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9

    郭女王笑道:“我不会吃醋的,子桓。只是甄夫人她会不会吃你的醋,我可就不好说了。”

    “我们别再管她了。郭女王,你陪我到床上休息一会吧。我只想睡个好觉,对什么都不管不问,我就只想睡一觉……”

    “好,子桓。正好你的衣服湿了,我陪你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吧。”

    曹丕在郭女王的寝宫里一待就是好几天。他再度从寝殿里出来时,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新衣,他的脚步轻快,脸色红润,整个人的身体都是轻飘飘的,带着一种欣然的快意。

    *

    金秋又至,上林苑里百兽率舞,生机盎然。这是一个骑马打猎的好日子。曹操举办了一场私人的家宴,他召集曹家众子弟,在上林苑里赏游美景,切磋武艺。秋风习习刮过,大片茂盛的秋叶在园林里洒落了一地金黄,马蹄踩在秋叶上有一种下坠般的触感。

    曹丕的精神抖擞,他挑选了一匹性子最烈的快马,翻身而上,引缰勒马,驾驭着马匹在长空里穿行。风瑟瑟,抖动了一地落叶,曹丕骑着马的身影隐没在飘摇的山林里,远远地甩开了跟在他身后的众多猎手。

    山林里飞禽走兽争相奔走,山雀咕咕作响,鸮鸟的鸣叫声不绝于耳。野兔和狐狸时不时地穿梭在草丛里,它们竞相追逐,野兔忙着在狐狸的手下逃亡,尚且自顾不暇,更何谈躲避猎人们飞驰而来的箭羽?很快,两只死去的野兔和一只被利箭刺穿头颅的狐狸,都被曹丕收入囊中。

    曹丕还不尽兴,他带着一种屠戮之后的快感,在丛林里四处寻找他的下一个目标。接着他来了兴致,嘴角扬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他盯上了一只崭新的猎物,那是一只形状像猫一般的猛兽,是山林野兽中终年难得一见的珍品,它叫做猞猁。那猞猁本来盘亘在一根树桩前睡觉,骤然听到人类一阵脚步声乱响,它警觉地起身,睡意全无,驻足在原地停留了许久,谨慎地揣度着人类的战况。突然间,它感到一束来自人类的目光盯在了它光滑的皮毛上,带着一种玩味的笑意,猞猁不再犹豫,它撒开四足开始狂奔,一径地跑到远处的深渊里去。

    曹丕带着笑容,策马追上。他身手矫健地拉开手中的长弓,瞄准猞猁后脖颈上的血肉,一箭射穿了猞猁的脖子。猞猁吃痛地仰躺在地上,血流如注。然而它的求生欲极强,它是一只从不屈服的山林王者。猞猁只是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又爬起来,继续向着远方爬去。第二支箭、第三支箭飞矢而下,分别射穿了猞猁后背上的脊梁和一只后腿。猞猁深黑的眼睛带着不甘心望向天空,它凝固的眼睛里倒映出穹顶上的天空和漂泊的云彩,那是它在人间看到的最后的风景——它终于是彻底的死了。

    曹丕笑逐颜开,他把猞猁的尸体捡回到马背上的背篓上,起身返回了宴席。

    曹家的其他子弟们陆续也回到了宴会上。曹操一一过目众人的战利品,有人打回了大雁和野鸡,有人打回了山羊,最好的战绩是有人打回了一只凶悍的野猪。轮到曹丕时,曹丕先是只展示出了狐狸和野兔的尸身,这当然是在寻常不过的猎物了,曹操觉得不足为奇。然后曹丕把一只猞猁的尸体从马背上拿下来,呈现在曹操的眼前,曹操果然大为惊奇。

    曹丕说道:“这是我送给父王的礼物。猞猁的皮毛柔软轻薄,却又奇暖无比。拿猞猁的皮做成的皮袄,是再好不过的保暖上品了,正适合秋冬穿戴。我特意给父王打来一只猞猁,是希望您的贵体安康。”

    曹操大喜过望:“猞猁的身手敏捷,是林中之王,是极难捕捉到的猎物。子桓,你有心了,快回到宴席上坐着休息一会儿吧,我要赐给你美酒。今天你打道回府的时候,记得把那只其他人打到的山羊带回去,我同你礼尚往来。”

    曹丕笑着说:“谢过父王。”

    晌午时分,众人坐在席间开始享用午膳。曹丕觉得他杯中的清酒格外香甜,深秋的水果分外的甘甜。他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嘴里塞着蜜枣,感受着汁水在口齿间爆出的清冽,满口生津。

    众人正在酒酣耳热之时,曹操提议让乐府里的歌舞伎给众宾客献舞。曹操一呼百应,大家纷纷应和。不多时,乐队和舞女们纷至沓来,列队排开,演奏的却是曹操之前从未见过的舞曲。

    “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

    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

    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

    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

    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

    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

    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

    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在弦乐声中,舞女们的罗裙翩然飞扬。一曲唱罢,曹操只觉意犹未尽。他向旁人问道:“好新鲜的乐曲,这是谁填的诗词?”众人面面相觑。

    正在此时,曹植站出来说道:“孩儿回禀父王,这首歌的唱词是我新写的《箜篌引》,我特命乐师新编了一支歌舞,为的就是在中秋佳节时将这首诗呈现给父王。如今父王已经鉴赏过曲目,孩儿的心愿已了,还请父王看得开心就好。”

    曹操惊喜地说:“子建,还是你别出心裁,你的文采和这支歌舞实在是惊艳到我了,我定不会辜负你的一番心意的。来人啊,从我的账目下取二十锭黄金过来,我要亲自奖赏给子建。”其他人纷纷向曹植贺喜。

    曹丕把一枚青枣吞进肚子里,枣核在他的喉头哽咽了一下,他只觉得这枚青枣酸涩的不得了,一直酸到了他的心里去。

    甄甄从卞夫人处回到寝宫的时候,曹丕正在她的宫殿里享用晚膳。他独自一人端坐在桌子前,身旁一位侍立的人也没有。他的桌子一侧摆着一坛酒,正中摆着一只烹熟的山羊,其余的吃的喝的四散零落,摆了一桌子,果盘里夹杂着一些秋梨和枇杷。曹丕正喝得尽兴,见到是甄甄来了,他把座位往旁边一让,意在让甄甄陪他喝上几杯。

    甄甄没有走上前,她看到曹丕喝醉了酒,就知道他今天在家宴上一定又遇到了不高兴的事,多半是和曹植有关的。曹丕见甄甄站定在原地,没有上前去陪他,便从盘子里撕下一只羊腿来,高举在半空里,对着甄甄的方向说道:“甄甄,你怎么不过来了?今天的晚膳有烤羊肉。我拿一只猞猁与父王换了一只山羊,烤得可香了,你快过来尝尝。”

    “子桓,你又喝醉了。”

    曹丕笑了:“甄甄,我没醉……哦,我差点忘了,你最讨厌我喝醉的样子了。”他从那只羊腿上撕下一块肉来,塞进嘴里,嚼一嚼却又吐了出来。

    甄甄担忧地说:“子桓,你今天吃了太多的东西,喝了太多的酒。你不能再这么喝下去了,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曹丕呕了一地的秽物。他从桌子上支起身来,一只手拍打着面前一块空白的桌板,催促甄甄道:“甄甄,你过来陪我啊,你怎么还不过来?你是不是……嫌弃……我了。甄甄,我跟你说,我今天打猎打到了一只猞猁,原本我想把它带回家给你做一条围脖的,但是,我转念一想,父王他也喜欢动物的皮毛,我就把那只猞猁转送给他了。甄甄,你是不会怪我的,对吧?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记得你……”

    甄甄只得无奈地上前,坐在没有呕吐物的那一侧,把醉酒的曹丕拥进了怀里。曹丕就势醉倒在甄甄的怀中。甄甄从袖袋里掏出自己的巾帕,轻轻地擦拭曹丕的嘴角流出的秽物。曹丕笑着用手去抓甄甄的手,被她把他的手一巴掌给拍开了。

    甄甄蹙着眉头:“子桓,你能不能老实一点?子桓,你身上的酒气好重,我不想和你紧紧地抱在一起了。子桓,你是知道的,我不喜欢皮啊毛啊的那些东西,我觉得它们怪残忍的,我只穿用丝绒棉麻做成的衣服就好。以后你得到这些东西,只管把它们转赠给其他人,就不用再记挂着我了。”

    曹丕紧贴在甄甄的身上,他用鼻子去嗅甄甄脖颈后的肌肤,醉醺醺地笑着说:“甄甄,你的身上好香。我觉得你不穿衣服的样子最好了。”

    “你讨厌!”

    甄甄羞红了脸,曹丕带着一身醉意哄然大笑。

    他的两只胳膊环住她的腰,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般挂在甄甄的身上。曹丕的脸上流下一滴清泪,对着甄甄说道:“甄甄,你知道,父王今天赏赐给曹植的东西是什么吗?他赏赐给了他二十锭黄金,哈哈。我送给父王一只猞猁,父王只给了我一只山羊,还是一只老得快要死掉了的病羊。曹植在上林苑一只猎物也没有打到,他只是给父亲写了一首诗,父王就赏赐给了他二十锭黄金。哈哈,哈哈哈……甄甄,你说可笑吗?可笑的是我还是他啊?还是我们的父王?你之前还说,父王他没有偏心曹植,甄甄,你真是天真得可爱……”

    甄甄一只手拭去他的眼泪,说: “子桓,所以你今天又不开心了?”

    曹丕在甄甄的怀里又哭又笑:“甄甄,我只恨不能杀了曹植……有朝一日我若是真的当上了世子,当上了皇帝,我一定要把曹植……碎尸万段。我一定要杀了他!”

    甄甄忙道:“子桓,这都是你心里的邪念,是你心中不该有的念头。子桓,你要克制住你的这些邪恶的欲望。即使你当上了世子,你也不能真的这么做。更何况如果你没有当上世子,却在父王面前流露出你嗜杀的一面,那你就永远没有世子可以做了,子桓。”甄甄以近乎是哀求的眼神看向他。

    曹丕却在甄甄的眼睛里读出了很多东西,那是一些他以往从来没有在甄甄身上体会到的感受——迷惘哀愁怜悯悲哀,一种近乎于愚蠢的善良和一股坚定的执着。曹丕顿住了,他恍然间醒悟,甄甄是在替曹植跟他求情,她几乎是在以乞求的语气和他讲话呢。

    曹丕的酒意全消,他眨了眨眼睛,飞快地从甄甄身上爬起来。他打了一个踉跄,努力让自己站稳,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甄甄,高声说道:“甄甄,你又在为曹植说话?别人跟我说的没错,你的心里果然有曹植。你就是觉得曹植比我更适合当世子,对吧?甄甄,我算是看清你了。”

    甄甄听得一头雾水:“子桓,我的心里怎么就有曹植了?你不要乱说话。你说的别人其实就是郭女王吧,你不要听信她的一面之词,她是在用言论蛊惑你。子桓,我只是让你不要动杀曹植的心思而已。”

    “你够了,甄甄。”曹丕一拍桌子,怒从中来:“回回都是好人让你当,好话都让你给说尽了,我和郭女王还能说些什么?甄甄,其实你喜欢的人是曹植吧?你喜欢他,所以每一次我和曹植闹矛盾的时候,你都向着他说话。甄甄,我能感受得到,其实你的心里并没有我。你爱的人不是我。你之所以假意归顺于我,只是因为官渡之战那一年,我从战场上强行把你给带走了……”

    甄甄大声惊叫道:“子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甄甄的话还没有说完,曹丕径自把桌子掀翻了,桌子上的杯盘餐具散落了一地。甄甄用胳膊挡住了脸,高声尖叫了起来。

    曹丕不由自主地失控道:“你叫啊,你叫啊!你除了大喊大叫以外你还会干些什么?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真心实意地对待过我。甄甄,我看错你了。你根本就不配,你不配当我的妻子,不配当我的发妻,你不配和我永结同好……”

    甄甄索性站起身来,泪流满面地回敬道:“曹植,曹植他就不会像你现在这个样子。”

    曹丕不怒反笑:“甄甄,你以为曹植他就有多好了?你不要忘记了曹植和我流的是同一条血脉,同一条血脉里不会养出两种人。甄甄,你还真是一派天真,你现在就是离开了我,立马去跟他交好,你的日子也不会有多好过的。”

    甄甄气得无语凝噎:“……你!谁说我要跟曹植交好了?”

    曹丕直视着甄甄的双眼,骤然发问道:“甄甄,你爱过我吗?”

    甄甄再一次被曹丕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突然间,一种释怀的情绪从甄甄的心底油然而生,她坦然地说:“我,我当然……我是爱你的,子桓,但是,现在我反悔了。”

    曹丕哑然失笑。他笑着笑着,挺直自己的身体,两只手在空气中没有目的地挥舞。他笑着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了,子桓?”

    “甄甄,其实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

    甄甄不再辩解:“子桓,你想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

    曹丕笑中带泪地说:“甄甄,对不起,之前我们那么多年的恩爱与厮守,是我自作多情了。”

    甄甄摇了摇头,她不想再同他多说些什么,一个人快步迈下了台阶。她想要撇下曹丕,回寝宫休息了。她在曹丕带着泪光的注视下匆匆远去,又忽然驻足,回首看向曹丕孤身一人的落寞。

    她说:“你杀不了曹植的,子桓。即使你有想杀曹植的心思,你也没有能置他于死地的计谋。”

    曹丕在醉意中晃了一下身子。他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感情:“甄甄,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甄甄鼓足勇气:“我说,曹植和你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你以为凭他的身手不足以在上林苑中打到一只猎物吗,子桓?不,他的骑射功夫和你一样是父王手把手地教给他的。只是曹植他有好生之德,不肯轻易杀生。他不像你这么残忍,子桓。”

    一股寒意贯穿了曹丕的全身,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盆冷水把他给浇醒了。彻骨的心寒让曹丕的喉咙泛起一阵干涩,他几乎开不了口多说一个字。他的眼睛里交叠着甄甄决绝的身影。不,她不是他自认为的甄甄,她只是一个他偶然间从战场上带回家的陌生人罢了。她不是他理想中的妻子,她是因为他的一己私欲而豢养在家宅里的一只金丝雀,一个玩物,不过如此。他不给她喂食和安抚的时候,这只无情的不认主人的鸟雀随时都准备往他的眼睛上啄上一口,啄得他泪流满面,啄得他眼角生疼。

    此刻的曹丕异常的冷静和理智。他说:“你以为你是谁啊,甄甄,有资格这么和我说话?”

    甄甄不想再理他,转身决然地走掉了。曹丕的声音在她的背后响起:“你站住。”

    甄甄只得停下脚步。她听见曹丕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直奔自己而来,甄甄恍然间回想起十一年前他们在战场上初见的场景。

    曹丕走到甄甄的身后,又转到她的面前。他的目光直直地打在她的身上,他的眼神无悲无喜。甄甄的态度还是那么坚决,她说:“我谁也不是,子桓。我只是因为打输了一场战役,而被你们曹家强行掳走的一个罪妇罢了。不是你,也是你的父亲,我落在你们这些人的手上,早晚都保不住自己的清白的。”

    曹丕点了一下头,说:“看来你心里还挺明白的。”

    “曹植他和你们就不一样,他是谦谦君子,恪守儒家的礼节。”

    曹丕偏着头看向她,他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良久,他伸出一只手,用几根手指勾住甄甄的下巴,带着一种狠劲儿发力,把甄甄的一张脸高高地仰起来。甄甄的下颔吃痛,可是她的目光坚毅,始终没有向曹丕开口求饶。曹丕右手食指上戴着的一只蓝宝石戒指,死死地抵在甄甄的脸上,带着一种几欲把她的一张嘴撕裂的痛楚……甄甄终于流下了痛苦的泪水,曹丕这才满意的笑了。

    曹丕松开右手,她的下巴上赫然出现了一道鲜红的血痕。曹丕把甄甄拥进了怀里,想要去吻她的唇,她侧着脸躲开了他的吻。曹丕几下扑空,才算是死了心。甄甄在他的怀里潸然泪下,颤抖着声音说:“你放开我,你这个流氓……”

    曹丕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捏一捏甄甄一侧的耳垂,在她的耳边温言软语:“以前我是你的救命恩人,现在我是流氓了,是吗?甄甄,这才是你想对我说的心里话吧。”

    “子桓,你看看你成了个什么样子……”

    曹丕的一只手掐在她的下颌处,逼得她的头高高扬起。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毫无遮拦的阴狠:“这还不都是父王和曹植把我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你,甄甄,你也帮着他们助纣为虐……”

    “子桓,我没有……”

    “甄甄,你还在信口雌黄!”

    甄甄终于哀求道:“子桓,你放过我吧,你也放过你自己吧。曹植,咳……曹植他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甄甄,你爱他。”

    “子桓,我不敢爱上我不该爱的人。我们还有叡儿呢,为了叡儿的前程,你让我做任何事我都愿意。我身为他的生身母亲,怎么会做出不守礼法的事情,让叡儿在皇宫里丢尽脸面呢?这岂不是把他的前程毁于一旦吗?”

    曹丕点了点头,带着一股恶意说道:“原来你还知道啊,你是不敢爱他,不是不会爱他。甄甄,你妄想通过叡儿来拿捏我对你的态度,你觉得你能做得到吗?”

    甄甄的眼泪流到他的手上,一滴,又一滴……曹丕放开了他的手。甄甄一头扎进他的胸前,流着眼泪不停地捶打着他的胸口,像是在和他任性使气,又像是在和他求饶。曹丕的两只手抚上她的背部,他的目光呆滞。他刚刚喝醉了酒,浑身上下疲软地使不上一丝力气,连紧紧抱住她的勇气都没有。

    他六神无主地安慰她:“甄甄,你不要再哭了,甄甄……你不要再在我的怀里落泪了。”像是在和他自己对话。

    等到曹丕恢复了神智,甄甄早已停止了哭泣。一种仇恨带着爱而不得的失落感涌上曹丕的心头。他的心中有恨,他想要报复的人就在眼前,他看着甄甄一张无辜的脸上哭红的双眼,带着一种扣人心弦的清纯的美感,美得不可方物,他顿时心生一计。

    曹丕笑着问她:“甄甄,你刚才说,你为了我们叡儿的前程,我让你做什么事你都愿意,对吧?”

    甄甄在这方面倒是意志坚定:“是的,子桓,我决不食言。”

    曹丕笑意更盛,把她揽在怀里,说:“甄甄,我有你真好。甄甄,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也不跟你客气了,你帮我一个忙吧。这个忙对我来说很要紧,对叡儿来说也是大有裨益。”

    甄甄只觉得他不怀好意:“你想让我干什么啊,子桓?”

    曹丕开门见山:“我想让你和曹植在一起。”

    甄甄大惊失色:“子桓,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甄甄想要从他的怀抱里逃走,然而她怎么逃得掉呢?曹丕反手复又把她抱在了怀里,从背后紧紧地抱着她,两只手环扣住她的纤腰。他俯身在她的耳畔说道:“甄甄,不要从我的身边逃走。皇宫里的生活好苦闷,我要你留下来陪我聊天。”任凭甄甄如何挣扎,曹丕还是在她的面颊上亲了一口,他得意地笑了。

    “子桓,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了。你今天又喝醉了酒,你喝多了,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曹丕用脸去贴住她的脸,说:“甄甄,我醉了。我要你陪着我解酒。你就是我的救命仙丹。”

    “曹丕,你快把我给放开!”

    曹丕没有理会她的挣扎,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甄甄,你去和曹植在一起吧。你故意接近他,扰乱他的心智,让曹植在父王面前一次又一次地出丑。只要我们的计划得逞,我就能当上世子,以后我的世子位……不,我的皇位就是我们的叡儿的了。而你是我的皇后。甄甄,你想想看我的计策怎么样?我们这样做,既不用伤害曹植的性命,又能保障叡儿未来的前途,是不是两全其美,是不是天衣无缝?甄甄,你心动了吗?”

    甄甄流着泪骂道:“曹丕——你混蛋!你把我给放开,你放我走好不好,你把我给放走吧……”

    曹丕带着一种恶狠狠的快感,说:“我是混蛋。可是,我这都是让皇宫给逼的呀……甄甄,你体谅我一次好不好?你替我去接近曹植吧,你帮我去争世子位,以后我绝不会亏待你……你是我的皇后。”

    两个人在相互拉扯间,甄甄的外衣应声撕裂,曹丕不由得呆住了。甄甄来不及整理破碎的裙裾,慌忙逃离了曹丕的怀抱。曹丕还想要再纠缠她,甄甄拔下头上插着的一支珠钗,向他的一只手刺去。曹丕害怕吃痛,躲开了甄甄刺过来的发簪。甄甄见到曹丕没有再上前,她把那支簪子往地上一扔,然后逃也似的跑开了,一径跑出了大殿。

    这一回曹丕没有再去追她。

    甄甄跑回了寝殿,一头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

    如今的郭女王是曹丕最宠爱的妃子,她是他的后花园里最艳丽的一朵娇花,是他在如海底般阴冷的深宫里收藏的最耀眼的一颗明珠。有了郭女王的陪伴,曹丕日日饮宴、夜夜笙歌。他收留了更多的妃妾,甚至连一些有姿色的宫女也未曾放过,一并纳入宫中。他在放纵的爱欲里如鱼得水、毫无节制。

    接连数个月,甄甄都把自己禁闭在幽静的深宫里,她既没有再去侍奉卞夫人,也不许其他人到她的寝宫看望她。除了她的一双儿女以外,甄甄不想见到任何人,只是一味地称病闭门谢客。她从宫人口中听说了曹丕连日来诸多的风流轶事,她没有再像从前那般怅惘悲伤,而是沉默地接受了现实。

    春暖花开的时候,甄甄陪着女儿在花园里游玩,迎面撞上了一同前来赏花的曹丕和郭女王。那时,甄甄正带着东乡在花园里捉蝴蝶。东乡公主看中了一只白色羽翼的蝴蝶,她低着头,在花丛中仔细辨认着蝴蝶的模样。她的两只手飞扑下去,却扑了个空,那只蝴蝶从她手掌的间隙间倏忽飞远了。东乡追着它来到另一片花丛里,蝴蝶在一朵朵繁花间隐没了踪影。东乡公主的动作很轻、很小心,她屏住呼吸,两眼专注地直盯着蝴蝶的翅膀,再一次地直扑过去——蝴蝶却再一次地飞远了。

    蝴蝶漫天飞舞,东乡公主只得追着它一直跑,不断地跑下去——那只蝴蝶又停了,它停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东乡不管不顾,她向前一扑,两只手轻轻捏住了蝴蝶的羽翼。东乡开心地笑了。她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却发现他竟然是她的——“父亲?”东乡公主吃了一惊。

    曹丕对着她微微一笑:“小东乡,原来你也在这里啊。”他的身旁一侧挽着郭女王。

    东乡含蓄地道:“我是和母妃来花园里捉蝴蝶的。”

    曹丕问她:“你捉到几只蝴蝶了?”

    “孩儿只捉到了一只。”她把手中的战利品举起来,说:“父亲,您看,这只蝴蝶有一双白色的翅膀呢。”

    曹丕笑着说:“它好美。”

    两个人在谈话间,那只蝴蝶悄然地从东乡的手中溜走,无声地飞向了天空里。东乡公主惋惜道:“蝴蝶飞走了。”

    曹丕宠溺地说:“没关系的,东乡。你捉住一只白色的蝴蝶,我送给你一斛白色的珍珠。今天晚上我就命人把珍珠送到你的宫殿里。以后你每一次捉蝴蝶的时候,你捉到什么颜色的蝴蝶,我就送给你什么颜色的珠宝。”

    “孩儿谢过父亲。”东乡公主对着曹丕行了一个礼。她欣羡地说:“蝴蝶可以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孩儿也想飞到天上去,像一只蝴蝶一样。”

    曹丕笑着说道:“东乡可不能从我的身边飞走,那样的话谁留在人世间陪我呢?”

    东乡公主想当然地说:“母妃替我留在人世间陪您。”

    曹丕的脸色一沉。

    正在此时,甄甄恰好出现在曹丕和郭女王的眼帘里。

    她乍一看到东乡的背影,便上前担忧地说:“东乡,原来你在这里啊?害我找你找了好半天。你不要再到处乱跑了,我担心你在花园里走丢了。”

    东乡公主回头看着她:“母妃,我没有乱跑。我捉住了一只蝴蝶,父亲赏赐给我一斛珍珠,我能把它转送给你吗?”

    甄甄语带责备地说:“东乡,我不要你的珍珠,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曹丕挑起一边眉毛看着她,说:“甄甄,你不是生病一直避居在宫殿里吗,今天怎么有兴致出来玩了?你的病好了?”郭女王却在他身后拉住他的胳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甄甄看向他:“我只陪我的女儿出来玩,其他的人我一概也不想见。”

    曹丕点了一下头,笑了:“我听你讲话倒是硬气得很。其实你根本就没有生病……”

    郭女王急忙拦住他:“好了,子桓,你就不要再和甄夫人纠缠了。我们离开这里吧,别处的风景也很好看……”

    曹丕问她:“郭女王,你在心虚些什么?今天我们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位故人,我当然要同她好好地叙叙旧。”

    甄甄抬起眼睛,她的语气很淡漠:“谁和你叙旧。”说完她便拉着东乡公主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郭女王看向曹丕:“子桓,甄夫人她走远了。”

    曹丕走到花从前,摘下一朵芍药花,戴在郭女王的鬓发上。他的语气也同样冷漠:“不管她。郭女王,这朵芍药花的颜色好适合你,你戴起来真好看。回头我让人拿丝绸做一朵一模一样的簪花,你戴着一定会娇艳无比的。”

    郭女王娇媚一笑。

    自从上次在后花园里和曹丕相见之后,甄甄回到寝宫里,她的心情就再也没有好转起来。这一回她真的生病了,她的神色郁郁、食不知味,接连数日都寝食难安,整个人瘦成了一阵风,仿佛随时都要从殿宇里飘走一般。

    小雁看到甄甄郁郁寡欢的模样,于是便提议道:“夫人您不要再整天待在宫殿里了,您再这么待下去可就真的生病了,心病无药可医。夫人应该多出去散散心,四处走动走动,您的心情才会明媚,才不会被病魔缠身。”

    甄甄无动于衷:“小雁,在这深宫里,我哪里都不想去。现在我只想到一个地方,我想回家。”

    小雁不明就里:“皇宫就是夫人的家啊。”

    “小雁,我想回无极县。”

    “……夫人,那是不可能的。副丞相他不会放你回去的。”

    甄甄执着道:“可是子桓他以前就把任夫人放逐回家了。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任夫人现在一定过得很幸福。”

    “那也不见得啊,夫人。任夫人她是弃妇,她的后半生都是在其他人的诋毁中度过的,我不想您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

    甄甄释然地说:“她的下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小雁,我也是在其他人的诽谤中活着的。任夫人至少还能和家人团聚,我的后半生却不知会迎来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小雁善解人意地说:“夫人,您和任夫人不一样,您还有一双可爱的儿女需要您照料呢。他们长大之后,一定会报答夫人的养育之恩的,断然不会叫您和任夫人一样活得那么凄凉的。甄夫人,您的一双儿女,就是上天赐给你的礼物。”

    甄甄笑起来:“小雁,你真会说话。”

    小雁接着说:“甄夫人,您还记得过几天是什么日子吗?”

    甄甄摇一摇头:“我不记得了。”

    “夫人,过几天是曹叡小殿下的生辰。这几天宫里四处都在忙活着张罗小殿下的寿辰呢,所以我才建议您出去转一转。您已有好久没去小殿下的宫殿里看望他了。”

    甄甄幡然醒悟:“是啊,叡儿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日子给忘了?小雁,谢谢你提醒我。我……我今天就去探望叡儿。”

    小雁也笑起来:“夫人,我这就伺候您梳头更衣吧。您已有好几个月没有梳妆打扮了,今天我要给您化一个最美丽的妆容。”

    甄甄哑然失笑:“我化不化妆都是一个样子,没什么好看的。”

    “夫人您太谦虚了。”

    甄甄又想起来什么事,忙道:“小雁,我今年还没有给叡儿准备他生辰的贺礼呢,我就这么空着手去看他……是不是不太好?”

    “夫人,您能去看望小殿下,就是最让他开心的贺礼了。您知道您有多久没有去看他了吗?”

    “也是。”

    甄甄和小雁一同行至叡儿的寝宫,却不见其人。倒是在曹叡的宫殿里碰见了一位未曾预想到的客人,曹植。

    甄甄看到曹植在叡儿的寝殿里做客,不由得一愣,问道:“子建,你怎么来了,你没有上朝吗?叡儿他去哪里了?为什么我在叡儿的寝殿里没有看到其他的宫人?”

    曹植在收拾曹睿平时学习的桌子,他淡然地说:“我今天一早就来了,我是来给叡儿辅导功课的,顺便给他送上寿辰的贺礼。叡儿不在宫里,他被父王叫去考察学业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甄甄笑着说:“子建,你有心了。只是叡儿和你频繁的来往,要是让子桓知道的话,他又要不高兴了。”

    “就是哥哥请我来指导叡儿的功课的。”

    甄甄讪笑起来:“这样啊。”

    曹植把曹叡桌子上凌乱摊开的书简收拢,依照顺序收归一体,把他的笔墨纸砚都放回原位。曹植把他带来的一个包裹摆到桌子上,他打开包裹,拿出里面陈列的各种各样的人偶玩具,在桌子上依次排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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