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13

    甄甄说:“我对凡间的俗世已了无牵挂。只是叡儿年纪还小,我不忍就这么离他而去,我想留在人间看着他长大。”

    “曹叡的年纪已不小了。他有帝王之相,他会是魏国未来的君主。”

    甄甄笑了起来:“是吗?可是我不希望叡儿当皇帝,我只希望他幸福。”

    女娲对她说:“洛神,你能安心从人间离去,就是对曹叡最大的宽慰了。”

    曹丕还在皇宫里四处寻找。他跨过了一道又一道宫门,走过了一座又一座殿宇,推开了一扇又一扇的大门,可是一个人也没见到。在他近乎绝望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想起了一个地方——那就是武德侯曹叡的寝殿!曹丕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然后调转方向直奔曹叡而去。

    甄甄和女娲听见了曹丕向她们奔来的脚步声。

    女娲问:“洛神,你是想走,还是想和河伯见上一面?”

    甄甄反问道:“您想让我怎么做呢?”

    “洛神,你想怎么做都好,全凭你一人决断。”

    曹丕还没来到曹叡的宫殿,就在宫墙外大声呼唤道:“甄甄,我知道你就躲在曹叡的寝殿里。你出来,让我见你一面吧!”他的眼泪汹涌而出,声音里带上哭腔——“甄甄,是我做错了事。你不要真的离开我,你回到我的身边吧……”

    甄甄听见他的话,回过头往宫门口看了一眼。她看到曹丕龙袍的一角在门外一晃,她心知他很快就要过来了。接着,甄甄把头转向女娲,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而是对着女娲跪下,俯身下拜,她伏在地上深深地磕了一个头。她再度把头抬起来时,眼角的泪痕已干。

    女娲说:“洛神,你到阴司地府报道去吧。此地非久留之地,洛阳的皇宫里还有人想要加害于你,你快些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甄甄的亡魂随风而起。一道金光闪过,包裹住甄甄的身躯,将她的身体幻化成一道又一道金色的流光,在风中慢慢地流逝。那是她的灵魂留在人间最后的模样。

    甄甄在人间的最后时刻,她想起了这一世很多的回忆。她想起从前在无极县的甄家,她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坐在院子里听故事。

    她想起她最初嫁给袁熙的时候,她后半生所有的幸与不幸,都因这场婚姻引起。她想起了她在众人的欢呼声里,被袁熙高高地拥进怀里。

    她想起了她和曹丕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战场上,她和他偶然间的碰面所产生的纠葛。她想起从前他给她写过一首诗,他说“牛郎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如今她真的像织女一般离他远去,回到她本该去的地方了。

    她想起了她怀上曹叡的时候,是一个天高气爽的深秋,那时她喜欢一个人站在庭院里看大雁。她想起了她怀上东乡公主的那一夜,曹丕为她戴上凤冠霞帔,说要将她明媒正娶。她想起了东乡公主和诸舍人在宫殿的院落里捉知了。

    她想起了从前有一个少年在邺城的皇宫里放风筝,风筝从天上掉进了叡儿的院子里,她为他打开了宫殿的大门。她想起了曹植。她想起了她和曹植在上元节的护城河畔放河灯,想起了曹植为她演出的一场又一场的木偶戏。甄甄想起她病重的时候,曹植给她送了一盒子的药,他说“我知道你的心治不好了”。

    甄甄的灵魂幻化成清风与流云的一刻,她的一滴眼泪落下来,落在了人间。

    恰在此时,曹丕推开了曹叡寝殿的大门,他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只看到一缕青烟拔地而起,飘向了天际。

    *

    “甄甄,甄甄,我错了……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伴随着一声声尖叫,曹丕从睡梦醒了。这一回他是真的醒了,他的冷汗直流,眼泪从眼角滑落到枕头上。

    曹丕睁开眼,看到近处的灯火明亮,郭女王正坐在龙床的一侧上陪着他。她带着一帮宫人,随时准备服侍曹丕。见到曹丕醒了,郭女王先是一笑,又听到他在睡梦里呼唤着甄甄的名字,郭女王的笑容不再,她的脸色一阴。饶是如此,郭女王还是从宫人的手上取过一条巾帕,擦掉曹丕额头上的汗渍。然后她又端过一壶热茶来,向曹丕问道:“皇上,你醒了,要不要喝些茶水?”曹丕点了点头。

    郭女王给曹丕倒了一杯热茶,扶着他起身,曹丕就着郭女王的手,把茶水给喝了。他的一颗心稍稍落定,便对郭女王问道:“现在是几时了?我是不是应该上朝去了?”

    郭女王回他说:“皇上,现在才二更。您已经在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有三天没有去上朝了。”

    曹丕惊道:“是吗?”他复又安慰自己:“也是,我做了一个很长、很奇怪的梦。无论我如何想睡醒,都醒不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沦在梦里。”

    郭女王便说:“陛下,您可想找一个会解梦算命的人,帮您看一看?”

    曹丕看向她:“现下宫中可有这样的江湖术士?”

    郭女王说:“有的,他叫周宣。”

    “即刻命人把他给我请过来。”

    “陛下,夜深了。您看,要不我们明天再……”

    “难道你也想忤逆我的旨意吗,郭女王?”

    “子桓,我不想……是,我这就找人去请他。”

    很快,郭女王便传令把周宣叫到曹丕的寝殿,然后她便退下了。

    周宣跪在曹丕的床前给他请安。曹丕的身体坐在床上,身后倚靠着两只软枕。他听见周宣给他请安说的话,眼睛并没有看向他,也没有叫他起身的意思。周宣一言不发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行至曹丕的床前,曹丕拍了拍他身旁空出的位置,那是郭女王刚才坐过的地方。他说:“周宣,免礼,坐吧。”

    周宣犹豫地说:“这……不好吧?皇上的龙床,岂是外人可以随便就座的地方?”

    “我让你坐你就坐。”

    周宣只好听命坐下了。他坐下来,试探地看向曹丕的表情,却看不出他是悲是喜。烛火透过帘帐,照在龙床上,在曹丕的眼睑上镀上一层阴影,映照出他清秀的面庞。

    曹丕沉默了许久,才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梦见我的宫殿的屋檐上,有两块瓦片掉到了地上,化为一双鸳鸯从皇宫里游走了。这是什么征兆呢?”

    周宣说:“皇宫里恐怕会有人横死。”

    曹丕说:“我是跟你说着玩的!”

    周宣却说:“做梦这件事,是意念中的事。只要能用言语表达出来,便可以占卜吉凶。”

    片刻过后,门外突然有守卫传来急报。他说:“皇上,不好了,刚才您的宫门外有两名宫人起了口角,互相发生了争执。其中一个人把另外一个人给打死了。”

    曹丕闻言吃惊地抬头。他看着周宣,半晌说不出话来。还是周宣先开口,他说:“陛下,臣的所言非虚。只是担心您被惊扰。”

    曹丕于是便吩咐那守卫说:“传孤的旨意下去,把杀人的那名宫人处死,被杀的宫人,你们把他给安葬了吧。”

    “遵命。”守卫领命下去了。

    曹丕又说:“我昨天晚上梦到了一缕青烟拔地而起,飘到了天上。这是什么原故呢?”

    周宣说:“天下会有一个贵女子冤死。”

    曹丕说:“是我赐死了她。”

    第二天早上,曹丕上朝时,发了一条诏谕。他想派一支军队去追前往邺城的使者。他派出的军队当日白天出城,不到傍晚却又赶回了洛阳。领头的将军对曹丕说:“前往邺城的使者,已经在赶回洛阳的路上了。他带回了甄夫人的死讯。很快就要前来觐见您了。”

    曹丕心如死灰,他说:“那就这样吧,你不用再让他们前来见我了。我不想听到甄氏亡故的消息。”

    又过了一段时间,曹丕再度召来周宣,问他:“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用一只手的手指摩挲铜钱上的花纹,想把那些花纹磨掉。可是那些花纹不但纹丝未动,而且越磨越光亮,这是为什么呢?”

    周宣不敢说话。

    “这到底是为什么?”

    在曹丕的再三追问之下,周宣终于开口说道:“这是陛下的家事。您想做一件事,但是皇太后不愿意,所以您的铜钱上的花纹越磨越亮。”

    彼时的曹丕想将曹植处死,但是卞夫人百般阻挠,她和曹丕冷战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时的卞夫人是卞太后了。那段时间,曹丕经常到卞太后所在的永寿宫找她,卞太后也时时将曹丕传召。她在永寿宫与曹丕争论不休。

    曹丕怀着满腔怨愤问她:“母后,您为何不让我处置安乡侯?”

    卞太后不满地开口:“子桓,你想怎么处置他?你记住,曹植可是你弟弟,你不能自作主张,想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那样的话,全天下的人都会对你诟病的。”

    曹丕不依不挠:“太后,既然您这么说,前不久我处死甄氏的时候,您为什么不拦着我?”

    卞太后看向他:“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当初你赐死甄氏的时候,你的谕旨发布得那么快,我还没有察觉这件事呢,你的一纸玺书就从洛阳寄到了邺城。我是来不及阻止你啊!”

    曹丕说:“现如今我想要赐死安乡侯,母后您倒是反应的挺快的。”

    卞太后的一只手指着他,骂道:“你,你想要干什么?皇上,我可跟你说好,有我在的一日,只要我活一天,你就休想动安乡侯的一丝毫发!不然我一定联手其他朝臣,上书废掉你的皇位。我说得出,就做得到!到那时你看看,那些朝臣们是听你的指挥,还是听我的命令!”

    曹丕红着眼睛,哽咽着说:“母后,您有通天本事,却不肯出头救甄氏一命,枉她在你身边侍奉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你对她还是形同陌路,不肯有一丝怜爱。”

    卞太后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说:“甄氏还不是你一手赐死的?是你想赐死她的,我拦着你又有何用?”

    曹丕不再多话。

    曹丕再度将安乡侯迁徙了。这一次,曹丕给曹植的封地在山东鄄城,鄄城又叫甄城。

    甄甄死了。曹丕将安乡侯迁徙于鄄城。曹丕发出谕旨的那一日,身在洛阳的郭女王,在她的宫殿里跳起了一支没有伴奏的舞蹈。她的笑容没有绽放在脸上,而是盛开在心里,笑靥如花。尽管少了舞曲的伴奏,郭女王的舞姿还是没有跳错一步,她一脸志得意满的神色,势在必得。

    下朝之后,曹丕来到郭女王的寝殿里,他没有让宫人通报他来的讯息。曹丕只身一人进入了郭女王的宫殿,正好看到了郭女王跳舞的一幕。他屏退了左右的宫人,哑着声音对郭女王说道:“郭女王,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没想到你还有心情跳舞啊。”

    郭女王听见曹丕的声音,吃了一惊。她急忙停下手中的动作,向曹丕问道:“陛下,你怎么来了?你为何不让宫人向我通报一声,我也好早作准备接待你啊。”

    曹丕却说:“我来了,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郭女王,我一来就看到你在大殿里跳舞,我只是不想打扰你罢了。”

    郭女王笑了,她说:“是啊,我是在跳舞。陛下可曾认得妾身跳的这支舞蹈吗?”

    “我在哪里见过你跳的这支舞吗?”

    “我跳的这支舞,是我和你在铜鞮侯的王府上初见时跳的舞蹈。那时我的动作错漏百出,可是你却没有责怪我跳得不好。”

    “是啊,那都是些陈年往事了。往事总是叫人难忘。”

    郭女王忙说:“陛下,有些时候,不该想起的人,不该惦念的事,忘了也就忘了吧。子桓,你今天来到我的宫殿里,所为何事啊?”

    曹丕便同她说:“今天是我将曹植迁徙为鄄城侯的日子。”

    “那又如何?”

    曹丕对郭女王说,这一世,曹植再也见不到甄甄了。他特意给他选了一个带有甄甄名字的封地,就让曹植留在鄄城,永远地怀念一个故人吧。

    郭女王沉默了片刻。良久,她说,也好。她复又同曹丕问道:“陛下,再过一个月,甄夫人就要出殡了。甄夫人出殡的那一日,你可要赶往邺城,去给她送葬?”

    曹丕摇着头说:“我就不去了。”

    “那……平原王呢?”平原王是曹叡现在的封号。

    曹丕说:“自从我把他的母亲赐死一事,告之于天下,平原王就再也没有上朝。他是不肯见我,我又如何询问他的意见?”

    “平原王年少不懂事,枉费陛下对他的一片苦心栽培。”

    “我倒也不怪他。只愿他不要总是责怪我这个当父王的才好。”

    “陛下您是为了平原王,才得到的天下。没有平原王,陛下即使是登上皇位,又有谁能够继承您的大统呢?”

    曹丕笑着说:“郭女王,只有你才是最理解我的。”

    他想起了什么,又接着说道:“郭女王,其实,我一直想给平原王找一位能收养他的母亲,照管他后半生的生活。郭女王,我想,你就是很好的人选。”

    他说:“郭女王,若是你愿意收留平原王当你的继子,在余下的日子里照看他的饮食起居,辅佐他登上皇位,改日我一定封你为后,报答你的恩情。”

    郭女王一愣,接着她反应过来,然后说:“陛下,你是想让我当平原王的养母?”

    “是啊。郭女王,难道你不愿意吗?”

    “不,我愿意。只是……”

    “只是什么?”

    “陛下,我们会有属于我们的孩子的。”

    曹丕摇一摇头,说:“我不想再生那么多孩子了。”

    黄初二年七月,曹植赴任鄄城侯。建安二十四年时,杨修被曹操赐死。黄初元年即延康元年,曹丕即位之后,又将曹植的两位幕僚丁仪、丁廙杀死。至此,曹植身边的所有门客都离他而去了。

    曹植在赴任的途中写下了一首长诗,《野田黄雀行》。他在诗中说:“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他说锋利的宝剑不在我的手中,我又何须结交那么多的朋友呢?

    一只黄雀落入了捕猎者的罗网,收获了黄雀的人们多么欣喜。一个少年路过,见到在网中挣扎的黄雀,他于心不忍,拔出宝剑刺破了罗网,黄雀重获自由,得以向天空飞去。黄雀在天空上久久地盘旋,复又飞下来感谢救它的少年。

    黄雀落入网中,尚有少年来救它。可是少年落入尘世的罗网里,又有谁能够救他呢?

    曹植没有了幕僚们带来的讯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甄甄也已离开了人世。

    盛暑八月,是甄甄出殡的日子。

    甄甄出殡的前半个月,曹丕在洛阳的宫殿,给甄甄搭建了一座灵堂。奇怪的是,除了一些在灵堂里进出往来的宫人,曹丕不许任何人来灵堂里吊唁甄甄。就连平原王曹叡想去拜谒母亲,曹丕也不允许他进去。郭女王觉得曹丕一反常态。她带着春欢,守在灵堂的门口翘首盼望。见到有宫人从里面出来,她便凑上前去询问那些宫人,他们究竟在甄夫人的灵堂里做些什么事?那些宫人却都只是摇着头不说话,无一个人敢回答郭女王的质疑。

    十六年前八月的一个夜晚,曹丕从战场上带回了甄甄,他在邺城将甄甄纳为妻室。他们圆房的第一个晚上,曹丕举着一盏烛火,照亮甄甄的面容,他看到她的脸上流下一道深长的泪痕。

    他对她说:“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是会保护好自己的女人的,而不是像袁熙一样弃你而去。”可是曹丕没有履行他的诺言,而是亲自赐死了自己的妻子。

    曹丕记得他迎娶甄甄的日子。十六年过去了,在八月的同一天的晚上,曹丕在灵堂里给甄甄举行了一场葬礼。

    灵堂里灯火辉煌,挂满了鲜红色的帘帐和帷幕。棺木前燃烧的不是葬礼用的长明的蜡烛,而是一对龙凤喜烛。灵堂里摆放着一口空置的棺木。棺木前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陈列着一壶喜酒,和两只成对的酒杯。曹丕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新郎的衣服,一如十五年前,他在曹家的旧宅里,把甄甄抱进洞房时的模样。只是他的新娘不在人间。

    曹丕把棺木的盖子打开,他看着空的棺木,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曹丕走到桌子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举起酒杯对着棺木,说:“甄甄,今天是你的葬礼,可我只想再娶你最后一次。我再同你喝完最后一杯酒吧。喝完了这杯酒,我祝你一路好走。”说完,他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的一只手抚摸着棺木,流着泪说:“甄甄,你喝了毒酒的那一天,身上一定很疼吧。你一定走得很痛苦。甄甄,是我不好,是我的一时冲动,害你受苦了……”

    灵堂的门外有重兵把守,没有曹丕的命令,谁也不得擅自入内。可是郭女王偏不吃这一套。

    今天她已在宫城内找了曹丕好久了,却始终不见他的踪影。一个眼尖的宫女把曹丕的行踪告诉春欢,春欢对郭女王说:皇上从下了早朝之后,就一头扎进了甄夫人的灵堂里,一直到今天晚上,谁都不见他出来。皇上说,谁也不许进入甄夫人的灵堂,谁也不知道皇上在灵堂里到底在干些什么。

    真是好生奇怪。

    久久不见曹丕出来,郭女王便带着侍者去了甄夫人的灵堂。灵堂的门前,果然有守卫拦下了郭女王的去路。郭女王只说:“是陛下让我来甄夫人的灵堂里陪他的,是他准许我前去悼念甄夫人的。”

    守卫们见是郭女王来了,便放她进去了。

    郭女王甫一踏进灵堂,便看到了这般让她吃惊的一幕。

    曹丕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婚服,仰起头把喜酒给喝了。然后他的身体扒在棺木上,对着棺木念念有词。他说:“甄甄,我好想去找你……”

    灵堂里悬灯结彩。

    郭女王的心头咯噔一声,一种被眼前的画面刺激到的冲击感,强烈地撞击在她的心脏上。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险些令她当场昏死过去。

    于是她便尖叫出声:“陛下,您在灵堂里干什么?”

    曹丕抬起头望向她,说:“郭女王,你来了。你也是来给甄甄送行的吗?”

    郭女王说:“陛下,我,我只是来找您的……”

    曹丕却说:“正好你来了,你给甄甄敬一杯酒吧。”

    她说:“陛下,今天又不是甄夫人出殡的日子。”

    曹丕笑了起来:“今天啊……今天是我当初迎娶甄甄的日子。我想,和她再成一次婚,我不想让她走得太寂寞……”

    “陛下,您的神志不清了……”

    曹丕喝了几杯喜酒,带着一身醉意,最终还是放走了郭女王。

    郭女王回到她的寝宫,她对见到的情景又惊又怕,她越想越气。她嘱咐春欢和其他的侍女们说:“今天我在甄夫人的灵堂里看到的场景,谁都不许往外说出去。不然,你们犯下的可是掉脑袋的大罪,我可保不住你们的性命。”那些侍女们慌忙点头应下了。

    稍后,她又改了主意。郭女王对春欢说:“春欢,你把诸舍人给我叫过来,我有一件大事要嘱托给他。”

    ……

    甄甄出殡的当日,诸舍人带着一队宫人,从洛阳快马赶到了邺城。

    小雁正在东乡公主的灵堂里给甄甄守灵。她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一双眼睛早已哭得昏花。她乍一见到是诸舍人来了,不由得十分惊喜。她对诸舍人说:“诸舍人,是您来了?是陛下派您来给甄夫人送行的吗?”

    诸舍人却不敢和小雁的眼睛对视。他只对他身后带着的几个人手说:“我们快打开甄夫人的棺椁,按照郭贵嫔的命令行事吧。”

    小雁惊叫道:“诸舍人,你们为什么要打开夫人的棺椁?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啊?”

    诸舍人不忍地说:“小雁姑娘,你就别问那么多话了。贵嫔娘娘颁布的旨意,能是什么好事情吗?你就不要往好处想了。”他又转过头去问身后的侍者:“郭贵嫔让我们带来的东西,你们都拿来了吗?”

    他们应和道:“我们拿来了。”

    小雁不解地问:“贵嫔娘娘让你们带了什么东西啊?是给甄夫人的祭品吗?”

    诸舍人没有回答小雁,而是说:“那我们就快把甄夫人的棺椁打开吧。”

    甄甄的棺木被应声打开,一阵腐臭熏天,熏得人几欲作呕。小雁被臭气熏得流出了眼泪,捂着鼻子咳嗽了好几声。诸舍人和他带来的几个宫人们也都泫然欲吐。棺木里陈列着一具面目全非的腐尸。甄甄的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她的身下,见证着尸体的主人曾经的美丽。女尸最后穿戴的的衣服上流满了鲜血,已然干涸成一大片乌黑的血渍了。

    诸舍人勉强地说:“我们还在等什么?快点动手吧……”

    几名内侍回他道:“诸舍人,甄夫人的尸体烂成了这个样子,我们实在是无法下手啊。”

    诸舍人却说:“不过就是一具尸体而已,又不是活着的甄夫人。我们还怕她做什么?就是她此刻活着,我们也没必要怕她了。”

    小雁的心里涌起了一阵不好的预感,她一再地问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啊?”

    诸舍人却只说:“小雁,是我对不住你了。”

    诸舍人带来的一位内侍,打开了他手中拿着的一袋糠米。诸舍人的一只手伸进棺材里,撬开了甄夫人的嘴巴,他的动作像极了当初给甄甄喂下毒酒的那名内侍的样子。小雁开始拼死抵抗,她的身体上前扑倒在甄甄的棺材上,然而却被一名内侍一把抓住,扔在了地上。

    小雁的体力虚弱,再也没能爬起来。她只能哭着叫骂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不许动甄夫人的尸体!今天是甄夫人送行的日子,你们就让她安心地走不行吗?你们就一定要这么折磨她吗?!”

    没有人理会小雁的叫骂。

    甄甄的嘴被人撬开了,一把糠米被撒进她的嘴里。一把又接着一把,直到甄甄的嘴里被人塞满了糠米,诸舍人才把甄甄的嘴给合上。她的嘴里多余的糠米从嘴角流下来,像是眼泪从眼角洒落在嘴唇上。

    “诸舍人,贵嫔娘娘还嘱托我们什么了?”

    诸舍人说:“她嘱托我们用头发把甄夫人的脸给蒙上。甄夫人这么多的头发,这么的蓬松而茂密,又黑又长的,盖在她的脸上刚刚好。”

    小雁趴在地上,听见他们的对话。她哭着说:“不,你们不能这么对她……”

    内侍们把甄甄的头发盖在了她的脸庞上。

    以发覆面,以糠塞口。

    郭女王曾经跟诸舍人说起过,曹丕在战场上和甄甄的一场相遇,是因为那一天甄甄刚好躲在袁府里哭泣。她用头发遮住了面容,垂着手立在刘夫人的身后,泣涕不已。曹丕就是被她的哭声吸引过去的。他看到甄甄的那一刻,一时间没有看清她的面容。他便命人把甄甄的头发挽起来,拿清水擦干净她的脸庞。

    郭女王说,甄夫人是如何嫁给曹丕的,就让她如何的死去。既然她哭泣,那么郭女王就派人用糠米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再哭泣。既然她用头发遮挡住自己的面容,因此而俘获了曹丕的心,那么郭女王就让人用她的头发盖住她的脸,让她的相貌永远停留在曹丕初见她时的样子。既然曹丕喜欢过她,那么就让郭女王给甄甄重新换上一副她喜欢的遗容吧。

    郭女王的一颗心,尖锐得像一根针。

    诸舍人完成了郭女王的使命之后,他合上了甄甄的棺椁。他内疚地说道:“甄夫人,我是个忘恩负义之人,枉费您和东乡公主昔日里厚待我的恩情。您对我的恩德,我只有在九泉之下才能相报了……”

    他站到棺椁的面前,对着棺椁下拜,深深地磕了一个头。他再度起身时,脸上有泪水划过,他说:“甄夫人,老奴来给您送行了。甄夫人,您在黄泉路上别回头,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老奴会给您善后的。”

    “甄夫人,出殡。”

    甄甄的棺椁被抬到宫外的时候,天空中一道惊雷划过,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打湿了路面,打落了飞扬到半空中的纸钱,宫人们在泥泞的地面上走得很慢。小雁的哭声在雨中时断时续。

    那一天的邺城下了好大的一场雨,甄甄在雨中不辞而别。

    邺城下了大雨,洛阳也不平静。

    尽管洛阳的晴空万里无云,但是朝堂上却状况百出。

    甄甄出殡的这一天,曹叡难得地上了早朝。起先,他并没有在朝臣面前,同曹丕计较母亲被赐死的事情,只是给他的父皇上书提了一个政事上的建议,曹丕却驳回了他的提议。

    因着这件小事,曹叡在朝堂上与父皇发生了口角,二人争执不下,引得曹丕在众臣面前颜面扫地。曹丕心知曹叡此举是有意而为之,他的心里有气,因此曹丕不好多说些什么。

    退朝之后,曹叡站在大殿里,久久没有离去。曹丕坐在龙椅上,问他为何不肯走?曹叡却说:“今天是我的母亲甄氏出殡的日子,我却没能从洛阳赶往邺城,送她最后一程。孩儿不知父皇日后宾天时,我是否要在洛阳给您送葬?”

    曹丕闻言大怒。盛怒之下,他将曹叡从平原王贬为了平原侯。

    *

    曹植得知甄甄的死讯时,是在甄甄死后次年的三月。

    黄初三年,凛冬刚过,初春的新芽在枝头绽开了生机,洛阳城的风景一如当初曹植离开时的模样。

    在卞太后的驱使下,曹丕将曹植由鄄城侯迁升为鄄城王。曹植行至洛阳的宫殿时,对他身边的宫人无意间问起;“甄夫人现在也在洛阳吗?皇上给了她什么封号?甄夫人病了这么多年,她的身体可有些康复?”

    那宫人只是沉默不语。许久,他才开口说道:“王爷,甄夫人她死了。”

    曹植一时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宫人复又说道:“王爷,皇上在去年六月的时候,就下旨将甄夫人赐死了。甄夫人她已不在人世了。王爷还是不要在皇宫里提起此事为好。”

    曹植却只说:“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要亲自问皇兄去。”

    那宫人没有理会曹植的话,而是往下说去。他在曹植的耳畔呢喃低语,他说王爷,您不信也罢。宫里的人早就传开了,说甄夫人被赐死的那一天,她的身上流了好多的血。被皇上派去邺城执行圣谕的使者,回来后说起,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身上能流出那么多的血,像是把她全身的血都流干了一样。

    后来啊,甄夫人出殡的那天,诸舍人也去了一趟邺城。回来后他说,甄夫人的死相可怖极了,她死得非常的凄惨。她是带着满腔的怨愤走的。诸舍人回到洛阳之后就生了一场重病,从此便再也无法下地。我想,诸舍人从前是侍奉甄夫人的宫人,他们也是主仆情深一场……

    他说甄夫人在临死的前几天,写了一篇诗作叫做《塘上行》,那是她在世间的遗作。甄夫人在诗里写了一些埋怨皇上的话,因此惹得龙颜大怒,遣使将她赐死。但是又有人说,《塘上行》其实并不是甄夫人写给皇上的埋怨他薄情的作品,而是她写给曹丕的分手信。

    曹植没有心情听他再继续说下去……

    曹植从鄄城赶来,卞太后在她的永寿宫里给曹植举行了一场家宴。

    曹丕难得地出现在酒宴上。曹植给曹丕行了一个跪拜的大礼,他说:“臣弟给皇兄请安,祝皇兄万安。”

    曹丕说:“免礼。”

    曹植起身看向曹丕的时候,似觉得曹丕有意在躲闪他的目光。

    曹植坐回到座位上之后,他微笑着对曹丕说起:“我今番从鄄城远赴洛阳,在来到皇宫以后,听到一些有趣的传闻。有一位宫人对我说,甄夫人去年给皇兄写了一首诗作,名字叫做《塘上行》,写得文采斐然。我想在母后的寝宫里,和甄夫人见上一面,和她探讨文学上的技巧,拜读她的文章。皇兄可有雅兴,请甄夫人出席赴宴?”

    卞太后听了曹植的话,只说:“鄄城王,甄夫人她不在洛阳。我想你是见不到她了。”

    曹植笑着问道:“甄夫人还留在邺城吗?她为何不肯到洛阳,是因为她的长秋宫还没有建好的原故吗?”

    卞太后问道:“长秋宫是指什么地方?”

    曹丕忙说:“甄甄以前说过,如果有一天她当了皇后,她想给她的宫殿起名为长秋宫。只是那都是她以前说过的话了,不算作数的。”

    曹植说:“为什么不算作数?甄夫人她不肯来洛阳吗?”

    曹丕沉吟了片刻,说道:“鄄城王,甄氏她不在了。”

    “我知道她不在洛阳,可是为何她还留在邺城呢?”

    曹丕复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他说:“子建,她死了。”

    曹植顿了片刻,然后笑起来:“皇兄,您是在诓我呢。”

    “君无戏言。我没有在骗你。”

    曹植的喉头哽咽了一下,他忍住了眼泪,说道:“甄夫人她因病亡故了,对吗?当年我在邺城,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就不太好……”

    曹丕打断他的话,他说:“鄄城王,甄夫人她死了,是我将她赐死的。”

    不知曹植是否看错,曹丕的眼角隐约有泪光闪烁。曹丕接着说:“甄氏她以下犯上,冒犯天威,我一怒之下,就将她赐死了。”

    曹植含着泪笑起来 “甄夫人她走的时候,她走得安详吗?她被赐鸩酒时,有没有害怕?”

    卞太后连忙阻止他说下去,她说:“好了,鄄城王,你就不要再问东问西的了。你今天问的问题够多了。我们安心喝酒吃菜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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