澄去冀州蓨县,以子孙之礼会见高昂。

    那时,年仅十岁的高澄受到父亲的嘱托,拜访渤海高氏。除了高欢想要攀附渤海高氏的门第之外,高澄此举的目的,当然是招安高翼四子。

    小小的高澄一见到高昂本人,便跪下给他磕了一个头,声音洪亮地说道:“高爷爷好。我早年在外就听说了,你们高家四位兄弟在冀州当地的威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高爷爷您果真是人中龙凤一般的人物。”

    高昂诧异地问他:“小孩,你的父亲怎么不来见我?为什么他只派你一个十来岁大小的孩子来见我?是不是高欢他看不起我?”

    高澄圆滑地回答他:“哪里有的事?是我自己想来结交您的。渤海高氏是当今天下的名门望族,我姓高,我的父亲也姓高,我们两家人本来就是同宗同源的。论起辈分来,高爷爷您还要排在我父亲的前面,所以我叫您一声爷爷。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高爷爷了。”

    高昂听了这番话,果然欢喜非常。于是他离开座位,把高澄抱在怀里,高高地举起来,原地转了几个圈。

    他说:“你这小毛头,年龄虽不大,却很是招人喜欢。我真是怎么爱你都爱不够啊。”

    高澄在蓨县受到高翼四子的热情款待。

    如今的高翼四子,可是了不得了。他们和李裔一道投奔了高欢,高欢顺势就认了渤海高氏的祖上当亲戚。他们四个人,原本是在乡野之间上不得台面的人物,这一下就成了高欢的先辈。就连赵郡李氏这种祖上世代都是读书人的书香门第,也少不得要和他们那种酒肉之徒多多来往的。

    即使是现在,卢夫人还是一心打定主意,她是决计不会让她的几个孩子们和那种人家多有接触的。

    *

    在卢夫人看来,李蓁蓁这个孩子的性子本来就野。

    李蓁蓁刚出生的时候,李裔和卢夫人便在家中庭院里的桃子树下,埋藏了几坛陈年珍酿。那些酒叫“女儿红”,是预备着等李蓁蓁长大以后,给她当作嫁妆的。

    在李蓁蓁十四岁的那一年,她的及笄之礼一过,她便学会了喝酒。她喝酒的本事是家中的两位哥哥教给她的。李裔常年在外不回家,有一天,卢夫人又到庄子上收账去了。趁着两位大人都不在家,李蓁蓁便张罗着要教弟弟李子雄喝酒。

    那一天,李蓁蓁和李子雄从田间打猎回家,他们收获了一只野兔。李蓁蓁提出要把野兔烤着吃了,拿来下酒喝。她和李子雄两个人从庭院里的桃树底下,挖出了几坛埋藏了十几年的女儿红。两个人在庭院里搭了一个木架子,把野兔串在火上烤,一边就着坛子喝酒,很快两个人都喝醉了。

    等长兄李子旦发现他们的时候,姐弟二人早已酩酊大醉,给李蓁蓁作嫁妆的酒,已被他们尽数喝光了。李子旦很是生气,还没等到他们酒醒,他便罚他们弟妹二人在院子里的墙根底下,顶着正午时分的大太阳,跪了整整一个下午。

    第二天的清晨,李蓁蓁在酒醒之后,感觉自己的皮都被人扒下来了一层。

    如今的李蓁蓁已经长到老大不小的一把年纪了,她还是喜欢玩一些小孩子才喜欢的游戏。

    秋高气爽、天气晴好的时候,李蓁蓁会跟着兄弟们一起去旷野上骑马打猎。有时,她也会和他们一起放风筝。李蓁蓁喜欢一种墨绿色的燕子形状的风筝,李裔便把开业寺附近所有商铺里的燕子风筝都买了回来,又得了卢夫人好一顿唠叨。

    元宵节的时候,卢夫人会带着孩子们到街市上逛灯会。七夕节时,卢夫人会在家中包乞巧果。七夕晚上的时候,她也会带着李蓁蓁一个人,来到城外的护城河畔放河灯,以期给蓁蓁求得一个好姻缘。

    更多的时候,平棘县的市镇上有了热闹的集市,李蓁蓁便非要拉着兄弟们一起去集市上逛逛。

    李裔回家后不久的一天,李蓁蓁照旧拉着兄弟们一起去田间地头上放风筝。她新得了一只父亲专门找人给她扎好的风筝,她迫不及待地想让风筝高高地飞在天上。

    李蓁蓁手上的燕子,是一只孤单的燕子。它在不属于自己的时节,孤伶伶地飘荡在天空中,它是一只错乱了季节的孤独的飞燕。

    子衿和子佩斜倚在一棵老树上,看着妹妹一个人站在田野里放风筝。很快,他们就看得不耐烦了起来。他们百无聊赖地说:“蓁蓁,放风筝有什么意思,也太无聊了吧。我们带你去集市上逛一圈吧。”

    李子雄把他手中的弓箭瞄向了天空中的燕子,想着怎么才能把它给一箭射下来。当然,如果他真的一箭射穿了姐姐的燕子,姐姐是一定会找父亲哭闹的。

    李蓁蓁转过头,望向了他们。然后她说:“好呀,你们想带我去哪里玩?”

    几个哥哥提议道:“我们逛街去吧。最近的市集上又开设了很多商铺,听说那里什么东西都有,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呢。我们一起转转去吧。”

    李蓁蓁把燕子从天空中放下来。她把她心爱的风筝,举在头顶上,说道:“那我要买一把崭新的弓箭。”

    平棘县的市镇上车水马龙。自从高欢的军队入驻冀州以后,冀州的城区里迎来了难得的繁华。李蓁蓁很久都没有见过这样人间烟火的情景了。

    路过铁匠铺子的时候,李子雄向两位哥哥借钱,买了一把新打好的弯弓。李蓁蓁说她也想买弓箭,那铁匠却说他的兵器从来都不卖给女人。李蓁蓁跟他说“我不是女人,我还是女孩子”,两个哥哥急忙拉着她走开了。

    两个哥哥在卖玩具的商行里,给李蓁蓁买了一只新的风筝。李子雄指着这只风筝说它长得好像山鸡,李蓁蓁却说它是一只火红色的凤凰。凤凰的地位是很尊贵的。

    他们路过一家客栈,便想进去歇歇脚。子衿和子佩点了一桌子的菜,又叫了一壶酒。他们把酒倒在杯子里,两个人分别浅尝了一口,子佩突然说:“这壶酒是什么品种的酒?它的味道和我们上次在渤海高家喝过的酒好像。”

    子衿说:“还挺好喝的。”

    李蓁蓁连忙问他们:“上次你们去渤海高家喝酒了?娘亲不是不让我们几个人,和高翼四子打交道的吗?”

    子衿一脸无所谓地说:“娘亲不让我们去,我们不会偷偷去吗?大不了我们不告诉她就是了。上一次渤海高家的几个兄弟们,请我们过去喝酒,我和子佩都去了,子雄也去了,唯独没告诉大哥哥和你。我们担心你在娘亲面前说漏话。”

    子佩对子衿说道:“哥哥,我们不该把这事告诉妹妹的。省得她又去找娘亲告状了。”

    李蓁蓁看着他们,一脸郑重地承诺道:“哥哥们,我是不会把这件事跟娘亲讲的。只是你们下一次去渤海高家喝酒的时候,一定、一定要记得带上我。我也要去喝酒。”

    两个哥哥和李子雄满口应承下来了。

    吃完了酒菜,李蓁蓁和哥哥们在大街上转悠了半天。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就只是走走逛逛,享受少有的安逸与自由。

    李蓁蓁的一只手各举着一只风筝,燕子和凤凰都在她的手上晃动着。她长着一张鲜艳明媚的脸蛋,发髻上戴着的绢花衬得她人比花娇。一个女子就这样在大街上抛头露面地引人注目。

    李蓁蓁的穿着打扮不凡,一看就是出身豪富的人家,哥哥弟弟们也围在她的身边。因此,那些行人们不敢驻足观望,都只在路过她的身边时,才敢抬起头,用他们眼角的余光打量她一番。他们都在心中暗自忖度着这个女孩的美丽与来路。

    下午的集市上多了很多算命的摊子,各种来历不明的江湖术士扎堆聚在一起,鱼龙混杂。

    李蓁蓁和她的兄弟们,挤在这些算命的摊子周围。他们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在闲聊。李蓁蓁说:“李子雄,你说他们都是些什么教派的人?我能看出这个人是全真教的,旁边那个人是正一教的。那个人嘛……我看不出来,他无门无派。我想这些算命的人,都不是正规的道教弟子。可能他们是特地乔装打扮了一番,出来骗钱的。”

    李子雄对这些人的来历不感兴趣,他只对一件事感兴趣。李子雄对李蓁蓁说:“姐姐,你要不要去算上一卦?我们也好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啊。”

    李蓁蓁拒绝了弟弟的提议。她摆着手说:“我对算命不感兴趣,这些不过是骗人的把戏罢了。”

    李子雄却说:“姐姐,若是你再不嫁人的话,恐怕就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难道你想一辈子都赖在家里吗?”

    李蓁蓁反驳道:“什么叫‘赖’字?如果我真的想在家里待一辈子,一辈子都不嫁人,一辈子都待字闺中。难道你还想把我给赶出家门吗?”

    李子雄说:“姐姐,我不敢。”

    李蓁蓁这才满意地笑了。她说:“这还差不多。”

    两个人正在闲谈间,有一个声音叫住了他们。那个声音说:“公子小姐们,你们都在闲聊些什么?不如你们来找我算上一卦吧。”

    李蓁蓁和李子雄循声望去,见是一个术士坐在他的摊位前,伸着手招呼他们过去呢。李子雄和他的两个哥哥们便好奇地凑了上去。

    只有李蓁蓁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她抵触地说:“你想给我们算命,我偏不让你算。我才不信你这些戏弄人的把戏呢。你不过是看我们年轻,想骗我们的钱罢了。”

    那术士却说:“小姐,我只想给你算上一卦。我不收你的钱。”

    李蓁蓁对他说:“你不收我的钱?那你就给我们四个人,各自都算上一卦吧。若是你算得准了,我一定会给你赏钱的。要是你算得不准,我就再也不会上你们的当了。”

    那术士却说:“小姐,我只想给你算卦。因为你很合我的眼缘。”

    李蓁蓁却说:“可是我看你不怎么顺眼。”

    李子雄急忙在一旁插嘴道:“好啊,老先生,你就给我的姐姐算上一卦吧。我想请你帮忙算一下,我的姐姐她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

    李蓁蓁打断李子雄的话,她说:“我不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嫁。老先生,你给我算一些其他的东西吧。”

    那术士只说:“小姐,你站得离我近一些,我才好给你相面。”

    李蓁蓁听了他的话,便不再犹疑。她把她手中握着的两只风筝交叠在了一起,然后抱着她心爱的风筝,站到了术士的摊位前。

    李蓁蓁问他:“老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不想透露自己的名字。我本无名无姓,你们就继续叫我老先生好了。”

    那老先生又问李蓁蓁,他说:“小姐,你想让我给你算什么?”

    李蓁蓁却问他:“无论我想让你算什么,你都能给我算出来吗?”

    那老先生说:“我一定尽力。”

    李蓁蓁说:“那你需要看我的生辰八字吗?”

    他说:“我不需要知道小姐的生辰八字,我只要看你的面相和手相即可。”

    李蓁蓁便问他:“那我问你,我是什么季节出生的?”

    “夏季。”

    “我的家中有几个兄弟姐妹?”

    “五人。”

    “我们五个人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我爹了?”

    “三年。”

    李蓁蓁将信将疑地问他:“老先生,你事先打探过我们家的情况?”

    “并没有。”

    “那你是如何得知,我们家中这么详细的事情的?”

    他说:“我是从你的面相上得知这些事情的。”

    李蓁蓁拿着一只风筝指着他,说:“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

    李蓁蓁便说:“那你就再给我算上一卦吧。老先生,我问你,以后我还能嫁得出去吗?”

    “小姐的婚事很快就要临近了。”

    李蓁蓁指责他道:“你……你满口胡言!现如今,我家连一户上门提亲的人家都没有,你如何说我的婚事就在眼前?怕不是我要一辈子都孤身一个人了。你是在招摇撞骗。”

    “我不敢招摇撞骗。”

    她又问:“那你说我是要嫁给谁?”

    “小姐会嫁给你想嫁的那个人。”

    “我想嫁的那个人他还没有出现呢。”

    “他很快就要出现了。”

    李蓁蓁一时感动,她动容地说:“那你说,以后我的婚姻会幸福吗?”

    “小姐,你未来的婚姻,会幸福美满的。”那老先生说到这里,复又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补充道:“只是你和你未来的夫君能够幸福多久,全看你们自身的造化了。”

    李蓁蓁问他:“老先生,你的意思是说,我和我以后的丈夫是不能长久地幸福下去了?”

    他说:“也是,也不是。人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人人的婚姻都有走到尽头的一天。而且,也不是人人的生命里,都只能有一次婚姻的。”

    李蓁蓁听了术士的话,她并没有觉得不吉利。她点了一点头,认可地说:“老先生,你说的话很有道理。”接着,她又问道:“老先生,你给我算了这么多的卦,可是我没有钱付给你。”

    术士说:“小姐,我不收你的钱。”

    她说:“那我怎么能过意的去呢?”

    那术士便说:“小姐,若是你实在过意不去,你把你手上的风筝给我即可。”

    李蓁蓁听了他的话,笑着说:“你是要这只燕子的风筝,还是要这只凤凰的风筝?”

    “我想要凤凰的风筝。”

    “好呀,那我就把它送给你好了。”

    “谢谢小姐的心意。”

    李蓁蓁又说:“老先生,时候不早了,我和我的兄弟们该回家去了。我的家就在平棘县的赵郡,有空的时候你可以来找我们玩。”

    李蓁蓁拿着她的手上仅剩的燕子风筝,在一片嬉笑声里和她的兄弟们远去了。他们走到岔路口的时候,那术士又在身后叫住了他们。

    隔得远远的,他又一再地对李蓁蓁嘱咐道:“小姐,你只需记住一件事。若是你想要获得长久的幸福,就切记不要去未来的国都。”

    李蓁蓁回过头,晃了晃她手上的燕子,对那术士说:“谢谢你,老先生。我会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的。”

    *

    自从高翼四子归顺于高欢之后,他们时常在蓨县当地举办一些规模宏大的家宴,以此来结交一批有名望的士族子弟。

    就在卢夫人回绝了高翼四子的宴请的不久之后,蓨县那里又有人来信,说他们想请赵郡李氏西祖的几个孩子们,去他们渤海高氏的府邸上赴宴。

    这一回卢夫人不好再拒绝他们的请求。看在高欢的面子上,卢夫人也只得同意她的孩子们和高家来往。李蓁蓁是顶爱去凑这种热闹的。她非要闹着也去赴宴,卢夫人也只好依了她。

    几天之后,李蓁蓁带着李子雄,从赵郡赶到蓨县去赴宴。那一天,李蓁蓁特意带上了一双连理剑,那是她的父亲李裔送给她的迟来的生辰的贺礼。她离开她在宴席上的位置,举着她的两把宝剑,站在庭院里的正中央。李蓁蓁的身边很快就聚集了一堆宾客,向她投去关注的目光。

    正在此时,渤海高氏的府邸里,有一位眉宇间夹杂着英气的男人,他就站在院子里的回廊上,正和一位宾客聊着些什么话。这个男人看起来,已经有一定的年纪了。他的身材精瘦、个子高挑,一身的气度不凡。他长着一张英武的面孔,因带兵打仗,常年暴露在太阳的照射之下,皮肤被晒得黝黑。

    他身旁的客人有时在跟他说些什么话,他会紧锁着眉头,草率地回应上一两句。他的心思根本不在与客人的对话上——他的一双眼睛被站在庭院里讲话的那个女孩子,深深地吸引过去了。

    李蓁蓁脱下了她秋冬季的外套,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夏裙。她的一张娇俏的脸庞,在料峭的春寒里经风吹久了,她的两腮被冻得通红,像是两团被夕阳染红的云霞。她时不时地吐出几口冷白的寒气。

    李蓁蓁的身上有一种不自知的神秘的吸引力,令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她看到她的身边围着的人,已经多到让她满意了,她便开始不无得意地炫耀着她手上的宝剑。

    李蓁蓁一只手举着她的一柄连理剑,让所有的宾客们都看清了她的手上的两把宝剑。她声音洪亮地说:“你们看我手上的这两把长剑,这把剑叫‘惊鸿’,这把剑叫‘游龙’。我的这一双连理剑,是我爹在外行军打仗的时候,带回家给我的礼物。谁要是能用这两把剑里的其中一把,跟我过上几个回合,并且他要是能赢了我,我就愿意嫁给他!”

    “哦呦,这么厉害呢?”

    “当然啦!”

    男人在寒风里望向李蓁蓁的脸颊,他便再也挪不开目光。他私心里想让这一霎的画面永恒地静止——一如三百多年前,袁熙在袁家的府邸上,第一眼注视到甄甄的目光。那一眼望过去,便让他永世难忘。那一眼望穿秋水,让他记住了好几个轮回。那一眼便让他的有关前世今生的回忆,在斗转星移里,被时光重启。

    那宾客看到高慎的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太对劲,他便凑上前去问道:“二少主,您怎么了?”

    男人的思绪被客人的询问打断,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来由的失态了。他忙说:“哦,我没事。我只是……我只是刚才被这冬日里的冷风,迎面冲撞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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