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12

    甄甄说:“子桓,我和曹植两个人问心无愧,我们是坦坦荡荡的。”

    曹丕看着她:“你还挺有理的。”

    甄甄没有再理会他。她从地上拾起木偶的一块碎片,捧在她的手心上。她把碎片贴在她的心口,喃喃地说:“我的人偶碎了,它们碎了……过几天我要从宫外找工匠把它们给修好,不让它们再离开我……”

    “甄甄,你简直无可救药。”

    甄甄承认道:“是啊,子桓,我病的不可救药。可是这些人偶能治我的病,至少它们能让我舒服一点……”

    曹丕难以置信地问她:“这些年我给你请了那么多的太医,难道他们就不能治好你的病吗?”

    “子桓,你给我请的那些太医,他们给我开的药太苦了,我喝不下去。”

    “甄甄,你和曹植是暗通款曲。这些证物就是你们的罪证,证明你们秽乱宫闱。”

    甄甄不怒反笑,她说:“子桓,我们哪有宫里传说的那么夸张,我和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曹丕点头称是,道:“甄甄,你还挺会权衡利弊的,你既不想得罪我,又想尽一切办法和曹植在一起。”

    是啊,甄甄和曹植要是真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受牵连的可不只是他们两个人的性命。甄甄的全家老少,还有她和曹丕所生的叡儿,他们的前途都将毁于一旦,甚至性命堪忧。

    甄甄笑着说:“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子桓,我在你的面前永远没有秘密,你总是一眼就能看穿我。”

    “甄甄,你觉得我们这样有意思吗?”

    “子桓,你是要当皇帝的人了,你是我高攀不起的人。”

    “甄甄,我要你站着跟我说话。”

    曹丕把地上那些人偶的碎片,一脚踢得七零八落,人偶上掉下的零件散落在地上的每一个角落。他翻身踏上台阶的最高一层,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甄甄。两名禁卫军把甄甄从地上扶起来,把她架在曹丕的正对面,让她直面曹丕。侍卫们看到甄甄站稳了,便就退下侍立在两侧。

    甄甄苦笑着问他:“子桓,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甄甄,我当上魏王了。不久前,我才刚去了一趟洛阳,我在那里继位。再过不久,等我当上皇帝,我们的国度就要搬迁到洛阳了。甄甄,你在洛阳想要一座什么样的宫殿,你想好你的宫殿叫什么名字了吗?”

    甄甄笑着说:“你刚当上世子的时候,我想我以后的宫殿叫‘长秋宫’就很好。‘长秋宫’不仅指的是皇后的宫位,而且秋天是我和你相识的季节。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觉得我在邺城的皇宫里住着就很好。”

    曹丕问她:“甄甄,你还想跟我去洛阳吗?”

    甄甄说:“子桓,我的身体不好,你也看到了。我怕我在通往洛阳的旅途上舟车劳顿,身体吃不消。”

    曹丕执着地说:“可是,甄甄,洛阳是洛神和洛河所在的地方。你不是最喜欢听河伯和洛神的故事了吗?”

    甄甄看了曹丕一眼,她说:“可是,子桓,我不想再跟着你走了。”

    “甄甄,你想留在邺城,是因为你想和曹植在一起。”

    “随便你怎么说吧,子桓。”

    曹丕问她:“甄甄,难道你不想当我的皇后了吗?”

    “子桓,能看到你当上皇帝的一天,我就安心了。你把能当世子的赌注压在我的身上,我把叡儿的前途交到你的手上。子桓,我只希望以后,无论你和叡儿的关系如何,无论你们发生了什么冲突,你都能看在他是你的孩子的份上,原谅他的一些过错,给他谋个好前程。子桓,我先替他谢过你了。”

    曹丕点点头,说:“我当然会对叡儿好的。他不仅是你的孩子,他也是我的孩子。”

    甄甄笑了:“那就好。”

    曹丕说:“甄甄,你说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回到十几年前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那时的我们相爱无嫌猜。”

    甄甄摇一摇头,她说:“子桓,我们回不去了。”

    他说:“甄甄,我想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

    她说:“你问吧。”

    曹丕说:“甄甄,我想问你的是,多年前的一个上元节的夜晚,我带你和东乡出宫去游玩。你和曹植在城外的护城河相遇,我带着东乡在河岸上找到你们。那一天你对着河灯许下的心愿究竟是什么,你和曹植还说了哪些话?”

    甄甄灿然地笑了,她说:“那天晚上,我放河灯是给你祈福去了。我祝愿我们魏国未来的皇帝,我祝陛下长乐未央、万寿无疆。”

    曹丕点了一下头,从台阶上走下来,在经过甄甄的身旁时,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他说:“甄甄,我会忘掉我和你在一起的过去,谢谢你陪我走完前半生的路。”

    他一直走到大门口才停下脚步。他对着宫殿里的禁卫军说道:“你们把地上的人偶碎片都捡起来,拿一把火全都给我烧了,一块碎片也不能留下。”

    他转身推开门,走出门外,禁卫军跟在他的后面列队走开了。曹丕走到院子的正中央,反身看向跟随在他身后的侍卫们。曹丕对着队伍前列的一位首领宣布道:“即日起,我会将甄氏宫殿的守卫增加整整三倍,你们把她的宫殿的大门堵的水泄不通,日夜派人看守。没有我的旨意,谁也不许擅自进殿看望甄氏。如有违者,格杀勿论。”

    “是。”

    *

    延康元年冬,汉献帝刘协禅让帝位,退居山阳公。曹丕三请三辞过后,正式继任大统,定都洛阳。

    在封禅的典礼上,曹丕站在受禅台上向低处俯视,看着魏国的臣民们对他俯首朝拜、山呼万岁。他的感慨地说:“舜禹所做过的事,如今我才算是明白了。”

    在半个月之后的一场国宴上,曹丕意兴高昂。他的面前摆着一张御用的桌子,桌子上有一盘进贡的甘蔗。曹丕手拿一根甘蔗充当佩剑,说:“邓展,你来与孤击剑。”他请在座的乐乡侯邓展同他击剑。邓展是有名的剑术高手。邓展甫一上来便直取曹丕的中路,他手中的甘蔗向曹丕的颈项刺去,曹丕左右一晃,避开了邓展的进攻。邓展三次向曹丕进攻,三次没有击中他的命脉。曹丕最后一次往一侧闪避,将甘蔗一举点在邓展的额头上。众宾客莫不惊奇,然后纷纷拍手叫好。

    曹丕笑着说道:“我赢了。”

    现今的曹丕春风得意。他将郭女王封为贵嫔,位分仅次于皇后之下,又广开后宫,招纳妃嫔。刘协将他的两个女儿献给了曹丕,另有李贵人、阴贵人得到曹丕的宠爱,他的后宫中花团锦簇。

    冬去春来,国都重迁,邺城已不复往昔的繁华。魏国的旌旗飘扬在浩荡的长空之上,一如甄甄十五年前初入皇宫的模样。曹叡跟随父皇去往洛阳,曹植被封为安乡侯到冀州上任。甄甄的宫殿里除了守卫依旧森严,并没有剩下几个宫人,只有小雁还陪在她的身边。诸舍人被郭女王带走了,当年他跟东乡公主捉知了用的竹扫帚还留在甄甄的寝宫里,上面已经结满了蛛网。

    曹丕刚搬到洛阳的时候,写了几封手谕送到甄甄在邺城的宫殿,他在手谕上请她同他一起搬到洛阳。甄甄回了几封书信,上述她的病情反复无常,身体每况愈下,不能去洛阳了。两人在几番推辞过后,曹丕那边便也没了下文。

    这一两年甄甄的心态很平和,所有人都离开了她,她终于能睡一个好觉,再也没有人来打扰她了。天气回暖的时候,春光正好,病重的甄甄却还下不了床。又过了两个月,废弃的邺城皇宫有了一些夏日的迹象,群雁从南方回归到北方,在穹顶之上振翅高歌。甄甄躺在病床上,看到一只大雁惊鸿的落影从窗前一闪而过,她从床上微微抬起头。甄甄微弱地笑着说:“小雁,你说是不是东乡化成了一只思归的雁,飞到邺城的皇宫里来探望我了?”

    小雁只好回答她:“也许是吧,夫人。”

    甄甄把头靠在了枕头上,她说:“小雁,我想东乡和仲雍了,我想姐姐和哥哥们,我想很多很多的人,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小雁红着眼睛说:“夫人不要说丧气话。您要好好吃药,身体早日康复,武德侯还在洛阳等着您呢。”

    甄甄笑了,她说:“我去不了洛阳了。”

    小雁流着泪说:“皇上还在洛阳,等着您当他的皇后呢。”

    甄甄说:“有很多的妃嫔陪着子桓,真好啊,他再也不会寂寞了。我就不去洛阳了,东乡和仲雍还在地下等着我陪他们呢。”

    小雁登时泪如泉涌。

    当天晚上,甄甄难得地吃了很多晚膳,她吃了很多道菜,又喝了满满的一壶茶,把太医给她端来的药剂和补品也一并喝了。她的脸色苍白中透出一些红润,身上浸出一层薄汗,气色好了很多。甄甄是带着微笑入睡的,一梦酣然。第二天天刚亮,阳光透过窗子照进经久不见人气的寝殿,甄甄醒了过来。她没有叫醒睡在地上的小雁,而是只身一人下床,拿起挂在架子上的衣服,穿戴好她的衣裙。

    甄甄坐在梳妆台前,她照了半天的镜子,便开始拿起上一次被曹丕带人砸碎的几盒胭脂水粉,用里面剩余的残妆给自己画起妆来。甄甄化好妆容,把一套成色上好的碧玉簪子插进她的发髻里时,小雁睡醒了。她在她的身后不远处惊叫道:“夫人,您醒了?您醒了怎么没有把我给叫起来?”

    甄甄回过头望着她,笑着说道:“小雁,我醒了。我今天突然有了些力气,我想到庭院里看天空中飞舞的大雁。”

    小雁含着泪说:“夫人,这说明您的身体开始好转了。我服侍您梳头化妆吧。”

    “好啊。”

    小雁给甄甄把发髻重新盘了一遍,然后服饰她吃早饭。甄甄一个人吃完了一整张的烙饼,又喝下了一大碗肉汤。小雁在惊喜中眼泪涟涟。小雁陪甄甄走到院子里,甄甄的步履轻飘飘的,不像是一个病人。

    甄甄站在太阳光下,她抬首仰望着天空,晴空万里,一列又一列的大雁围绕着浮云起舞。甄甄回想起十五年前的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晴好的天气,她站在院子里看大雁翱翔,这时曹丕走过来了,他说:“甄甄,你站在院子里看什么呢?我刚才找你找了好半天了……”

    甄甄对小雁说:“小雁,你陪我到花园里散散心吧。我想去花园里的湖畔走一走。”

    “好的,夫人。只是,现在宫里的湖上已经没有游船了。”

    “没事,那无关紧要。”

    小雁陪甄甄来到后花园的湖畔,湖中一池清水,倒映着天空晴朗的碧影。湖中开满了夏日初绽枝头的荷花,一枝枝的荷花像是一盏盏浮游于水面的花灯,在大片大片绿色的浮萍之间穿梭来去,开得百媚千红。这让甄甄想起了数年前上元节的一天,曹丕带她去护城河畔放花灯,她在那里遇见了曹植。风拂过长发吹起她的裙摆,可惜没有人把甄甄的裙裾从水面上高高挽起了。

    甄甄看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她看着一湖的荷花盛放出铅华。她高兴地说道:“小雁,你看啊,今年春天的荷花开得这样好。”

    小雁顺着她的话说道:“是啊,夫人,今年的荷花开得格外的鲜艳,预示着夫人的病情马上就要痊愈了。”

    甄甄只是微笑。良久,她复又说道:“小雁,你说安乡侯现在过得好吗?”

    小雁摇一摇头,说:“夫人,我们常年被皇上软禁在深宫里,您又如何能得知他的消息呢?”

    甄甄笑着说:“小雁,你说安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小雁说:“夫人,我想安乡是一个好地方。安乡在冀州的晋州,那里离您的家乡无极县很近。我想,安乡,是随遇而安的意思。”

    甄甄笑得更加绚烂。小雁接着说:“夫人,我听我们宫殿门口的禁卫军说,皇上只给了安乡侯八百的封邑,从前他可是万户侯。安乡侯他现在应该过得不好吧,他的生活待遇大不如以前了。”

    甄甄叹了一口气,说:“是啊,子建他受委屈了。”

    甄甄带着侍女在花园里游逛了很久,她们走过从前和东乡一起捉蝴蝶的花丛,走过和曹丕一起划船时停靠过的湖岸,甚至到叡儿住过的宫殿里故地重游了一番。甄甄看到叡儿寝殿里摆着的那张桌子,想起曹植曾经在那里为她演出了一场皮影戏,他给她讲了一个关于爱的故事。

    当天晚上回宫的时候,小雁服侍甄甄早早的睡下了,夜里的寝殿刮过一阵晚风。甄甄在睡梦中,听见风吹着窗棂吱吱作响的声音,她睁开了眼睛,看到床头燃烧的烛火被风吹熄时明灭的暗影,她再也睡不着觉了,从床上坐起,拿一把火折子把床头的烛火重新点亮。

    甄甄披衣起身,端着烛台走下台阶,走到摆在窗前的一张写字的桌子上。映照着烛火的微光,她在桌子上晕开笔墨,找出一张宽大的新纸,在纸上写下了一首告别的长诗。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与君生别离。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

    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

    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

    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

    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这首诗的名字叫《塘上行》。

    甄甄写完她的诗作之后,复又回到床上躺下,这一次她一睡不醒。

    小雁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看到甄甄像以往一样瘫倒在床上,久久没有起身。小雁慌了神,连忙请来太医给甄甄把脉,太医诊断之后却摇了摇头,他没有多说一句话,连药也没有开一副。

    小雁想去请更多的人手,慌忙之中,她在窗前的桌子上,看到甄甄昨晚写下的最后一封遗书。小雁把心一横,她将书信装在一张信封里,递给了看门的守卫。她说:“夫人昨天写了一封家信给武德侯,你们帮忙把她的书信寄到洛阳的皇宫里,就说她有事想见武德侯一面。”

    守卫们想到是给武德侯的书信,便不好违逆小雁的要求。

    甄甄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整整三天滴水未进,她想自己这一回是真的大限将至了。她只想安详地睡去,不问世事。

    甄甄的遗书被小雁寄往了洛阳,在洛阳的宫门口被郭女王带着人马拦截了下来。郭女王已是郭贵嫔了。

    郭女王把那封书信原封不动地带回了宫殿里,等到曹丕下朝时,和他一起观看。曹丕把信封撕开,取出里面的信纸,郭女王凑上前和他一起看上面的内容。郭女王读完了书信,哄然大笑起来,曹丕气得从肩膀到双手的十指都在止不住地发抖。

    郭女王笑着说:“子桓,你看甄夫人的身体那么差了,她还给你写了一封诀别的书信。她对你可真是情深意重啊。”

    曹丕颤抖着双手,不可置信地看着纸上的每一个字。他气的面色发黑,他的口中念念有词:“这个贱人,贱人……我要让她不得好死!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来人啊!”

    一队御辇将曹丕从宫殿抬回朝堂上。曹丕立在龙椅前的桌案上,用毛笔飞快地写下了一封手谕,接着他把手谕封在玺书里,把玺书从龙椅前一径扔到了大门口。曹丕起身,从阶梯上直直地飞扑下去,侍卫们合力接住了他的身体。曹丕喋喋不休地说:“快……你们快把孤的旨意传达下去,我要派最快的人马赶往邺城!贱人甄氏赐鸩酒,赐死!我要让她死得越快越好!”

    侍卫们急忙领命前去寻找使者了。

    曹丕在洛阳等待甄甄的书信,他在等她回心转意来到洛阳,可是他没有等到她的答复的书信,只等到了一纸和他告别的手书。小雁在洛阳盼着武德侯给他的母亲回信,可是她没有等到曹丕请甄甄前去洛阳的谕旨,不成想却等来了曹丕将她赐死的玺书。

    曹丕派出的使者抵达邺城的那一日,邺城皇宫的荷花开得异常的繁盛,一只蝴蝶停在其中一朵花的花瓣上,然后翩然飞走了。它跟着宫里从洛阳赶来的使者,飞到甄甄所在的宫殿门前。门外有人敲门,小雁应声打开了大门,那只蝴蝶跟着人群一起飞进甄甄的宫殿里。

    甄甄躺在床上问道:“小雁,谁来了?”

    小雁看着门外站着的几个陌生人。她依凭直觉,感到这帮人来者不善。她在门口大声尖叫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谁派过来的?你们闯入甄夫人的宫殿要做什么事?”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的话。为首的使者带着身后的两名内侍,不顾小雁的重重阻挠,越过小雁的身旁,径直来到甄甄的床前。使者开始宣读曹丕的圣谕:“皇上有旨,甄氏出言不逊,冒犯天威。今特赐鸩酒一杯,即刻领命,钦此。”

    小雁流着泪说:“夫人,我把你写的诗,寄给武德侯所在的洛阳了。我本想让武德侯来邺城见你最后一面,没想到皇上却要将您赐死。”

    甄甄躺在床上,听着使者读完圣旨,她的反应出奇的平静。她既没有违抗旨意,也没有下床领旨。她实在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连一丝喘息的力气也无。

    两名内侍跟在使者的后面,各自捧着一壶酒和两只酒杯。听见使者宣读完圣谕,两名内侍把鸩酒呈送到甄甄的面前。甄甄笑了,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解脱的从容,可是身体依旧无法下床。

    一名内侍同使者说道:“甄夫人病得太重,她已无法下地接旨了。”

    使者思索片刻,便道:“那就把甄夫人从床上抬到地上,我们请她把鸩酒喝下去吧。”

    “这……这不太好吧?”

    小雁在他们身后凄厉地呼喊道:“不……你们不能这么做!甄夫人她是武德侯的生母啊!”小雁想扑上前去打翻那壶毒酒,但是她的身体很快被门口看守的侍卫们给架住了。

    那两名内侍见此情状,于是便同意了侍者说的话。他们把手中捧着的两盘酒具放在了地上,接着便从床上架起甄甄的身体,把她的身体拖到了地上。甄甄的两条胳膊分别被二人架在怀里,她的双腿跪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甄甄的脸上一片惨然的病容,她的眼圈深而乌黑,嘴唇呈现出青紫色,额前的几缕碎发挡住了她的面容,她的一滴眼泪从一只眼睛里流下来。

    小雁哭着做最后的挣扎,她说:“其实你们不用忙着喂甄夫人毒酒的。她活不了几天了。即使你们没有来邺城,过几天也会是甄夫人下葬的日子。”

    一名内侍拾起地上的酒杯,倒上一杯酒。另一名内侍伸手拨开了甄甄的一绺乌发,他的另一只手把甄甄的嘴撬开,酒杯里的酒被硬生生地灌进甄甄的嘴里,顺着她的嘴角流进胃里。甄甄被呛得咳嗽了几声,一只手捏紧了甄甄的嘴,不让她把喝下去的毒酒吐出来。甄甄憋着一口气,始终喘不上气来。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看到甄甄没了反应,于是便松开手,甄甄应声倒在了地上,鲜血从她的嘴角流出来,将她身上的寝衣染成了一片鲜红。

    甄甄的心脏一开始还在微微地跳动,很快便无声无息。她终于永远无法呼吸了。

    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听见小雁向她呼唤道:“不!不!夫人……”

    *

    使者和两名内侍看到甄甄已死,他们可以回洛阳交差了,只是不知甄夫人的尸首要怎样处理才好。他们三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一时间鸦雀无声。过了片刻,一位内侍才对领头的使者试探着说道:“甄夫人她就这么没了,我们该怎么处置她的尸体呢?我们没有接到皇上的手谕,谁也不敢擅自做主啊。”

    那使者思忖片刻,便道:“我们先用从洛阳抬来的棺材,把甄夫人的尸身装起来吧。我再命人把甄夫人的棺材,抬到东乡公主的灵堂里,暂时收敛几日。其他事宜等我们回洛阳禀告给皇上,再看看如何处理吧。”

    两名内侍齐声应道:“我们就按照您说的做吧。”

    很快,宫门口把手的禁卫军将一口简易的棺材抬了进来。一名内侍把棺材盖打开,皱起眉头说:“这里面也太小了吧。”使者回答他:“棺材小归小,装甄夫人的尸首倒也足够了。你们还挑挑拣拣的干什么?这又不是我们的棺材。我们快点动手干活吧。”

    “是。”

    收敛着甄甄的棺椁被抬到了东乡公主的灵堂里。小雁从甄甄的宫殿里,一路哭着跟到灵堂,那只蝴蝶也跟着小雁一并飞了进去。小雁像一只雁一样发出了悲鸣声,哀泣不已。那蝴蝶停留在甄甄的棺椁上,注视着灵堂里的人们的一举一动,它是一只长着纯白色羽翼的蝴蝶。

    使者和两名内侍有些于心不忍。他们对着甄甄的棺椁拜了三拜,便退出了灵堂。

    灵堂里只有小雁一个人,她从白天哭到黑夜,又从黑夜哭到黎明,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她早已筋疲力竭。小雁的身体卧在地上,像一只从天空中坠落到地上的雁。她在深浓的夜幕里昏睡过去,眼角犹带着一行行的泪痕。那只白色的蝴蝶,在灵堂里停留了几天。它几度飞到小雁的身上,动作飘忽轻灵,似是不忍将她唤醒,然后扇动着翅膀飞走了。

    却说曹丕在洛阳,将赐死甄甄的玺书发往邺城之后,他只身一人在朝堂里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似乎有一天一夜那么长。他抱着膝盖坐在最高一级的阶梯上,向下俯视着空无一人的大殿。曹丕的身体抵在一张桌子前,那是他在朝堂上平时批阅奏折的桌子。不知过了多久,无人敢上前来打扰他,无人敢上前来安慰他,也无人肯分担他的悲喜。夜渐渐深了,朝堂上没有一盏点燃的风灯,曹丕独自在一片寂静的夜幕里沉睡。最后是郭女王在朝堂上找到了睡着的曹丕,她带着宫人们把他抬回了寝殿里,让他在自己的龙床上安睡。

    曹丕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境,一觉梦回邺城。

    打更声响起,夜已深。夜半三更时,一阵冷风穿过了黑夜,吹进了东乡公主的灵堂里,吹到了小雁的身上和甄甄的棺椁上。灵堂中挂着的白色的帘幔,在风中翻卷飘荡。长明的烛火在夜色里摇曳,像是从天上垂落的星斗。那是曹丕在洛阳未曾见过的景象。

    月黑风高的晚上,一群乌鸦落在一棵老树的枝头上鸣叫,像是在等待着谁的归来。甄甄的身体已死,可她的灵魂从棺椁里飘然而出,穿着她生前穿过的最后一袭寝衣。她的魂魄飘出了灵堂的大门,飘到门外的夜色下,路过了花园里的花丛和湖岸上停靠的泊舟,一直来到了皇宫的正门前。

    看守司马门的公车令的亡魂,还在大门口徘徊。他看到甄甄的亡魂要从司马门前经过,连忙阻止她说:“没有皇帝的谕旨,谁也不能擅自穿过我看守的司马门。我生前就是因为临淄侯擅闯司马门,所以才丢了自己的性命的。”可是甄甄没有理他,她还是从司马门穿过去了。

    甄甄来到邺城的宫门前,几位前朝时死在邺城的妃嫔的灵魂,挡在了甄甄的面前。她们看着甄甄,低声私语道:“这是哪一位皇帝的妃嫔呀?她长得真好看,只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

    其中一个女人说:“她是现今的皇上曹丕的甄夫人。”

    另一个女人说:“哦,是她呀。她连一个封号都没给封上,就这么死了。她的位分还没有我们高,难怪我们不认识她。”

    “谁让她跟人争宠输了呢?唉,是她不争气呀。所以她的下场和我们一样,抱恨终天。”

    甄甄说:“你们说完了没有?你们不要当着我的去路,都让开。我还有急事要出城。”

    有一个女人尖声笑起来,说:“城外有什么好的?皇宫里面多繁华,多气派啊。你还不如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一起做个富贵鬼也不错呀。”

    甄甄没有再理会她们,她的灵魂一径飘向宫门外,飘出了城门口,飘到了护城河岸。她顺着护城河水的流向,一直往西南飘去,甄甄的灵魂来到了洛阳。

    甄甄的灵魂飘到洛阳的宫殿,如入无人之地。她来到武德侯曹叡的宫殿前,在寝宫的门口长久地驻足。曹叡正在寝殿里睡觉,可是他睡得并不踏实,而是辗转反侧、坐卧难安。他患上口吃的毛病已有近十年了,他在梦中断断续续地说:“母亲,母亲……您不要离开我!孩儿知错了,当年我不该在父皇面前,告发您和……叔父的……”他的额头上冒下豆大的冷汗。

    站在门外的甄甄,听见曹叡在睡梦中的哭喊,不禁泪如雨下。母子连心,曹丕还没有将她被赐死的圣谕昭告天下,曹叡就已经预感到母亲出事了。

    曹叡床头的内侍们,打来一盆冷水,用巾帕沾水,擦拭他汗湿的额头。

    曹叡从睡梦中醒了,将内侍们吓了一跳。他乍一醒来,就高声惊叫道:“快!快……给我准备好车队和人马!我要去邺城!我要去邺城……”

    一名内侍回应他道:“侯爷,现下深更半夜的,我们到哪里给你准备车马啊?不如还是等天亮了再说吧。”

    曹叡哭着说道:“不行,来不及了!我一定要去邺城……”

    “侯爷,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是我害了母亲,我必须要到邺城见她最后一面。”

    “侯爷,您这是什么话啊?甄夫人她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

    “可是我做梦梦见,母亲她已经离开人世了……”

    内侍们无奈,只得顺应曹叡的话,走到宫门口,准备给他备齐车马。一名内侍把门闩从大门上拿下来,却发现大门好像被人从外面堵住了似的,怎么推也推不动。内侍在大门前排了几下,然后回过头惊异地说:“侯爷,宫里的大门打不开了,我想应该是门坏了。”

    接着一阵风吹过,吹熄了曹叡的寝殿里所有燃烧着的风灯和烛火,室内一片黑暗。

    一位宫人说道:“奇了怪了,现在是春夏相交的季节,哪来刮过一阵这么冷的风啊?冷得像秋天似的,回去我得多穿两身衣服了。”

    窗外响起一只野猫的叫声。站在门口的内侍,向曹叡回复道:“回禀侯爷,是一只发春的野猫堵在了宫门口,所以我刚才才推不动门的。”

    “侯爷,我们要不要重新把寝殿里的灯火点亮?”

    曹叡悻悻地说:“不用了。我刚才是做噩梦才醒的。你们不用再点灯了。灯火太亮,我会睡不着觉的。”

    “那……侯爷,您还用我们给您安排车马吗?”

    曹叡说:“等天亮了以后再说吧。你们都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睡会儿。”

    “是。”

    宫人们退下后,曹叡才发现他的冷汗浸透了脊背,止不住地发抖。

    曹叡一日不能安歇,甄甄就守护在他的寝宫外,一日不肯离去。

    曹丕看着甄甄的魂魄,在曹叡的宫殿门口,久久驻足不去,他从梦中睡醒了。他躺在龙床上,说的第一句话是:“水……我要喝水。”可是他等待了半天,却没人给他倒水。曹丕从床上爬起来,寝宫里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郭女王也不知去了哪里。

    曹丕下了床,走到一张御用的桌子前,他想给自己倒一杯茶,却发现茶壶里什么也没有。他晃了晃茶壶,然后愠怒道:“你们人呢?服侍的人呢?全都给我出来!孤要喝水,你们听见没有?我养着你们是干什么用的?!”可是寝殿里空空荡荡,无人回应他的话。

    曹丕披着寝衣,他的龙袍搭在架子上。曹丕不得不自己换上龙袍。以往那是要两三个宫女伺候他,才能完成的活计。曹丕穿着龙袍,推开寝宫的大门,门外烈日当空,是一片炫目的白色。曹丕在黑暗里呆久了,阳光像一把箭矢刺向他的双眼。曹丕捂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他的右眼被日光照射得格外刺痛,不由得叫出了声。

    “啊,好痛……我的宫门前的守卫们呢?为什么一个侍卫也没有?你们人都到哪里去了?”

    曹丕站在洛阳的宫殿里,只感到天旋地转。

    曹丕在皇宫内狂奔,他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叫道:“郭女王,诸舍人,你们在哪里?母后……你们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你们听到就回答我一声啊!”

    曹丕感觉到哪里不对,洛阳偌大的一座宫殿,竟然荒无人烟,一个人也没有。曹丕的心中慌乱起来,他开始呼喊一个早已淡忘却又熟识的名字——“甄甄,甄甄,你在哪里啊?你不要躲着不肯见我。我知道你就在洛阳,你出来见我一面好不好?甄甄,你越是不出来见我,我就一定要找到你!”

    甄甄站在曹叡的宫门外,听见曹丕呼唤她的声音,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甄甄向天上看去,突然见到云丛中浮现出一朵祥云,女娲驾着云彩,从天宫飞往人间,查看洛阳的情况。

    甄甄见是女娲来了,她惊奇地问道:“女娲娘娘,您怎么来了?”

    女娲对她说:“洛神,河伯正在满皇宫的找你,你为什么不出去见他?”

    甄甄说:“我不想再见到河伯了,我也没必要再见到他。我只想在临走之前,看我的孩子叡儿最后一眼。”

    女娲却说:“人间有规定,凡人不能和死者相见。洛神,你的亡魂伫立在曹叡的宫殿外,已有三天三夜了。你为何还不肯离去?你在执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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