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8

    “郭女王,你有些理所当然了吧?甄甄对我的诚心天地可鉴,她的心里是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的。”

    “子桓,你不信我的话?”

    “我当然不信。”

    “你不信我们就打赌,甄夫人心中就是更加偏向曹植的,我的判断不会有错。如果我的猜测是错的,子桓,你以后就再也不来探望我了。如果我的推断没错,那我们就要共同想办法应对想和你争夺世子位的曹植,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郭女王,你一定要打赌,我就和你赌。”

    “子桓,以后你有的是机会相信我说的话的。”

    郭女王的一番话,在曹丕的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曹丕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在那一天之后,在心里反复回味郭女王的话,回想着她对甄甄的种种猜测。曹丕是当局者迷,或许郭女王才是更加清醒和理智的那个人?对于甄甄和袁熙的过去,曹丕从不过多地干涉,但是他绝对无法忍受甄甄和曹植之间有任何的瓜葛。

    验证郭女王想法的一天很快就来了。

    那是在一次寻常的家宴上,曹操依照惯例款待宾客,他的众多子孙一并出席盛宴。曹操要求他的儿孙们当着众多公卿大臣的面表演才艺,曹家众子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合。

    曹丕有意施展剑术,他在席间施施然起身,亮出自己的佩剑,邀请曹操的一位贴身近卫公孙冉同他击剑。公孙冉出身草莽,早年间以精湛的剑术享誉邺城,是曹操格外爱重的人才。曹丕要同他击剑,公孙冉热诚地回应着曹丕与自己过招。

    因只是家宴场合,两个人都没有拔出剑鞘。曹丕上来直取公孙冉的中路,被他左右闪避着躲开了。公孙冉想将长剑直接点到曹丕的肩膀上,曹丕剑光一闪挡开了公孙冉的手势,直接将宝剑架在公孙冉的脖子上。公孙冉就范。宾客们的拍手叫好声不绝于耳。曹丕很是得意。

    曹操点一点头,对曹丕的表现很满意。接着,他让曹家的众位子弟各自作诗一首,以赞许今日饮酒游猎的盛况。曹丕很快写好了一首诗,呈给曹操,曹操看了果然欢喜,命人把他面前的一盘果子赏赐给了曹丕。

    正在此时,曹植也写好了一首诗篇。曹操读完曹植的作品之后,先是低头沉吟了片刻,接着他抬起头,笑逐颜开,大喜过望地说道:“来人,来人啊——你们把我的府中珍藏的一柄镶嵌着汉白玉的宝剑取来,我要把我收藏多年的宝剑亲自转送给子建。你们还不快去!”

    曹丕听完曹操说的话,心头一紧。曹操却转头对着曹植说道:“子建,你把你的诗作当着众宾客的面大声朗读出来,读的声音越大越好。我要让今天在座的所有人,都瞩目到你耀眼的才华!”

    曹植却接过诗篇,对着曹操拜道:“孩儿不敢耀才逞能,只不过写诗聊以自娱罢了。”

    他说着,便将《白马篇》的内容大声诵读给在座的宾客: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曹植念完诗作的最后一句话,众人纷纷喝彩叫好。在众多宾客的言谈欢笑里,曹丕的心凉了半截。

    宫人取来宝剑,曹操亲自将宝剑递到曹植的手上,带着笑意说道:“这柄宝剑是一把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古物,是十几年前我带兵打仗时,从敌军的将领身上俘获的,我一直舍不得拿来用。子建,今天我就把它赏赐给你了,它是你荣誉的象征。”

    曹植再三谢过,抱着宝剑回到了座位上,他的脸上有一种宠辱不惊的淡然。曹丕把手中满满的一杯酒洒在了自己的衣袍上。

    曹丕回到寝殿时,甄甄早已沏好了一壶热茶等着他。她见到丈夫归来,脸上却不见笑意,便知他今天在家宴上一定发生了不如意的事情,多半是和曹植有关的。

    曹丕没有换上寝衣,就一径地坐在床榻上,他的衣服上还残留着白天留下的酒渍。他一言不发的样子太过沉默,甄甄看在眼里很是担心。

    她翻出一身干净的寝衣递到曹丕面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她斟酌着开口道:“子桓,你的衣服脏了,你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吧。我给你泡好了茶水,要不,你先喝上一杯热茶也行,正好解解酒气。”她试着把衣服塞到曹丕的手上,却被曹丕一把打落在地上。

    曹丕接着起身,看到床前的桌案上放着一壶沏好的茶水,他把茶壶连带着茶杯茶托一起打翻到地上,地上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碎响,茶水流了一地,茶香四溢。他觉得还不解气,又把桌案上那些竹简和书册全部扔到了地上,地上残留的热水晕开了书简上的浓墨。

    甄甄再也忍受不住,一声声惊叫起来:“子桓,你疯了?我又没有惹你,你为什么把我给你泡好的茶水打翻在地?你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直接跟我说出来啊,你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子桓,你发起脾气来好可怕。”

    曹丕侧目看了她一眼:“跟你说?我跟你说了又有什么用?你又不会帮我分忧。甄甄,你就让我发泄出来吧。你离我远一些,我不想伤害到你。”

    “子桓,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再怎么砸东西也无济于事,还不如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问题呢。”

    “曹植他想和我抢世子位。”

    “子桓,我一猜就是,你又和你弟弟发生矛盾了。我还是那句话,曹植他不想当世子,你不要再对他做一些无谓的猜忌了。”

    “甄甄,你没有看到,今天在家宴上,曹植让我的脸面都丢干净了。”

    “曹植他不是有意的。是父王处理事情不公平,他不能平等地对待你们两个儿子。”

    “是啊,世子位只有一个,你想让父王他怎么对我们两个一视同仁?”

    “子桓,你不要再生气了,我陪你消消气。”甄甄转身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女:“小雁,你带着几个宫人过来,把子桓摔在地上的东西全部清理干净。然后你们就退下吧。”

    小雁依言领命:“是。”

    宫人们都退下了,曹丕坐在床榻上生闷气。甄甄坐到他身旁,两只胳膊环住他的腰,把脸蹭在他胸口。曹丕见状,把一只手放在甄甄的后背上。

    甄甄小心翼翼地问:“子桓,你还在生气吗?”

    “我说我不再生气了,你会相信吗?”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子桓 ,你不要让这些不顺心的小事难为你,你也不要为难你自己了。”

    “甄甄,你说的轻巧,可我怎能那么容易就做到呢?我和曹植的矛盾永远也化解不了,我和他不共戴天。”

    甄甄起身看向他:“子桓,你就信我一句话,曹植他不想和你争夺世子位,他不想当世子。”

    “你是怎么知道的,甄甄?”

    “以曹植的才华,和父王对他的信任,如果曹植真的想当世子,他完全可以携同他的幕僚们,联手朝堂上的重臣,和父王上书请命,请求父王封他为世子。子桓,你不就是经常请你的亲信大臣们,在朝堂上这么做的吗?可是曹植他一次也没有这么做过。子建他不过是想当好一个坚守操行的文人罢了。”

    曹丕推开甄甄的身体,说:“你又知道了,甄甄?你比我还知晓我的亲生弟弟的心事?为什么我们每一次因为曹植吵架,你都向着他说话?甄甄,如果父王以后真的立子建为世子,你也会心安理得地让我忍气吞声的接受这个现实,对吧?”

    “子桓,我没有……”

    “甄甄,你还是一副老样子。”曹丕从床上站起身,快步走到寝殿的门口。甄甄一路小跑着才追得上他。

    她拼命拦住曹丕想要朝门外去的脚步,把身子挡在他面前,问:“子桓,你要去哪里呀?”

    “我不用你管。”

    她哀求着说:“子桓,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曹丕直视着她的眼睛。他说:“甄甄,我受够你了。”

    曹丕大步踏出寝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出门叫来御辇和仪仗队,径自去往郭女王的寝宫里,对他的妻子的所在之处再也没有一丝留恋。

    *

    郭女王正在寝宫里兀自无聊,她支开了其他的宫人,一个人坐在寝殿里一张阔大的沉香木的桌案前,把玩着鬓角边垂下的几缕青丝。她给那些头发编织了好几个新奇的样式,又都觉得不满意,便一口气把那些发丝给吹散了。她又开始端详她的十根纤长的手指,和指甲上点染着的浓艳的蔻丹花粉。

    忽听一个宫人从远处飞奔而来,传来信报:“郭夫人,副丞相的御辇很快就要到您的寝殿里了,还请郭夫人早作准备。”

    郭女王喜上眉梢:“子桓,他来了?他也没说今天要过来啊。”

    接着,她把寝宫内外的侍者全部召集在一起,忙不迭地吩咐道:“你们,快去给副丞相沏一壶热茶,要热的滚烫的开水才好。”

    “你们几个人,给副丞相准备好水果和点心。”

    “还有你、你,快去烧一盆热水。”“你把副丞相上一次遗留在我的寝殿里的那身寝衣翻找出来,我已经命人把那身衣服清洗干净了。”

    “春欢,你快过来伺候我梳头化妆换衣服,再晚了就来不及了。我可不想让子桓看到我不修边幅的样子。”

    郭女王的话音刚落,曹丕应声踏入她的寝殿,没有带任何仪仗。

    曹丕对着郭女王身边聚集的那些宫人们大手一挥,淡淡地说:“不用了。郭女王,我看你现在的衣着打扮就很得体,我们就不用麻烦这些宫人跑来跑去的了。你们都先下去吧。郭女王,我想和你一个人单独待一会。”

    郭女王看到曹丕,她的脸上不自觉浮起笑意,她的声音比早春初融冰雪的一湖春水还要温柔:“子桓,你来了。你都没有提早告诉我你要来,害得我什么准备都没做。”

    曹丕看着她微笑道:“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谢谢你的惊喜,我真的好开心啊。”郭女王上前搂住曹丕的脖颈,曹丕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他的表情里流露出一丝难言的辛酸。

    郭女王提醒他:“子桓,这里还有宫人看着呢。”

    “我不在乎他们的眼光。郭女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郭女王绽开笑意:“子桓,我看你有心事。你不喝茶的话,那就喝酒吧。”她离开曹丕的怀抱,拉着曹丕的手把他牵引到那张宽大的沉香桌子前。她对着立在原地的一帮宫人说道:“你们把我宫中最好的酒给我拿过来,再准备几个下酒菜。然后你们就可以退下了。副丞相他今天心情不好,我要陪着他一醉方休。”

    郭女王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对着春欢吩咐道:“春欢,你去找副丞相上一次留在我宫里的寝衣,再找一身新的外袍过来。子桓的衣服脏了,我要帮他换衣服。”

    宫人们齐声应和道:“是,夫人。”然后就各自领命退下了。

    曹丕面对着一张空空如也的桌子,他沮丧地垂着头,眼神空洞,意兴消沉,不知心里在想什么。郭女王走到他的身旁坐下,将身体紧紧挨着他,试探地问道:“子桓,你……”郭女王的话还没说完,曹丕把郭女王的身体抱进怀里,深深地吻上她的双唇。他的爱意来得如此突然和迅猛,郭女王一时反应不过来,她睁大着眼睛看向曹丕,曹丕却只以无言的拥吻和她交流。郭女王只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她的腰硬生生地抵在桌子上,痛得她无法呼吸。

    曹丕带着一种报复的快意,把郭女王拥在怀里,肆意的宣泄着情绪。郭女王不再挣扎,她闭上双眼,折服在曹丕的怀抱里,柔婉地承接着他的坏情绪。良久,曹丕才把郭女王放开。郭女王的脸上一片绯红,带着细汗长舒了一口气。

    曹丕闷声说道:“郭女王,你说的是对的。甄甄她从来都不站在我这一边,因为比起我她更喜欢曹植。”

    郭女王挑起一边眉毛,得意地笑了:“子桓,我说什么来着,甄夫人最喜欢的人不是你。她自请去侍奉卞夫人这么多年,也是为了在曹植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子桓,你被她骗了,你对甄夫人的宠爱蒙蔽了你的双眼,扰乱了你对她的判断。”

    “郭女王,我和你的打赌是我输了。我没想到甄甄她会这么对我。”

    “那你可要愿赌服输。”

    “我悉听尊便。”

    正说着,几位宫人带着一坛上好的清酒和几盘佳肴来到寝殿里,把各色美食酒盏餐具一应的陈设到沉香木桌案上,陈酒的香气在空气里蔓延。郭女王把酒壶里的酒倒到一盏酒樽里,递到曹丕的手上。

    她笑着说道:“子桓,我们不讨论不开心的事情了。我们来喝酒吧。我要你把这一坛子酒全都给我喝完,否则你就不许回到你自己的宫殿。”

    “这有何难?”说着,曹丕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他愁上眉头,又斟满一杯酒,一仰头喝了。郭女王给他倒满了第三杯酒。

    连续几杯酒下肚,曹丕已是醉态朦胧,他的身上沾满了酒气。郭女王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举着酒壶开始自斟自酌。曹丕喝完又一杯酒,只觉没有尽兴,索性把一坛子酒举到他的面前,捧着那坛子就喝起来。郭女王斜睨了他一眼,然后她又笑了,她觉得曹丕的举动十分可爱。

    郭女王喝完一杯酒,正要倒上第二杯,她猛然听到身后一身巨响,接着是酒坛子骨碌碌滚在地上的声音。她向身后看去,见到曹丕连凳子也坐不稳,醉倒在地上,他把身体瑟缩成一团,把醉红的一张脸埋进胳膊里,两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酒坛子带着碎裂的瓷片滚了一地,坛子里的残酒洒落在地上,有一股沁人的芳香。

    郭女王上前摇一摇他的胳膊:“子桓,你喝醉了。你还能认出我是谁吗?”

    曹丕笑道:“你是……郭女王。”

    郭女王把手中的酒杯和酒壶放回到桌子上,娇声地说:“看来你还没有喝醉啊。我还以为你要在酒意之中,把我错认成你的甄甄了呢。”

    曹丕一挥胳膊:“你不要跟我提她,那个贱人……”他一个趔趄不稳,再一次栽倒在地上。

    郭女王嘲讽地说:“你看你,醉的。”

    “我就是醉成一滩烂泥,又怎样……郭女王,你是不会嫌弃我的。”

    “我就是嫌弃你。”

    “你不会嫌弃我的,郭女王。反倒是甄甄,她向来看不惯我喝醉酒的样子,每一次我喝醉了酒,她都不让我亲她抱她,她只会把我……远远地推开她身边。”

    郭女王闻言,安抚他道:“我不会推开你的,子桓。无论你醉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最爱的样子。”

    曹丕带着醉意笑了:“郭女王,你实在是太好了。有你是我的荣幸。”

    郭女王的一只手爱抚上他的脸颊:“有你也是我的荣幸。”

    郭女王起身,把寝宫里一扇紧闭的轩窗打开,埋藏在窗棂里的尘土在日光下猛烈地飞扬。阳光透过窗子照射到寝宫里,照射在曹丕殷红的两颊上,照射出他酣然的醉态和朦胧的醉眼。光影刹那的流转间,一滴清泪从曹丕的脸上滑落,“啪嗒”一声滴在了郭女王的心上。

    郭女王忙道:“子桓,你……你哭了?”

    一滴又一滴眼泪从曹丕的眼睛里滑过,伴随着他隐约的微小的抽泣声。郭女王的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她不敢上前去打扰曹丕的伤心,只能默默地陪伴在他左右。

    郭女王释然地说:“子桓,你有不开心的事情,可以跟我讲。你只想独自哭一会的话,你就尽管哭出来好了。我一定不会嘲笑你的。”

    曹丕还在默然流泪,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让人不忍卒读的心碎。郭女王看在眼里,她的心中骤然一痛,她捂着心口想要快步离开宫殿,让曹丕一个人尽情地发泄他装满了忧伤的心事。

    曹丕哑着声音问道:“郭女王,连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郭女王停住脚步:“子桓,我不是要离开你。我只是想让你一个人……”

    曹丕打断她的话:“你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吧,郭女王。我什么事都不想干,我只想就这么坐着。”

    曹丕蜷缩在桌案前的一角,连一张凳子也没有坐。他拍了拍身边的一个空出来的位置,郭女王无奈,只得上前坐在了他的身边。两个人并排蜷缩在天地间一方狭隘的角落里。郭女王把头枕在了曹丕的胳膊上。一滴眼泪滑落,落在郭女王一侧的脸颊上,郭女王知道那是曹丕的泪水。

    曹丕开口说话了,既像是在给郭女王讲一个故事,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建安二年的时候,我随同父亲外出征战,在河南的淯水县和张绣决一死战。后来我们作战的计划被人泄密,叛徒把情报泄露给了敌军,我们的部队被张绣奇袭,一败涂地。在仓皇的逃命中,我们残余的兵马在淯水城中四散奔逃,情况危在旦夕。”

    郭女王斜倚在曹丕的肩膀上,她听到曹丕开口说话,不由得顿住了。她想要说些话来回应他,却只是摇了摇头,她没有回答曹丕的话,而是任由他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下去。

    “父亲的军队被张绣的人马冲散了,敌军来势汹汹,战况十万火急,想要直取我父亲的性命。正在这生死攸关之际,我的长兄曹昂主动请缨,给父亲保驾护航。他把唯一的一匹战马让给了父亲,他在地上牵引着战马的缰绳狂奔,一路带着父亲逃出淯水城外。曹昂他是我同父异母的亲生哥哥。他们刚要出城的时候,敌军的一片乱箭飞来,流矢像陨落的星辰一样打在曹昂的身上,他登时血流如注。淯水一战,曹昂身负重伤,不治身亡。在那场战役里,不仅曹昂死了,曹安民也死了,典韦也战死了。而我活了下来,那一年我只有十岁。”

    “曹昂以命换命,用他的安危保住了父亲的生命。我在那场战役里活了下来,我是在战争的一片慌乱里,侥幸抢到了一匹在战乱里走失的无主的战马,我骑着那匹马从淯水城里偷偷地逃走了。我骑着马一路狂奔出城外,捡回了一条性命。父亲也来到了城外,我们在城外临时驻扎的军营里汇合。父亲看到我还活着,他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派人捡回了曹昂的尸首,他抱着曹昂的尸体失声痛哭。我和其他人就这么看着父亲,谁也没有上前安慰他,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后来,曹昂下葬之后,父亲在平时闲聊时,经常同我们几个兄弟子侄说起关于曹昂的事,他是这样说的:‘要是你们的长兄曹昂还活着的话,我的江山国祚就没有你们什么事了!’每当这时,我只能安静的注视着父亲,想不出任何话安慰他。从曹昂死去的那一天起,我在父亲的心里就再也没有一席之地了。因为父亲他觉得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活着只是为了自己。”

    “是啊,曹家的一众子弟里,有才华的人那么多,我算老几啊?曹昂走了,曹冲出生了,曹冲的聪明机智,是我一辈子都比不上的。曹冲病死了,曹植又长大了,谁能想得到,他从小到大的文采都备受世人的赞誉,父亲爱惜曹植的人品,因此经常冷落我。无论我为父亲做再多事,甚至我为他在朝堂上公然违抗皇帝的旨意,我都无法撼动曹植在父亲心里的地位。我就像一棵在曹家的夹缝里拼命生存的杂草,而曹植却是曹家宝贵的栋梁之才。”

    “淯水之战那一年,我才只有十岁,父亲就把我带到了战场上。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我也只是一个孩子啊……我在战场上拼尽全力地活了下来,我只是想活着……我还是一个孩子,我想活下来我有什么错?为什么我的死里逃生非但没有得到父亲的褒奖,那一场战役反而成了我人生当中的一个污点?我活着就像是犯罪。曹植他十岁的时候读万卷书学贯古今,可是我十岁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每一天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着朝不保夕,时时有性命之忧的生活。我可曾同父亲抱怨过一句话?为什么啊,郭女王,为什么命运它从来不善待我,反而对我如此的不公平……”

    曹丕说着,失声痛哭,他的身体随着抽泣声一颤一颤的。郭女王把曹丕抱在怀里,亲手拭去他脸上恣肆的泪痕,她想用一个吻来堵住曹丕肆意喧嚣着悲伤往事的双唇……可是她终究没有这么做。曹丕脸上的泪水一茬接着一茬,像是落雨一般往下掉。郭女王起身,从床前的衣架上找来一条干净的巾帕,复又递到曹丕的手上。

    曹丕把巾帕捂在双眼上,他把头埋在巾帕里,沉声说道:“郭女王,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失败啊?”

    郭女王笑了:“怎么会呢,子桓,你只是偶尔有一些不开心罢了。子桓,你知道吗,我十岁的时候,过得比你更不开心。你十岁的那一年,我还在铜鞮侯的王府上,过着卑贱如尘埃的生活呢。谁都会有不愿意回想的过去,子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曹丕闷声笑了,他把头从帕子上抬起来。郭女王和他相视一笑。

    郭女王问道:“子桓,甄甄在你心中的位置就那么重要吗?”

    “是的,我爱她。”

    “你为什么爱她?一定要是她吗,非她不可吗?”

    “郭女王,你不懂,甄甄她是我命中的救星。”

    “怎么说?”

    “甄甄她像是冬天的一缕阳光,她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太阳。建安九年,官渡之战的时候,曹家大获全胜,我是在战场上遇见甄甄的,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了她。你知道吗?郭女王,其实我遇见甄甄的那一天,她的样子并不好看。她的脸上很脏,头发里全是虱子在乱窜,她的身上布满了泥泞,散发着一股酸臭味。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躲在刘夫人的身后失声痛哭,我根本看不清她的脸。可是我觉得她的哭声很好听,呜呜咽咽的,像是在跟谁撒娇一样,我怎么听也听不够。我就上前去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啊?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看清你的脸’。然后她就把头抬了起来。她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了,可是我在世上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美人。我没有来得及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走,我直接就把她带回家了。我害怕我不先走一步的话,有人会从我的手中把甄甄给抢走了。”

    郭女王不动声色地问:“那你觉得甄夫人她愿意侍奉你吗,子桓?”

    曹丕喃喃地说:“无论她愿不愿意,事情都已成定局。我喜欢甄甄哭泣时的样子,我喜欢我把她欺负哭了的样子,我喜欢甄甄扑进我的怀里流泪的模样。郭女王,你知道的,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得怎样去爱一个人,不懂得怎么做才算是爱一个人。有时候,我很喜欢跟甄甄恶作剧,看着她惊慌失措地扑倒在我的怀里的样子,我内心笃定我就是甄甄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港湾,只有我才能护她一世周全。”

    “子桓,你把甄夫人想得也太脆弱了。她是一个很坚强的人,没有你她也一样会很坚强。”

    “不,郭女王,甄甄她不坚强,她只是为了我才不得不装出一副坚强的模样。我们在曹家的生活充满了阴险诡诈,甄甄她不得不陪着我面对很多残酷的现实。好在,甄甄她做得很好,她是一个善良的人,她很温柔,对世界充满了善意。在没有遇见她的时候,我从来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善良的人。和她在一起,我的心都变得柔软了,听她在我的怀里软语呢喃的样子,我的心都要化了。她不是一个俗世里普通的女人,她是从天宫里下凡的天神,她救赎了我冰冷而灰暗的生命,她是我在曹家的生活里最后的温暖。没有她的话,我的心只会比现在更坚硬更无情。”

    “子桓,你把甄夫人想的对你太重要了。”

    “她对我就是很重要。”

    “可你已经迷失了你自己。”

    “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找回我本来的面目呢?”

    “子桓,你真的想登上世子位吗?”

    曹丕听了郭女王的话,一怔,然后他点了点头,说:“郭女王,我想当世子。”

    郭女王没有急着回应曹丕的话,她站起身来,在原地徘徊了片刻,又低下头,像是在冥思苦想。然后,她坐回到曹丕的身旁,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重新问了他一遍:“子桓,你可要想好了。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真心想当魏王的世子吗?”

    这一次曹丕没有再犹豫:“我想当世子,郭女王,我做梦都想登上魏王公的世子位。只有我当上了世子,我才会有统领天下的一天,到那时全天下的人都不敢忤逆我,曹植不会再冒犯我,甄甄不会再对我不屑一顾。到那时,甄甄她才会死心塌地地臣服于我。我想怎么对待曹植,就怎么对待曹植,谁也不敢在我面前多说一个字的话。只要我当上了世子,当上了皇帝,我就可以主宰天下,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把我的身家性命全部交托在父王的手上,等待着任人宰割的那一天。”

    郭女王笑道:“子桓,你是一个有志气的人。如果我说,我有一个计策,可以帮助你从曹植手上抢走魏王的世子位,你会不会信任我,按照我说的话去做?”

    曹丕的眼睛一亮:“郭女王,你说你有办法?”

    郭女王点一点头:“我是有一个办法,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也不知你是否肯采纳我的意见。”

    曹丕伸手摇着她的肩膀:“郭女王,你快讲,算我求求你了。你是一个好人,你是我身边最有才能的女人了。”

    郭女王靠在曹丕的肩膀上,妩媚一笑,道:“甄夫人她比起你更喜欢曹植,曹植也未必不曾喜欢上甄夫人。我看的出来,他们两个人有情谊,否则甄夫人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你的面前为曹植说话。曹植他也不会对你一再地忍让,迟迟没有和你争抢世子位。子桓,不如你将计就计,让甄夫人主动去和曹植交好,让曹植索性就爱上你的甄甄。等曹植的心绪被甄夫人干扰,在魏王面前失仪,丑态百出的时候,你再坐收渔翁之利,对父王表示出你的诚意和孝心。此举既能试探出甄夫人对你的诚心,又能让你看清曹植对甄夫人的一片爱慕之情,世子位到那时也落入你的手中,这岂不是一举三得的好办法?”

    曹丕的酒醒了。他一把推开了说话的郭女王,兀自瘫坐在地上。曹丕的眼睛睁得很大,呆呆地望着空气,说道:“郭女王,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让甄甄为我做出这么下贱的事情呢?我怎么可能让甄甄和曹植走得那么近呢?郭女王,你不要再给我出主意了,我不想再听你说的话了。”

    曹丕不可置信地摇起了头。

    “难道你不想当世子了吗,子桓?”

    “如果我要牺牲掉我和甄甄的幸福才能当上世子,你还不如让我直接一剑杀了曹植,图个大家清净。”

    “那你就再也当不了世子了,子桓。”

    曹丕安静了。郭女王继续说道:“子桓,你不为你的前途考虑,也要为叡儿的前途多加打算吧?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给你的亲弟弟俯首称臣,连带你在这世上唯一的儿子的前途都一片黯淡吗?”

    曹丕被郭女王说动了:“我……”

    郭女王不依不饶:“子桓,你想想看啊,如果你不能变得强大,那么有一天属于你的皇位连带着甄夫人,都要被别人一起给抢走了。到那时,你和她曾经的海誓山盟是那么的脆弱,你对她的喜欢又算得了什么?在绝对的皇权面前,爱情显得那么的软弱。天底下喜欢甄夫人的人那么多,连魏王都喜欢她。你是知道的,子桓,如果你当不了世子,那么甄夫人哪一天可能也要追随别人而去了,你是留不住她的。”

    “郭女王,你是在吓唬我吗?”

    “我没有在跟你胡闹,我是在跟你讲实话。”

    “郭女王,也许你讲的,是对的……甄甄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爱我,她的心里也会有别人的。”

    郭女王把脸贴在曹丕并拢的膝盖上,她没有再回答曹丕的话,而是让他一个人静静地思量。曹丕只觉得他很累,他的脑袋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一股倦意袭上心头。他把头仰躺在沉香木的桌子上,抬头望着天空中飞舞的灰尘,然后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他这才意识到他喝多了酒,脑袋头痛欲裂,根本无法安然地入睡。

    郭女王把头倚靠在曹丕的膝盖上,轻轻地唤他:“子桓,你睡着了吗?”

    “我没有,郭女王。”

    “子桓,你的世界太狭小了,在我入宫之前,你只接触过甄夫人一个女人。其实你应该按照甄夫人劝你的那样,广开后宫,多纳一些有贤德的或者貌美的妃子。你应该去感受一些和甄夫人不同的女人,多体验一些人间别有一番滋味的情爱。这样,你才会对男女情爱之事更加看得开,你才更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世子和……帝王。”

    曹丕苦笑一声,说:“如果我真的那么做的话,难道你不会吃醋吗,郭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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