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11

    曹丕听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郭女王的寝殿里同她耳鬓厮磨。

    郭女王对他说:“子桓,可惜你没能亲眼看到曹植当天的丑态。他擅闯司马门一事,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魏王得知此事,发了好大的脾气,直接下令把负责看守司马门的公车令处死了。曹植为了一坛酒,害死了一条人命,惹得所有人都在背地里嘲笑他呢。”

    曹丕冷笑一声,说:“他就是个笑话。司马门?我都不敢踏过的门槛,倒是被他捷足登先了。”

    郭女王竟然有些怜悯他:“曹植刚刚失去了妻子,对他的打击很大。他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清醒理智的他了。”她又笑着看向曹丕,问他:“子桓,你可曾听说过两个月前崔夫人出殡的那一日,在曹植的行宫里发生的事情?”

    “什么事?”

    “甄夫人到崔氏的葬礼上看望曹植了。”

    曹丕问道:“真的吗?”

    郭女王笑了:“千真万确。好多宫人都见到甄夫人和曹植在一起呢。”

    郭女王给曹丕讲述了葬礼上的情景。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雪,甄甄抵达曹植的宫殿时,雪刚刚停下,宫人们聚在院落里扫雪。甄甄和曹植倒是也不避讳外人,当着众多人的面,他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互诉衷肠,言谈很是哀切。甄夫人说,她原来的丈夫袁熙就是被魏王杀死的,没想到崔夫人也被魏王赐死了,她和曹植是同病相怜……

    曹丕的喉头一梗,然后阴狠地说:“甄氏这个贱人。”

    郭女王笑得更加胜意:“甄夫人她对你不忠。依我看,曹植也未必清白。”

    曹丕点头道:“他们两个都是一路货色。”

    郭女王试探地问他:“子桓,你生气了吗?”

    “我生气有什么用?我又不能把甄甄绑在她的寝宫里,不让她出门,也不让她接触外人。她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呢。”

    郭女王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是啊,你们还有共同的孩子。不像我,我进宫这么多年,也没能给你生下一儿半女。”

    曹丕却说:“我生那么多的孩子有什么用?养不大的话,还不是徒增伤心。”

    曹丕的回忆停留在建安十九年。三年前的时候,其实甄甄还给曹丕生育过一个孩子,他的名字叫仲雍。可惜仲雍出生不到两月,他就夭折了,没能活下来。甄甄刚从月子里出来,她哭了好多天,从此大伤元气,身体再也没能好转。从那之后,曹丕就再也没和她要过孩子。曹丕只记得他有好长时间没有去看望甄甄了。

    郭女王也记得那个孩子。仲雍的身体底子差,是因为甄甄在怀着他的时候有心事。她的心事重重,却怀有身孕,没能好好地保养身体,生下来的孩子病怏怏的。他刚出生时的哭声就很微弱。一个多月之后,仲雍就在襁褓里停止了呼吸。仲雍夭折的那一夜,曹丕正在郭女王的寝宫里休息。突然听得小雁在宫门外求见,她的一声声哭诉急切而凄厉,像是一只受伤的雁在哀鸣。她说:小殿下出事了!副丞相,您快到甄夫人的寝宫里看看吧。小殿下他已经不在了……

    曹丕和郭女王都被吓醒了。

    曹丕不只记得仲雍的死去,他还记得仲雍是怎么怀上的。建安十八年,曹丕跟随父亲南征回朝,曹植在家宴上大醉一场,曹丕顿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宴会散场之后,曹丕跟着甄甄回到她的寝宫。甄甄先进的门,曹丕跟在她的身后,随手把门关上了。甄甄冷淡地说:“你跟着我做什么?你应该去找郭女王,她在她的寝殿里等着你呢。”

    曹丕笑着说:“我明天再去找郭女王。甄甄,今天我想和你在一起。”

    “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那可由不得你说了算。”

    甄甄坐在桌子前,倒了一杯茶。她垂着头,并没有急着喝那杯茶,而是把茶杯捧在自己的手心上,徐徐地吹散茶水上的浮沫。她并不想喝茶,她只是在等曹丕主动离开她的寝宫。

    曹丕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对面。他笑看着她,说:“甄甄,你的茶水凉了,可以喝了。”

    “我知道,我不用你管。”

    “甄甄,你对我好凶。”

    “那你还不快离开我?”

    “甄甄,你对曹植也是这么凶的吗?”

    “我……”

    曹丕把椅子挪了位置,紧挨着坐在她的身边,在她的耳畔低语:“甄甄,我这么长时间不在家,你有没有想我?”

    甄甄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摇一摇头。

    “你没有想我,因为曹植填补了你的寂寞。”说着,他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甄甄抬手擦掉了曹丕的吻,抵触地说:“曹子桓,你胡说些什么?!”

    他的一只手又去勾她的下巴,挑逗地说:“甄甄,我要你看着我。我要你对我说,你是我的女人,你说啊。”

    甄甄被迫看向他,她语气很坚决:“我,我说不出来。”

    曹丕轻佻地笑着:“我不但要你说出来,我还要让你用行动证明你对我的爱。”

    “你想让我怎么证明?”

    “你说呢?”

    甄甄在他的怀里挣扎道:“曹子桓我跟你说,我不爱你!我根本就没有爱过你!你不要做得太过分了!……你放开我,你快放开我!不然我要喊人了……”

    曹丕紧紧地把甄甄搂在怀里,他兀自呢喃:“甄甄,可是我这些天好想你啊。如果不是靠着我对你的思念,我在战场上一天都活不下去……甄甄,你不要抛下我,我爱你。”

    甄甄手中端着的茶杯,在慌乱中洒了她一身的茶水。听着曹丕的胡言乱语,甄甄十分抗拒:“我才不会相信你的鬼话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剩余的茶水泼了曹丕满身满脸。甄甄呆住了,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曹丕一时间也愣住了,茶水混着茶叶的碎末弥漫在他的头上,流进他的眼睛和鼻腔里,流进他领口处的脖颈里。曹丕擦了一把脸上的茶水,茶水还带着温热的温度,曹丕不可思议地看着甄甄的脸庞。

    曹丕一把夺过甄甄手上的茶杯,然后把茶杯往远处的角落里一扔,茶杯在地上叮呤哐啷发出一阵脆响。曹丕看着甄甄,冷冷地笑了起来,他的阴冷直接穿透甄甄的心底。甄甄被他看得毛骨悚然。

    他用手拽住甄甄的一只胳膊,把她的身体带进他的怀里,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曹丕说:“甄甄,我的衣服湿了,你该陪我换衣服了。”

    甄甄红了眼睛:“子桓,我不想服侍你,你找郭女王吧。”

    曹丕的一只手在她的脸上乱摸,看着甄甄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曹丕满意地笑了。他说:“甄甄,你以前不是这么对我的。”

    “子桓,以前你也不是这么对我的。”

    “甄甄,你帮我完成一件事吧。”

    甄甄流着泪问他:“什么事,我帮你帮的还不够多吗?”

    曹丕看着她:“我想把我们当年初见的画面,再重新回忆一遍。”

    “早知今日是这般境地,官渡之战那一年,我就是死也不会跟你走的!”

    曹丕笑了:“甄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邺城城破的当日,我在袁府想把你带走时,你若是不肯跟我走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吗?”

    “曹丕,我劝你不要太过分!”

    “我今天就让你开开眼,我从来都不是正人君子。”

    甄甄被曹丕抱在怀里,就像坠入了天罗地网,无处可逃。她的一张脸被紧压在桌面上。甄甄不再抵抗,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泪水横流。她听见她的衣服在她的身后应声撕裂的声音。

    窗外下雨了,一夜雨疏风骤。甄甄只记得雨声响起时,她被曹丕从桌子上抱到了床上,那之后的记忆她都不再记得了。曹丕却对那一晚的印象深刻。雨声渐停的时候,天空刚刚破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两人的床榻上,曹丕醒了,甄甄也从床上坐起来。她的衣服碎了,寝宫里一个侍者也没有,甄甄只能亲自下床,翻箱倒柜地找出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在曹丕带着笑意的注视下,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到自己的身上。

    曹丕还在用话语撩拨她:“甄甄,你不要不理我嘛,昨天晚上你都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们起的太早了,还不到上朝的时候。甄甄,你再陪我在床上躺一会儿吧。”

    甄甄沉默不语。

    曹丕还是不肯放过她。甄甄刚穿好衣服,他就从她的身后再次抱住了她。

    甄甄高声尖叫道: “曹子桓,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贱?!”

    “甄甄,你说我贱是吗?我觉得你也挺媚的呀,你天生就一副媚相。”

    “曹丕,你不要脸你!”

    “我是不要脸。我还可以更不要脸。甄甄,你要不要试试看?……”

    “你休想!”甄甄为了挣脱曹丕的怀抱,转身拿起床上的一只瓷枕,砸在曹丕的头上。曹丕捂着头叫了一声,松开了拉着甄甄的双手,甄甄趁着这个间隙跑出了宫殿,远远地跑开了。

    剩下曹丕独自怅惘。

    不久之后,宫里就传出了甄甄怀孕的消息。

    甄甄的肚子一天一天迅速地膨胀,可是身体却急剧地消瘦下去。太医给她开了安胎养身的药方,可是甄甄喝不了几口就吐了。她的身体一再地憔悴下去,肚子却像一只鼓鼓囊囊的蚕蛹,骇人地垂在她的腹部。

    曹丕去看望过甄甄,他得意地看着她的肚子,像是收获了一件战利品。甄甄让曹丕离开她的宫殿,曹丕用言语把她给羞辱了一顿,然后一走了之。甄甄气不过,当天晚上便提前生产了,比太医和产婆预计的生产时间提早了半个月。

    仲雍被生下来,却没能留在人间,他只是来过。

    仲雍去世之后,甄甄便卧病在床,一病就是三年多。

    *

    建安二十三的年末,又是大雪纷飞的季节。这场雪下的和年初的雪一样大,让曹植想起了崔氏被赐死的情景。曹植没有去上朝,他一个人坐在寝宫里煮酒观雪,酒煮得热了,他烫烫得喝上了一杯,愁事涌上心头。

    东乡公主带着她的几位侍女,在后花园里打雪仗。

    东乡今早起床时,觉得她的头上昏昏沉沉的,一脸没有睡醒的样子。她的脚步轻飘飘的,站也站不稳,头上连一只簪子都戴不住。宫女们说小公主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觉,所以意识昏沉,她们提议带她到花园里赏雪观景,顺便醒醒神儿。

    东乡的玩心很重,便同意了宫女们的请求。她披着一件厚厚的丝绒的外套,在雪地里辗转来回,和侍女们笑笑闹闹地打雪仗。一个侍女把一个雪球扔到东乡的披肩上,雪球在她的外套上飞溅成一堆碎雪,然后那个侍女没入人从中,其他侍女们嬉笑着四散躲开了。

    那侍女笑着说:“小公主,我就在这里,你快来抓我呀!”

    东乡从地上团起一个雪球,她把那只雪球揉得很圆很大,笑着看向那名侍女。东乡没来得及说出什么话,突然间,她无言地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醒来。

    那些宫女们慌了神,连忙凑上前去,把东乡从雪地里扶起来。她们的口中不停地唤着:“公主,公主……”

    东乡公主出事的时候,甄甄正把自己幽闭在寝宫里。她的心情落寞,但又不止落寞,她感到一种格外的心慌。仲雍离世之前的几天,甄甄的心里也有一种同样的恐慌感。

    甄甄的心跳得非常快,一种喘不上气的窒息感把她紧紧地包围着。一直到甄甄的脸上流下冷汗,一直到她坐在桌子前喝茶时,把早上用过的早饭吐了出来,小雁才察觉到甄甄的反常。

    她问:“夫人,您的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我请太医给您看看?”

    甄甄反驳道:“小雁,不用了。我只是莫名的感到一阵心慌。我说不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我就是不舒服。”

    “夫人,是因为副丞相太久没来看望您了吗?”

    “不是他的缘故,我想另有原因。”

    甄甄低下头喝茶,她把喝完的茶杯放回到桌子上。她并没有使劲,茶杯却无声地碎成了两半。甄甄皱着眉头,说:“小雁,你快过来看,这只茶杯无缘无故地碎了。”

    小雁宽慰她道:“兴许是茶水太烫了,把杯子给烫裂了吧。夫人,您不要多想。”

    恰在此时,宫外有人来报,“不好了,甄夫人,东乡公主她出事了!”

    甄甄惊异地抬起头。

    甄甄和小雁赶到东乡的寝殿时,几个太医正和一队宫人进进出出,忙不迭地给东乡打热水,煮药送药喂药。太医面露难色,时不时地叹一口气,擦一擦额头上的汗,继续进屋去给东乡诊脉。

    甄甄流着泪高声叫道:“我的孩子!东乡……东乡她怎么样了?”

    一个太医对她行礼说道:“回夫人的话,东乡公主偶感风寒,却没能得到及时的医治。她冒着大雪,跟宫人们打雪仗时,昏倒在了花园里。她的身体状况不太妙,还请夫人做好准备,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

    甄甄难以置信地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

    曹丕和郭女王赶到宫殿的时候,刚好看到太医不忍心再同甄甄纠缠下去,他说:“夫人,臣要进殿给公主把脉了。”甄甄斥责他:“你留下来把话给我说清楚!”

    曹丕背着手立在二人的身前,郭女王紧跟在曹丕身后。曹丕对甄甄说道:“甄甄,你放太医进去给东乡问诊,不要耽误他给东乡治病。”

    甄甄看向他和郭女王:“你们怎么来了?”

    曹丕说:“东乡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不能来?”

    甄甄一时无言。曹丕继续质问她:“东乡前几天还好端端的,怎么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甄甄只得支吾着回答他:“昨天晚上的风太大,东乡寝宫的大门没有关紧,她在冷风里睡了一夜。今早起来就……她的身体就不舒服了。”

    曹丕瞪大眼睛看着她:“你这个当母亲的干什么去了?”

    甄甄只觉得委屈:“那我也不能时时刻刻地看着东乡吧。”

    曹丕把两只手叉在腰上,他觉得好笑,便真的笑起来:“你有多长时间没有看望东乡了?有几个月了吧?她还认得出你这个母亲吗?”

    甄甄反驳道:“哪里有几个月?我,我上个月还去看了她两次……”

    曹丕大声地呵斥道:“你给我住口!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你不值得我信任!”

    甄甄红着眼圈。曹丕不依不饶:“东乡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你给我等着。”

    郭女王在曹丕身后劝道:“子桓,东乡公主生病了,也不能全怪甄夫人看护不周吧?”

    曹丕看了她一眼,说:“她除了会看孩子以外还有什么用?难道我就白养着她吗?”

    郭女王对他说:“子桓,话也不能这么讲……”

    甄甄的眼泪被风吹干了,她的眼睛红肿着,一张脸被风吹得通红。她听着曹丕和郭女王一来二去三言两语的对话,当着她的面讨论着跟她有关的事情,她却像个外人一样,不能参与其中。甄甄的身上很瘦,她站在屋檐下的风口里,衣袍裙带在风里翻飞,仿佛随时都要被风吹走。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太医从宫殿里蹒跚着出来,他的神情似有哀伤。曹丕和郭女王停止了争论,甄甄也回过头看向他,太医同众人宣布道:“世子,甄夫人,请你们节哀。小公主,殁了。”甄甄没有听清他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

    曹丕撇下郭女王,径自走向宫殿里,他大吵大闹着说:“东乡,东乡……你还能听到我说的话吗?!”可惜东乡公主再也无法回答他了。

    一队又一队宫人鱼贯而入,他们抬着不同的治丧的物品,是来给东乡公主收尸的。宫人们把一乘步辇停在宫门口,停在甄甄的身旁,一尊棺椁从东乡的寝殿里被抬出来,棺椁的盖子是打开的,里面装着一具少女的尸首,一块白纱遮盖在她的面庞上。甄甄知道那是小东乡的遗骸。一个宫人同她说道:“甄夫人,您再看小公主最后一眼吧。”甄甄没有回答他的话。

    曹丕跟着队伍往宫外走出来,走到那宫人的跟前,厉声说道:“她不配见东乡最后一面。你们把棺椁抬走吧,不要打扰了小东乡休息。”他的眼睛似乎也红了,和甄甄的脸一样红。

    那宫人只好应承下来:“是,世子。”说着便把东乡的棺椁抬走了。甄甄没有上前去追。曹丕看向甄甄,他几乎是以仇恨的目光扫视了她一眼,然后便和郭女王一同追上了东乡的棺椁。

    混乱与争吵结束之后,东乡的宫殿里出奇的安静。甄甄的浑身上下冷得像一具冰雕,她在寒风里瑟瑟地发抖,刚想同小雁说些什么,却又无声地昏倒在地上。

    几位太医正在东乡的寝殿里收拾行囊,忽然听得门外的小雁惊叫道:“夫人,甄夫人,您醒一醒啊!太医,太医你们还在吗?……”

    甄甄病了。在东乡的葬礼上,甄甄顶着一身病痛,送东乡最后一程。她穿着一身白色的丧服,脸色很憔悴,她流干了眼泪,眼圈乌黑,颧骨在脸上突起。整个人像一个凄艳的鬼。东乡在棺椁里安然地沉睡。宫人们披着孝布,在灵堂里呜呜咽咽的哭着,哭声像是她在崔夫人的葬礼上听过的那样凄切。甄甄记得年初崔夫人刚死的时候,天上也是下了这么一场大雪,大雪无边无际,一直荒芜到人的心头。甄甄的心死了,她的心陪着东乡一起封尘在棺椁里,与世长辞。

    曹丕和郭女王来到灵堂。曹丕的眼睛红肿着,看向甄甄时,却只剩下愠怒。怒火在他的胸膛里燃烧,随时都要喷薄而出,被郭女王给拦下了。她说:“子桓,你不要和她在东乡的面前吵架,不值得。”曹丕的眼泪流下来。甄甄看了看曹丕,她又看着郭女王的面庞,依稀觉得自己恍然间出现了错觉,郭女王的脸上分明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神色,可她看向曹丕的时候却又楚楚可怜。

    郭女王倒也并不是虚情假意。她刚刚陪着曹丕在寝宫里哭过,她见证过他失去仲雍时的悲伤,如今她又要陪着他承受失去第二个孩子的伤痛了。郭女王和甄甄不一样,她不是曹丕的宠物,她是陪着曹丕哭过笑过的人,完整地见证了他生命里所有的悲喜。

    甄甄没有理会他们。她累了,累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累到把她的身体贴在东乡的棺木上,她只想沉沉睡去,像东乡一样睡着,在沉睡中离开苍茫的人世。死怎么就这么难啊。甄甄不知自己站着睡了多久。曹丕和郭女王来过又离开了,更多的人来了又走了,有些人留下了几句安慰甄甄的话,她在睡梦里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那些声音逐渐离她远去。终于,大家都散了。甄甄蜷起膝盖,一个人坐在地上,她的身体倚靠在背后的棺木上,她把头微微一侧,再也没有醒来。

    甄甄被几位宫人合力抬到床上之后,依旧没有醒来。她的身体完了,再也无法下床,只能躺在床上长久地沉睡。好多太医来给她问诊,又转头对小雁吩咐道,让她也做好准备,甄夫人的寿命长不了了,更不知还有几年才能下床。小雁哭着说她不信。甄甄躺在床上笑起来,她对小雁说,不要哭,她知道她的病再也好不了了,只是不知几时会死。小雁哭得更凶了。

    东乡公主下葬那天,曹植在他的行宫里喝了好多的酒,喝得他心痛无比,他的心在胸腔里突突直跳。大雪淹没了他前行的道路,所以他没有参加东乡的葬礼,他借着酒意,在宫殿里给东乡写了一篇很长的悼文,哀悼他和甄甄在皇宫里逝去的年华。仲雍死的时候,他的悼文也是曹植执笔的。

    曹植不由得想到,甄甄死的时候……

    *

    建安二十四年,曹操的从弟曹仁在襄樊之战中,被关羽围困在樊城。曹仁抵死相抗,曹操带兵搭救。曹操让曹植担任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想带上他一起解救曹仁。曹植却在行军的前一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自此失去了曹操全部的宠信。

    甄甄躺在寝宫里的床上,太医来来去去,总是没能开出一剂治病的良药。整座宫殿浸泡在一种旷日持久的药香里,空气连带着家具都镀上了一层蒙蒙的黄色,甄甄的宫殿是脏的,灰色的,无人问津的。没有几个人探望病中的甄甄。甄甄瘦得像是一具还未完全死去的尸骨,只有隐隐的呼吸声证明她还活着。

    忽听宫外有人来报,临淄侯求见。小雁打开宫殿紧闭的大门,像是打开了一只尘封多年的匣子,灰尘在空气里漫天飞舞。曹植踏进宫殿里,他的身旁空无一人,他带着一只盒子和一个包裹,像是给人看病的郎中。曹植把盒子和包裹放在桌子上,又拿起茶壶想给自己倒一碗茶水,却发现茶壶里空空如也。他皱着眉头,说:“你现在不喝茶了吗?”他便命小雁去烧一壶热水,泡一盏新茶端上来。小雁忙不迭地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了。

    甄甄笑着说:“你来了。”她的声音气若游丝。

    曹植也笑了:“我来了。我是来给你送药来的。”

    甄甄问他:“你的药能治好我的病吗?”

    曹植打开他放在桌子上的一只盒子,说:“多年前我生了一场大病,母后遍求名医,给我开了一剂治疗风寒的药方。那时你经常到我的宫中给我送药,你还记得吗?我把那副药所要用的药材给你带来了。”他把盒子的内里展示给甄甄看,里面罗列的满满都是各种药材。

    甄甄苦笑一声,说:“子建,我得的病不是风寒。”

    “我知道,你得了心病,你的心治不好了。”

    “那你还来看我。”

    “我不来见你,我担心你的心病会更重。”

    甄甄担忧地说:“子建,你贸然来到我的宫殿,父王若是得知此事,他会对你有意见的。”

    曹植淡然地说:“甄甄,父王他早就不再宠爱我了。襄樊之战的时候,我喝多了酒,耽误了行军打仗,父王那之后再也没有理我了。我早已不是那个能带给父王荣耀的孩子了。”

    甄甄听他这么一说,释然地笑道:“子桓他也不再爱我了。子建,我们都失宠了。”

    曹植笑着说:“是啊。可是,转念一想,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们远离宫里的是是非非,倒也乐得自在。”他复又说道:“甄甄,我给你带了一套全新的木偶戏。”

    甄甄的眼睛一亮,问他:“真的吗?”

    曹植坐在桌子前,把他带来的包裹打开,取出里面的人偶道具,一应地陈列在桌子上。他说:“是啊,甄甄。你想听什么故事,我就给你讲什么故事。”

    甄甄笑着说:“我想听河伯和洛神的故事。”她笑得一如二十多年前,她还在无极县生活时的天真少女模样。

    她想起姐姐甄荣曾经同她问道:“甄甄,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她说:“因为我喜欢这个故事。”你喜欢河伯和洛神的故事?对……

    曹植此刻也在问她:“甄甄,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故事?”

    甄甄回答他:“因为我想听关于爱的故事。”

    “那好,我再给你讲一遍河伯和洛神的故事。”

    河伯和后羿因为争抢洛神,在洛水河畔打了一仗,河伯被后羿射瞎了一只眼睛,落荒而逃。河伯逃回了水下龙宫,从此再也不敢过问洛神的事情。洛神和后羿又在神庙里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河伯失去了眼睛,也失去了他的爱情。没有了洛神的河伯失魂落魄,他在洛水河岸发动了一场滔天的巨浪,大水漫灌,洪水淹没了洛河两岸的村庄和土地,夺走了数以万计的百姓的生命。

    河伯不肯善摆甘休,很快,洪水淹没了洛阳城,淹进了洛神和后羿所住的神庙里。洛神只得对后羿说:“河伯发起的大水,把我们的庙宇都淹了。我必须得找他谈谈去。”洛神不得不找到河伯,她说:“河伯,你收手吧。你发起的洪水害死了太多无辜的百姓,你不能这么一再地错下去了,否则你会遭报应的!”

    河伯说:“洛神,只要你愿意跟我回到龙宫里,一切都好说。”

    洛神说:“河伯,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就算是没有后羿的出现,我也不会跟你走的,河伯。”

    河伯说:“洛神,你把我的心都伤透了。”

    洛神说:“是你先伤透了我的心的。”

    曹植讲完故事,甄甄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曹植隔三岔五地出入甄甄的宫殿,在甄甄的床前给她演了一场又一场的木偶戏,给她讲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甄甄经常被他逗得笑红了脸,脸上泛出红润的气色。曹植离去之后,甄甄会下床,坐在桌子前,反复爱惜地摩挲那几只木偶,把她的脸贴到那些人偶的肚子上,仿佛这样就能听见那些人偶的心跳声。

    曹植出入甄甄的宫殿一事,瞒不住宫里那么多人的眼睛。这件事很快传入了郭女王的宫殿里,传入了曹丕的耳朵里。

    郭女王笑着说道:“子桓,你听到那些宫人们讲的话了吗?曹植对甄夫人有情谊,这下大家都看在眼里了。”

    曹丕没有说话。

    其实,不只是宫人们看到了曹植出入甄夫人的宫殿。几年前的时候,曹叡也跟父亲说过,他在他的寝宫里,看到了叔叔和母妃在一起的画面,曹植在给甄甄演木偶戏,他在给她讲河伯和洛神的故事。后来他们又一起在曹叡的寝宫里喝酒。

    郭女王继续说:“当时你还不信叡儿的话。子桓,如今一切都已明了。你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了。”

    曹丕居然笑着说:“这么多年了,甄甄还是这么喜欢听这个故事。她的爱好一点都没变过。”

    郭女王却说:“可是她爱的人变了。”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曹操病逝于洛阳。曹丕赶赴洛阳继位丞相、魏王,改年号为延康元年,封曹叡为武德侯。

    甄甄和曹丕在邺城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不久之后的几个月。那时甄甄病得很重,曹植自从曹丕继位之后,也有好久没来看望她了。甄甄听到门外有人敲门的声音,她甫一开始还很惊喜,对小雁问道:“小雁,是他来了吗?是临淄侯来看我了吗?”

    小雁应声把门栓放下来,一列禁卫军却强行破门而入,在寝宫里站成两排。甄甄吃惊地说道:“你们是谁的人?你们来我的宫殿里做什么?”可当她看到曹丕紧随军队之后进入她的宫殿里时,她不再有疑问。

    曹丕看了床榻上的甄甄一眼,没有和她多说一句话,而是对禁卫军下了一道命令,他说:“今天你们就是把甄氏的寝殿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那些东西给我翻出来!”军队即刻听命,在甄甄的寝殿里翻箱倒柜地寻找,他们把能打开的柜子全部打开一遍,把里面的东西悉数倒落在地上,甄甄的衣服妆奁首饰被他们扔了一地,架子上摆放的花瓶瓷器也被他们全部砸碎了。

    小雁哭着叫道:“你们要找什么东西?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甄甄从床上强撑着身体半坐起来,一脸愁容地看着面前的一幕幕。直到她床头上摆着的一只盒子被人打开,里面的药材被人扔在地上,那只盒子的盖子也被摔坏了,甄甄再也无法淡然。那是曹植送给她的盒子。

    她含泪说道: “你们不要再碰我的东西了!你们从我的寝殿里出去……出去!”

    然而曹丕在场,谁也没有听她的话。

    终于,甄甄床头的柜子也被人打开了,里面放着一只棉布绒面的包裹,包裹里包着形形色色的木偶道具。那个侍卫把所有的人偶连带着包裹都拿走了,甄甄在他身后有气无力地叫道:“你把那些木偶还给我!你把它们还给我……”

    那侍卫没有理会甄甄的话,他把从甄甄的床头搜出来的包裹,像献宝一样呈送到曹丕的面前。曹丕从他的手上接过包裹,他打开了包裹,冷笑着说:“甄甄,你这只包裹里的人偶还挺齐全的啊,什么角色都有了。这只是洛神,这只是河伯……让我看看,还有什么,呀,这只是后羿对吗?” 他笑着说着,把包裹里的人偶一只接着一只地扔在了地上。

    甄甄近乎哀求地说:“子桓,你把它们还给我吧。我求求你了……”

    曹丕玩味地看着她,笑道:“你想要这些人偶是吧?我把它们就扔在我的脚底下,你过来拾起它们就是了。”

    甄甄点点头,说:“好,我过去,我这就过去。”她掀起盖在身上的被子,翻身下床,摸索着穿上鞋子。她的身体晃晃悠悠地站着,一步一小心地走下台阶,却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踩了个空,整个人摔在了地上。甄甄在地上没能爬起来,她半跪着爬向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木偶,就在她的一只手将要够到其中一只人偶时,曹丕把那只人偶一脚给踏碎了。

    “不!……不!”

    甄甄撕心裂肺地高声尖叫起来。曹丕没有理会她的哀鸣,把其余剩下的几只人偶也统统给踩碎了。

    甄甄把脸埋在地上,泪水涌出眼眶。

    她听见曹丕对她说:“甄甄,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枉为是叡儿的母亲。”

    甄甄失声痛哭:“我不想当叡儿的母亲。我只想要回我的人偶,人偶……”

    曹丕把一块木偶的碎片踢到甄甄的身边,说道:“你想要你的人偶是吧?行啊,我这就还给你。今晚你就抱着这些碎片睡觉吧。”

    甄甄流着泪抬头仰视他,问:“子桓,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因为这些人偶是曹植送给你的。”

    “是你让我去接近曹植的。”

    “可是我没让你和曹植的丑事闹得合宫上下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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