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10

    甄甄不由得问道:“子建,你给叡儿准备了什么贺礼呀,会不会很破费?改天你的夫人过寿辰的时候,我一定回赠给你们同样厚重的礼物。”

    曹植笑起来:“不破费的,我在民间的工坊定制了一套木偶。叡儿他平时最喜欢看木偶戏了,只是宫中不能经常请伶人来演,索性我直接送给他一整套道具。”

    甄甄也笑了:“叡儿已经八岁了,还是这么喜欢听故事,和他的妹妹一模一样。”

    “叡儿还是小孩子心性,当然喜欢听故事了。”

    甄甄问道:“子建,你会讲什么故事?”

    “我什么故事都会讲。”

    “真的?”

    “你想听什么故事?我给你讲一段。”

    “我想听洛神和河伯的故事。”

    “我听叡儿讲过,那是你和东乡最喜欢的故事。叡儿也给我讲过这个故事。你想听哪一段?”

    “我想听河伯沉湎于女色,洛神被河伯抛弃之后发生的故事。”

    “你先等我给这几只人偶换上戏服。”

    “好。”

    香云来到水下龙宫之后,如愿成为了河伯的妃妾。河伯日渐沉溺于女色,疏于打理洛水的事务,将洛水沿岸繁杂的琐事一并丢给洛神管理。洛神将她治理洛水的经验写就了一部《洛书》。河伯又听信他的妃妾们的谗言,误以为洛神是不忠不贞之人,于是故意冷落洛神。洛神备受冷落,郁郁寡欢,终于在一个寂寞难耐的夜晚,洛神离家出走了。她化成一只凤凰,飞到了洛水的河岸。

    洛神沿着洛水一路行走,她既不想再回到龙宫里,心中也没有前行的方向。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不知走过了多少个日夜,不知走过了多少个长路。就在洛神感到她命中注定孤身一人的时候,她在洛水岸边遇到了一个人,是从天上射下了九个太阳的后羿。后羿是华夏族的英雄。他的仪表堂堂、气度不凡。见到洛神一边走一边在流泪,后羿上前去问她:“洛神,你为什么在哭啊?你的身边没有人陪着你吗?”洛神说:“河伯不要我了。因此我逃出了洛水的水底,我再也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此时的后羿正因服食仙药一事,在同他的妻子嫦娥闹矛盾。在天上有十个太阳的远古时期,华夏族的首领后羿以一己之力拉开一把硕大的弯弓,射掉了天上的九个太阳,挽救了苍生百姓于炎热的苦海。西王母为了褒奖后羿,特意下凡赐给他一味仙药,凡人吃了便可以飞升成仙,脱离人间的凡俗,享受神仙的生活。嫦娥听了西王母的话,便求后羿把仙药送给她。后羿却既不想当神仙,也不想让妻子当神仙,他只想和妻子过一种俗世的生活,因此后羿没有吃药,也不肯把仙药送给嫦娥。夫妻二人僵持不下,后羿只好来到洛水河岸流浪。

    屈原在《天问》中写道:“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见到洛神形单影只,后羿便跟洛神说:“你的夫君抛弃了你,你还可以和我在一起。我们一起去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吧。”洛神没有多加思索,便同意了后羿的请求。洛神和后羿离开了各自的家庭,在洛水河岸搭建了一所神庙,当作他们的爱巢。他们享受当地百姓的供奉,过了一段潇洒快意的恩爱生活。尽管这是不被人祝福的婚姻。

    很快,嫦娥发现了丈夫的变心。她对人间不再有留恋,趁后裔不在家的期间,她一口气吞下了西王母的仙药,化作仙身飞到了九重天之上,成为了月宫里的天仙。

    河伯也发现了洛神的出走。他化作一条白龙,沿着洛水的流向不断地寻找,终于找到了洛神和后羿的行踪。河伯震怒于洛神居然敢背叛自己,和后羿走在了一起,他一怒之下便要同后羿决战。河伯飞身到青空之上,在天空中呼风唤雨,一阵电闪雷鸣过后,狂风骤雨席卷人间。后羿扛起身后背着的弯弓,瞄准河伯的一只眼睛,一箭便射瞎了河伯的右眼。河伯的眼睛一阵剧痛,他发出了一声声痛苦的哀鸣,躲进了洛水无边的水底。

    曹植开始自导自演起来:

    河伯说:“后羿,你这个不守礼法的败类,你把洛神还给我!”

    后羿说:“河伯,你的洛神已经离你远去,她再也不会回到你的身边了。即使不是我,她还是会再爱上别人的。她的心里没有你,你也不配得到她。”

    曹植像模像样的演绎,逗得甄甄哈哈大笑。

    “子建,你讲的故事好有意思,你演的人物活灵活现的。”

    “夫人喜欢这个故事就好。”

    “我喜欢。”

    二人正在闲谈间,曹叡却正好撞见了这一幕——他看到叔叔曹植和母妃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言笑晏晏,曹植正在给甄甄演木偶戏,逗得她咯咯直笑。

    曹植提醒甄甄:“夫人,叡儿回来了。”

    甄甄见是叡儿回宫了,她停住说笑,上前迎道:“叡儿,你回来了。”

    曹叡的一只手正拿着一只桃子在啃。见到母妃和叔父,他依礼作揖道:“母妃,孩儿回宫了。孩儿给母妃请安,母妃万安、叔父万安。”他复又问曹植:“叔叔,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您怎么还没回宫啊?”

    甄甄替曹植说道:“你叔父好不容易来看你一回。你才刚回宫,就急着赶他出去吗?”

    “孩儿不敢。”

    曹叡说着,继续吃他手上的那只桃子。

    甄甄问他:“叡儿,你从哪里得到的桃子?”

    “这只桃子是今日太公考察我的学业之后,给我的奖赏。多亏了叔父对我的辅导,我才能想起汉代的大赋是怎么作的,贾谊和晁错的文章有什么区别。”

    甄甄笑了:“叡儿,你还不快谢过叔父?”

    “谢谢叔父。”

    曹植忙笑道:“你们不用这么客气。学习是自己的事情,我对叡儿的辅导只是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在父王面前临场发挥,全靠叡儿平时的积累。”

    甄甄牵着叡儿的手,把他引到桌子前,说:“叡儿,你快过来看,这张桌子上的一套木偶戏是你的叔父送给你的生辰礼物,你喜欢吗?”

    “孩儿喜欢。谢谢叔父的礼物。”

    “叡儿,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甄夫人,既然叡儿回来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回宫了。”

    “好。”

    只是自那天之后,曹叡的口齿就不再伶俐,说话也开始磕磕绊绊的。

    *

    曹叡八岁的生辰上,曹操依照惯例,在三台上大摆筵席,众臣贺喜。

    曹丕和甄甄在酒宴上同席而坐。甄甄想到是儿子的寿宴,不由得盛装打扮一番。曹丕在甄甄的耳边轻声地说:“甄甄,你今天打扮得可真好看。最近这一两年里,我还从未见到你打扮得这么娇艳的样子呢。”

    甄甄不想和他说话,兀自低头不语。

    曹丕笑着看向她:“甄甄,你怎么不跟我说话?你还在生我的气,对吗?”

    曹操在曹叡的寿宴上布置擂台,让众位武将比试武艺,又命文臣们各自写作一篇文章,一个时辰之后呈送给他。曹丕既没有上台比武,也没有拿出桌案上摆放的纸笔写文章,而是倒了一杯酒,自顾自地在席位上喝着。他带着一种邪佞的笑容上下打量着甄甄。

    “甄甄,今天的酒好香,你要不要也来一杯?我给你倒酒,或者你直接就着我的杯子尝一口。这么好的酒,你不喝可惜了。”

    “你不要跟我说话,你让我感到恶心。”

    “你以为你就好到哪里去?”

    甄甄说道:“我今天不该来赴宴的,我不想在宴会上见到你。”

    曹丕沉声说:“曹植呢?你看见曹植了吗?”曹丕给她一指:“曹植他就坐在我们的斜对面,他正在给我们的叡儿写诗呢。”

    “我看到他了,那又如何?”

    “甄甄,你要是真的想为叡儿的前途打算,我们就不应该让曹植在父亲的面前显眼。甄甄,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甄甄看向他,她的目光凄切:“你想让我做些什么?”

    曹丕把手中的酒壶举起来,说:“甄甄,这里有的是酒。你想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

    “你无耻。”

    “我无耻还不是被你们给逼的。”

    曹丕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盅酒,然后把酒壶递给了甄甄。甄甄无奈,只得从曹丕手里接过酒壶,用托盘托着酒壶和两只酒杯,离开了席位。甄甄在曹丕的注视下,走到曹植的面前,低声跟他说道:“子建,你不要再写了,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曹植听到甄甄的话,抬头看着她,然后丢下了手中的纸笔,也一同离开了席位。

    甄甄回过头看向曹丕,曹丕高举着手中的酒杯,面带微笑,对着她点头示意,意在向她敬酒。

    曹植和甄甄离去之后,曹丕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一放,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阴翳。

    甄甄和曹植来到铜雀台的正门口,并排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甄甄把手中托举着的杯盘放在地上。她给曹植倒了一杯酒,递到他的手上,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浅浅地尝了一小口。

    曹植问道:“甄夫人,你叫我出来所为何事?”

    甄甄把一口酒咽下去,说道:“我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不过是不想跟曹子桓挨着坐罢了。”

    曹植哑然失笑。甄甄也跟着笑了。

    “曹植,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幼稚?”

    “甄夫人,你不幼稚,哥哥才幼稚。我和哥哥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我对他的秉性早都习惯了。”

    甄甄悻悻地说:“子建,你陪我再喝一杯吧。”

    “好啊。”

    在曹植的记忆里,其实曹丕并不是一个坏人。曹植记得他五、岁大的年纪,跟在卞夫人的身边学习读书识字,有一篇汉乐府的长诗他怎么背也背不出来,急得哇哇直哭,卞夫人罚他站在院子里的冷风里背诗,背不完就不准吃午饭。曹植又冷又饿,脸蛋被秋风吹得红扑扑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何谈能背完一整首古诗呢?

    曹丕这时也来到院子里,他是来给卞夫人请安的。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甘蔗,一边吃一边走路。见到弟弟曹植在庭院里哭泣,他停下了脚步,站在弟弟面前,问他:“子建,你为什么在哭啊?”曹植抽抽噎噎地回答他:“哥哥,我背不出古诗,娘亲让我罚站。我实在是背不出来,我连那首诗上的字都认不全。”曹丕听了,便说:“弟弟,你不要再哭了,我削一截甘蔗给你吃吧。”说完,曹丕便解下腰间系着的一柄短刀,把手中的甘蔗从中间一分为二,把没吃过的那截甘蔗的皮给削掉了。

    曹丕边削水果边说:“我手上的这把短刀,是几年前我跟随父亲征战张绣的时候,我在战场上活了下来,父亲奖赏给我的礼物。但我觉得这把刀用来削甘蔗最好用了。一到秋冬的时节,我就天天拿着它削甘蔗吃。诺,好了,给你。”曹丕把削好的甘蔗递给了曹植。

    曹植的脸上犹带着泪痕。他抹了一把眼泪,在风里啃着半截甘蔗。曹丕径自去给卞夫人请安了。

    曹植逐渐停止了哭泣。他吃完了哥哥给的一截甘蔗,便在心中回想起了那首完整的诗歌。曹植又惊又喜,连忙进屋去找卞夫人,在卞夫人面前背出了那首古诗。转过年来的春天,曹植能背出一百多首古诗了,他还开始学习写作一些简单的诗作,再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成为了文学上的常胜将军。

    建安八年,官渡之战爆发。那一年曹植刚满十一岁,他跟曹操请命一同前去战场。曹丕得知此事,拦住了曹植,说:“官渡一战敌众我寡,我们和袁家的实力相差太悬殊了,这场战役怕是凶多吉少,我们大概是不能赢的。弟弟,还是我随同父亲上战场吧。如果我在战场上出了事,如果我哪一天丢掉了性命,你替我好好地侍奉母亲。”

    曹植回想起这些话的时候,竟然觉得往昔岁月里一些难得的温暖,都是哥哥给他的。

    “所以啊,要我说,哥哥他并不是真的恨我。他只是受到了前朝和后宫中的一些有心之人的挑拨离间,无端地猜忌与我罢了。我是不信哥哥他真的能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情的。”

    “子建,你跟我讲的关于曹子桓的事,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他和从前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了。”

    “人都是会变的,你和我也一样。”

    “子建,你说的很对,我们也变了。”

    曹植喝了太多的酒,他的意识已不再清醒。曹植忘了最后是怎么和甄甄散场的。曹植醉倒在台阶上,在夏天的烈日底下睡着了,睡得不省人事。

    甄甄拾起残余的酒杯和酒盏,提着裙摆回到了宴席上。

    甄甄刚一落座,就听见曹操对着众人开口道:“子桓写的这篇词赋极好,是我今天看到过的最好的文章。临淄侯在哪里,子建呢?我怎么没有看到子建的作品?”

    曹操放眼望去,却不见曹植的身影。他急忙吩咐手下道:“你们快去给我把临淄侯找回来,这么重要的场合,他怎么能在关键时刻缺席呢?”

    曹丕得意地笑着,看了甄甄一眼。

    几名侍卫不久便来回复道:“临淄侯他喝醉了酒,正在大门口前的台阶上歇息呢。”

    曹操只好作罢,说道:“算了,就让他一个人尽兴好了。今天是叡儿的好日子,他这个当叔叔的却连一个表示都没有,成何体统?不管他了,我们继续喝酒、喝酒。”

    曹丕伏在甄甄的耳边,说:“甄甄,你做得很好。你要再接再厉,我们的叡儿就指着你给他争前途了。”

    “你不要指望还有下一次!”

    “那可由不得你说了算。”

    曹操在席间多喝了两杯酒,意兴昂扬。他对众人得意地说:“我这个小儿子,是我们曹家最出色的孩子。他不但恭谨孝顺,而且颇具文采,是人中龙凤。他的几个哥哥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若不是叡儿同他的叔叔一样出众,我早就……我早就把世子位传给子建了。”曹操说着看向曹丕,问道:“子桓,你说是不是?”

    曹丕难掩面色上的尴尬,说:“是……是啊,父王。子建他不但才学过人,而且志向高远,他比我这个当哥哥的要强得多了。父王您若是想封他为世子,就尽管这么做好了,全天下的百姓都会感念您的恩德。”

    甄甄嗤笑一声。

    其他的臣子们连忙同曹操敬酒,纷纷说道:“大王,世子之位干系到国政,是庄重之事。我们今日只宴饮娱乐,不谈国事。大王贵体康健,不必那么早就定下世子的人选。我们只管喝酒而已,喝酒而已。”

    曹操笑呵呵地说:“你们说的也是。”说完他又饮尽了一杯酒。

    曹丕向甄甄问道:“你刚才在笑什么?”

    “没,我没笑什么。”

    他恶狠狠地对她说:“你今天做得很好,以后也要继续。我看你还挺喜欢和曹植待在一起的啊。”

    甄甄看着他:“总之是比和你在一起好多了。”

    他的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攥成了拳头。

    又过了半个月,曹操领兵南下进攻孙权,带走了曹丕和曹叡,让曹植留守邺城。

    曹操在临别的送行宴上,对曹植说:“想当年我担任顿邱令的时候,只有二十三岁。回想起我当年的所作所为,至今不曾后悔。如今你也是二十三岁,你要珍惜你的大好时光啊。”

    曹操的话中有深意,曹丕意味深长地看向曹植。

    郭女王给曹丕出的计策有用,曹丕利用甄甄一次又一次地完成计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曹丕带着一种报仇的快感,把他的妻子当成游戏棋盘上的筹码,在他对权力的追逐里牺牲了她的尊严,让她沦为了一个任人摆布的工具。他恩仇快意,他乐此不疲。

    在邺城的日子里,曹植和甄甄经常聚在一起喝酒,在一场又一场家宴上,在早朝时候的清晨,在卞夫人的宫殿甚至是叡儿的寝殿里。他们从对彼此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愧疚,到互相借酒浇愁,相知相识,只用了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曹操班师回朝,在给他接风洗尘的酒宴上,曹植一如既往地烂醉如泥。曹操看了只觉得奇怪。

    曹植日日与诗酒作伴,不理朝事。宫人们都说,临淄侯染上了酒瘾,如今每天都要外出与人喝酒,喝到大醉而归。他发起酒疯来不管不顾,经常和侍者们吵着还要喝酒。崔夫人不肯再给他喝酒,他就和自己的妻子大吵大闹,直吵得崔夫人泪流满面。

    曹操听了,便对曹植心怀芥蒂。

    三年之后,曹植在饮酒之事上没有节制,在政事上也没有亮眼的政绩,只在文坛上留下了一堆思恋故人的文章。

    *

    建安二十二年,曹丕在司马懿、吴质等人的扶持下,被曹操立为世子。与此同时,曹操为了安抚曹植和他的诸位幕僚,给曹植增邑五千户。

    在曹丕获封世子的庆功宴上,曹丕坐在席间的主位,不见他的妻子甄氏,只有郭女王和两位爱妾陪在他的身边。

    曹丕春风得意。他看到坐在酒席上,神情略有落寞的曹植,便当着众人的面提议道:“子建,平时你经常在宴会上写作词赋,给大家助兴,父王他最喜欢读你写的诗了。今天我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你也给我们作词一首如何?你的诗要是写得好,我一定重重有赏。”

    曹植酒意微醺。他没有过多的言语,便同意了哥哥的请求。

    曹植晕开笔墨,不多时便成诗一首,《侍太子坐诗》。曹丕命一位内侍把曹植的诗作大声读出来:

    “白日曜青春,时雨静飞尘。寒冰辟炎景,凉风飘我身。清醴盈金斛,肴馔纵横陈。齐人进奇乐,歌者出西秦。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

    曹丕满意地笑了,说:“弟弟果然好文采,难怪父王平日如此器重你。来人啊,把我的赏赐拿过来,我要赏你二十锭黄金。”

    甄甄现在失宠了,她的装扮不再艳丽,头上也不再戴着任何的珠钗首饰。她老了,一种疲累的倦意从她的心底冉冉升起,在她的眼角爬出一条浅浅的皱纹。她对着镜子,伸手抚上自己的眼角,却抚不平她心里的褶皱。

    她对着身后的宫人说道:“小雁,我的青春不再了。他也不愿意再见到我了。”

    小雁释怀地说:“夫人,奴婢也不再年轻了。我都从小雁长成一只大雁了。”

    甄甄笑了起来。

    顿了一会儿,她又说道:“小雁,前几天的世子宴一定很热闹吧?可惜没有人邀请我去。不然我也想喝酒。”

    “世子举办的那场宴会,夫人不去也罢。见到不想见的人,不过是徒留伤心而已。”

    甄甄笑着说:“我的心已经不会痛了。”

    建安二十三年的正月,一场暴雪降至中原大地,天地在苍茫的雪海间笼罩上一层白雾。人丛在雪雾里穿行而过,只能望见一片灰蒙蒙的影子,和雪地上留下的一行一行的人的脚印。

    曹植身披一件裘衣,站在屋檐底下,随口呼出了一团白气。他的两只冻僵的手交叠在一起,互相摩擦着取暖。接着,他向身后的殿宇里呼唤道:“夫人,你收拾好了吗?父王请我们到冰井台上观雪,再晚了我们可要迟到了。”

    崔夫人听到曹植的话,一边系着皮衣领口的束带,一边急匆匆地向门外走。她走到曹植的身前,停下脚步,把她的一身雪白的狐皮大衣重新整理了一遍。

    曹植看到崔夫人穿的一身厚重的皮衣,不由得惊讶道:“夫人,你怎么把这件衣服给穿出来了?”

    崔夫人看了他一眼,说:“今天的雪这么大,风这么冷,我不穿这件衣服我穿什么?难不成你想冻死我吗?”

    “可是,夫人,你不是还有其他的皮衣吗?我记得你有一件狼皮的大衣,还有一件熊皮的,都比你的这件衣服要好看,而且……也更合规矩。”

    崔夫人对曹植的话不屑一顾:“我的这件狐皮大衣,还是你当年刚当上临淄侯的时候,卞夫人送给我的贺礼。往年我在家宴上都穿得,如今你没有当上世子,我就穿不得了不成?”她置气地说:“今天我还偏就要穿这件衣服。”

    曹植还想同她争辩:“可是父王去年才刚改了规矩,只有君主王爷才能穿白狐皮的衣服,王侯三公和他们的家眷只能穿红狐皮,再往下的卿和士大夫连狐皮的衣服都穿不得。夫人,你这么做是逾矩了吧?回头父王要是怪罪下来,我可不好替你求情。”

    崔夫人扫了他一眼,说:“谁要你求情?大不了你就把我撵回娘家过日子,我乐得自在,我还不用留在皇宫里伺候你了呢。”

    曹植拗不过她,只得依顺了崔夫人的性子。

    曹操在冰井台上摆设了酒宴。曹植一家人迟迟未到,酒宴无法开席。曹操又想让曹丕的妻子甄夫人前去给他倒酒,却也不见甄夫人的身影。曹操因向曹丕问道:“子桓,我怎么没有看见甄氏随你一同前来赴宴?说起来,我好久没有看到她了,她到哪里去了?”

    曹丕的身旁只有郭女王相伴。听到曹操的话,曹丕便回答他:“回父王的话,甄夫人最近几年身体不适,一直抱病隐居在她的宫殿,我也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

    曹操听了,点了点头,又说:“子建怎么还没来?”他同就近的宫人们问道:“临淄侯他是不是又跑到哪里喝酒了?但也不对啊……一般这种时候,崔氏都会跟我报备他的情况的。崔夫人为何也没来?”

    曹操命一个宫人下楼去打听情况。须臾,那个宫人便上来回复道:“大王,临淄侯和崔夫人已经到楼下了,他们马上就要上来了。”

    “好,等他们到齐了我们再喝酒。”

    曹植和崔夫人匆匆地上楼。曹植见到大家都在等他们,不由得脸上发烫。他们没有着急就座。崔夫人拉着曹植上前给曹操请安,他们跪在曹操的座位前,说道:“临淄侯给父王请安,崔氏给父王请安。”

    曹操并不急着让他们起身,他一眼就发现崔夫人的着装有些异常。她穿着一件白狐皮的大衣,半跪在雪地里,和风雪融为了一体。

    曹操便问她:“崔氏,你今天穿的是一件白熊皮的衣服吗?”

    崔夫人笑道:“不是的,父王。我穿的是卞夫人之前赏赐给我的白狐皮的大衣。”

    曹操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胡闹!我去年刚改了规章制度,公侯及以下的官员不得穿白狐皮的衣服。你和子建明知故犯,还拉出卞夫人给你们撑腰。你们是在向我示威,告诉我你们惦记着我的王位是吗?”

    崔夫人大惊失色。她抬起头说道:“不是的,父王。我只是觉得这件皮衣暖和,绝对没有冒犯父王的意思。还请父王明察秋毫,饶恕我这一次的行为吧!”说着她便和曹植连连叩首。

    曹丕戏谑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郭女王依偎在他身边,把一瓣剥好的橘子喂到他的嘴里,和他一起笑了起来。可当曹丕听到曹操再度提到甄甄的名字的时候,他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曹操继续说:“子桓如今当上了世子,他的妻子甄氏都没有这样珍贵的皮衣,你却先把它穿在了身上!崔夫人,你仗着你出身清河崔氏,连我都不曾放在眼里,当着众宾客的面故意挑衅我的威信。曹子建,我之前一再地纵容你酗酒作乐,你一次又一次的让我丢脸,我都没有和你计较。而今你让我对你忍无可忍!我今天不惩戒你们,难平我心头的怒火。”

    听到曹操震怒的话语,四下里寂静无声。

    他说:“我们今日不再赏雪饮宴。来人啊,把清河崔氏给我赐死。曹子建,你回去好好安葬你的发妻吧。不枉你们结发夫妻一场。”

    大雪连绵几日,漫过天的尽头,夹杂着长风的呼啸与落雪的喧嚣,奏成了一支支悲凉凄切的挽歌。

    甄甄披着一件羊皮的外衣,把身体倚在寝殿的正门口,听着漫天风雪萧萧的呜咽,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对小雁说道:“小雁,我隐隐听见远处有人在哭的声音,怕不是我的耳朵听错了吧?”

    小雁哀婉地说:“夫人,您没有听错,远方是有一群宫人在哭泣。夫人您还是不要前去的好。”

    “发生什么事了?”

    “夫人,临淄侯的妻子崔夫人被魏王给赐死了。她的宫殿里的宫人们正在给她哭丧。”

    甄甄吃了一惊:“小雁,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夫人,就在前几天的家宴上,你没有去的那场宴会。崔夫人因为穿了一件不合礼制的衣服,引得魏王勃然大怒,当场就把她给赐死了。”

    甄甄悲从中来:“小雁,你说我会不会是下一个崔夫人?”

    “夫人,您的想法太悲观了。”

    “小雁,你帮我梳头更衣吧。我想出去一趟。”

    “夫人,您要去哪里啊?”

    “我想送崔夫人最后一程。”

    甄甄和小雁来到曹植的行宫门口时,雪渐渐停了,天空已经放晴。

    曹植穿着一身白色的丧服,目送着送葬的队伍在哭声中渐渐远去。他的眼睛是红肿的,这是他人生中面临的第一场死别。曹植没有想到前不久还在和他谈天说笑的良人,因为一个不经意的错误,转眼间就成为了一具躺在棺材里的冰冷的尸骨。

    曹植站在宫门前,站在融化的雪地里,他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里,遥遥地望见甄甄的身影,他几乎怀疑他的眼睛看错了。

    曹植的声音从风中穿过,甄甄听见他说:“甄夫人,是你吗?今天的雪下得这么大,天气寒冷、行路艰难,你冒然地来探望我,是会冻坏自己的身子的。”

    甄甄走到他的面前,苦笑一声,说:“没事的,子建,我只是想见崔夫人最后一面。”

    曹植的心底一酸:“她走了,甄夫人。我的夫人她如愿离开了皇宫,她去过她想要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甄甄问他:“子建,你的心里苦吗?”

    “苦……但我又能怎样呢?”

    他们在雪地里紧紧相拥在一起。

    甄甄泣不成声:“子建,我的夫君袁熙就是被父王给杀死的,没想到崔夫人也被他赐死了。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两个人,我们的原配都是被魏王给害死的……”

    曹植流着泪说:“是啊,甄夫人……甄甄。我的夫人她不在了,她不在了!甄甄,我们都失去了自己的原配,只有你才能理解我的心情……”

    *

    崔夫人的七七过后,冬天便也过完了,气候开始回暖。曹植在行宫的灵堂里给崔夫人举行了最后一次哀悼的丧礼,然后就命人把灵堂里挂着的白色的帐幔,和一应的白色蜡烛与供品给撤掉了。

    春天来临的季节,曹植在宫殿里享用晚膳,再也没有人拦着他喝酒了,他独自一人喝到酩酊大醉,酒香洒满了寝殿。曹植喝完了他收藏的最后一坛陈年佳酿,只觉还不够尽兴,便命人安排好他的车马仪仗,他说他要去宫外买酒喝。

    轿夫把车辇停在曹植的寝宫门前,曹植醉得不成样子,翻身爬上车中的座位,身体像烂泥一样瘫在座椅上。他对驾车的侍卫们说:“你们拿出你们最快的速度驾车,让马匹跑得越快越好,我不说停你们就谁都不准停下。我要让你们飞奔起来,让我的身体像云一样漂浮在半空中。”侍卫们觉得曹植的神情有些异样,他的情绪失控了,状态一反往常的简易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躁狂的悸动。

    侍卫们不好多言,只得按曹植的吩咐照做。他们驾驭着四匹快马,在皇宫的道路上飞驰而过。曹植放声大笑,他边笑边说:“你们快一点,再快一点,我要的速度还不够,远远不够……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快努力奔跑吧,快跑啊……”一个侍卫对曹植说道:“临淄侯,前面就是司马门了。”曹植问他:“那又怎么样?”侍卫说:“侯爷,司马门是只有皇帝的仪仗才能经过的宫门。我们必须得停下车队,换一条道路行驶才行。”正在说话间,曹植的车马果然来到了司马门的门前,侍卫们停下了驾驭马车的步伐,踌躇在宫门前久久地观望着。

    曹植不满地说:“你们怎么不跑了?快跑啊!谁敢忤逆我的命令?”侍卫们说:“侯爷,我们不能再上前了。我们没有皇帝的批准或是魏王的手谕,谁也不敢擅自穿过司马门。”曹植的脸庞通红,他带着一身醉意下了马车,对着看门的守卫们大声说道:“你们快把……快把这扇宫门给我打开。见到我的御辇,你们还不……还不快快避让?”

    守卫们面面相觑,说道:“侯爷,我们只听皇帝的命令,只有皇帝的仪仗才能经过司马门。”

    曹植听闻此话,便放声大笑道:“父王他不是一直想把我立为世子吗?我就是未来的皇帝啊!你们快把门给我打开……我今天一定,一定要从这里穿过去!谁劝我都不管用!”

    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堂堂的一个临淄侯,难道连一扇小小的宫门都跨不过去吗?!哈哈哈……而且,父王他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想让我当皇帝,他说我天生就是当皇帝的料,哈哈哈……你们快点把宫门给我打开,不要耽误了我买酒。”

    守卫们听见曹植的疯言疯语,便知他是喝醉了酒,只得无奈地拿着一长串繁重的钥匙,依次地打开司马门重重的门锁。大门应声开启,曹植在近侍们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他的仪仗从司马门穿行而过。

    司马门被曹植打开一事,很快传遍了整座皇宫。人们在背后悄声地议论着临淄侯醉酒以后的失态,这件事很快传到了曹丕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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