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14

    曹丕没有顾及卞夫人的话,他对曹植说:“甄甄她死得可难看了。有时候我也在想,我怎么就忍心将她赐死呢?我听宫人们说起过,她被赐死的那一天……”

    曹植他听着,听着,就笑了。他笑着说:“甄夫人被赐死的那一天,是我没能去邺城及时地保护她,是我来迟了。”

    曹丕对他说:“弟弟,你就接受这个现实吧。说什么都没用了。”

    却说曹植在洛阳的皇宫里留宿的一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深长的梦。在他的梦里,甄甄穿着一身华贵的长裙,带着珠钗首饰环佩叮当,像是从天宫里下凡的仙女。

    曹植梦里的甄甄,笑着对他说:“子建,我的花园里的荷花都开了,我们一起去放河灯吧?”

    曹植对她说:“好呀,甄甄。你想做什么事,我都陪你做。你去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再也不离开你半步。”

    甄甄听到曹植的话,她的笑意更盛,她说:“我的家在天宫里,难不成你也要跟我一起去往天上吗?”

    曹植只好惆怅地说:“人神有别,我不敢僭越。”

    甄甄说:“子建,我哪里也不去。我就留在人间陪着你。”

    曹植笑道:“那我们一起去放河灯吧。”

    “好啊,子建,我都听你的。”

    曹植说:“甄甄,我们去邺城的护城河岸吧。”

    甄甄说:“不,子建,你陪我再去一次洛河吧。”

    甄甄跟着曹植来到洛阳城的郊外。他们在洛水的水畔驻足良久,一起嬉游玩闹。甄甄站在河岸边,洛水的水面澄明如镜,映照着她如花的容颜。甄甄环视左右,顾盼生辉。曹植的一只手伸进清凉的河水里,掬起一捧清冽的河水,又看着河水从他的指尖流逝。甄甄倒映在河水里的容貌,泛起一片涟漪。

    一阵风刮过,甄甄的裙子就快被风吹到河面上了,曹植连忙一把抓住了她的裙摆。

    甄甄笑着对他说:“曹植,谢谢你。”

    曹植说:“甄甄,你不用谢我。要是你的裙子被水打湿了,回去可是要感染风寒的。”

    甄甄说:“曹植,我不会再回去了。”

    曹植惊讶地问她:“甄甄,你不打算回宫了吗?”

    曹植半跪在地上,扬起头看向站着的甄甄。微风吹乱了甄甄额头上的碎发。甄甄伸出一只手,将一缕头发拨到她的耳后。她没有看向曹植,而是望着远处的风景,说:“子建,我很快就要走了,我不能一直陪着你了。”

    曹植连忙问她:“你想要到哪里生活呢?”

    甄甄说:“子建,我跟你说过,我的家在天上。我要回到天上去了。”

    曹植的一只手紧紧地拽着她的裙摆。他跪在地上哀求她,说:“甄甄,你留下来好吗?我不想让你离开我。”

    甄甄笑了笑,说:“子建,人总是会长大的。有一天你会明白,离开我你也能活下去。”

    曹植说:“甄甄,你能把我也带到天上吗?我想在天宫里一直陪着你。”

    甄甄笑着说:“子建,可是人神有别。”

    片刻之后,甄甄又问他:“子建,你听到天上传来了一阵马蹄的声音吗?”

    曹植说:“甄甄,我听见了。”

    甄甄说:“那是女娲从天上派来的车马,她要来接我回去了。子建,我就要和你告别了。谢谢你之前给我演了那么多的木偶戏。”

    曹植流着泪说:“甄甄,你不要离开我。”

    天空中腾起一朵祥云,祥云上载着一架御辇,从流云上奔腾而过。车马停靠在洛河的水面上,车前的两匹马在甄甄面前低下头。

    甄甄回过头看向曹植,她说:“曹植,我就要走了。我走之后,你要多保重身体,不必在人间牵挂我。”

    曹植犹不死心,他的一双手死死地拉住甄甄的裙摆。可是甄甄的裙摆却从曹植的手中滑走了。甄甄在洛水的河岸上扬起裙裾,飞到了半空中,飞到了祥云上。甄甄坐上了御辇。她没有回头再看曹植一眼,而是乘着车马返回了天宫。

    曹植从梦中醒了。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在睡梦里,早已泪流满面。

    曹植从洛阳返回鄄城之后,途经洛水,写下了一篇《感鄄赋》。

    他说他遇到了一位像洛神一样美丽的故人啊,可是他却求而不得,只能看着她离自己远去。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辞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之所见也,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尔乃众灵杂沓,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

    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感鄄赋》,在后世又叫《洛神赋》。因为“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

    黄初三年的九月九日,曹丕将郭女王立为皇后,赐居永始台。曹丕说郭女王宫殿的名字,是他们要永远在一起,彼此永不分开的意思。

    曹叡被贬为平原侯之后,不久又被加封为平原王。郭女王将曹叡收为了养子,曹叡改口叫郭女王为“母后”。

    又过了一年,曹植被徙封为雍丘王,再度回京复命。

    那时曹植的一篇《感鄄赋》已誉满天下,不久之后,他又将《感鄄赋》更名为《洛神赋》。曹植说他的赋作是写给一位求之不得的女神的。

    那天在早朝之上,曹丕在人群里一眼望见了曹植。

    当天在退朝之时,曹丕突然提议,他说:“众位爱卿,我们先不要急着退朝。今天是孤的爱弟赴任雍丘王的日子,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如何?”

    曹丕说雍丘王极善写诗。先皇魏武王在世的时候,他最自豪的事情,就是在家宴上当着众人的面,诵读自己的小儿子写就的诗作了。可惜自从曹丕当上皇帝之后,他们兄弟二人聚少离多,曹丕已经好些年没有拜读过曹植的作品了。如今难得雍丘王来一次洛阳,曹丕说他想让曹植当众为大家吟诗作赋一首。

    群臣们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摇一摇头。他们当然听得出曹丕的话里不怀好意,却又无人敢上前阻拦他的行径。只是不知雍丘王又要怎样被他揉搓羞辱才好?

    曹丕走下长阶,走到曹植的面前。他解下他的腰间佩带的长剑,纤长的剑身上布满铜锈,拿在手中却又分量十足。这一回不再是甘蔗了。利刃出鞘,曹丕将剑刃抵在曹植的颈项上。

    朝臣们看到这一幕,开始躁动不安起来。有人想说一些话来劝谏皇上,却又被身边的人给压下去了。

    曹丕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说道:“孤手中的这柄长剑,从秦代开始流传下来,是一把已有上千年历史的古物了。这是我前不久才得到的宝物,可惜无人与我共赏。难得我的爱弟来一趟洛阳,正好我想借此契机,邀请众人一同与我鉴宝。”

    曹植直视着曹丕的眼睛,淡然地说:“皇兄,你这是要杀了我吗?”

    曹丕笑着说:“不,弟弟,我只是想读你写的诗罢了。”

    “那皇兄此意何为?”

    曹丕把剑刃紧紧抵在曹植的身上,他笑里藏刀地说:“我手中的剑,从剑柄到剑身,刚好是七步路的距离。我要你在七步之内,给我写成一首诗作,写得好了,孤便给你封赏。若是你写不出来,孤今日就行大法!”

    他凑在曹植的耳边笑着说:“我就一剑杀了你。”

    曹植看了曹丕一眼,他的目光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七步之内,曹植果然成诗。他写道:“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植把他写的诗读了出来。曹丕顿感失意,宝剑从他的手中应声脱落,跌落在了地上。

    那天散朝之后,曹丕回到他的宫殿里,喝了很多的酒。醉酒之后,曹丕一时很想哭,于是他便真的哭了起来。他的两条腿瘫坐在地上,大声地哭着,眼泪鼻涕声泪俱下,像是一个孩童般情难自已,半点威仪也没有,直哭到尊严扫地。

    郭女王不在当场,宫人们也不敢上前搀扶他。他可是一个皇帝。

    曹丕喝完了桌子上所有的酒,他的怀里抱着一个空荡荡的酒坛子,无休无止地哭着,似要把多年来积攒的委屈和压力一并宣泄出来。

    曹丕对着空气哭喊道:“我还是没能杀了他啊……我还是没能杀了他啊……我还是没能杀得了曹植啊!”

    他说:“甄甄,你到底为什么要爱上曹植?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你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啊……”

    多年之后的一个风雪夜,曹丕南征归来,路过雍丘,他在雍丘王的王府里和曹植见上了一面。

    曹植日渐穷蹇了,他的封邑还不到两千五百户。曹丕来看望他,曹植拿出府中最好的酒品和水果,来接待曹丕。曹丕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然后问他说:“这些年你就喝这种酒吗?”

    曹植对他说:“皇兄,我所求并不多。这样的酒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就只是闷头喝酒。酒过三巡,曹丕已有醉意。他老了,不太能喝酒了。曹丕的鬓角长出了雪白的华发,双眼充斥着浓郁的血丝,这是他纵欲多年的结果。曹丕在酒杯里看到自己疲惫的倒影,他想他果然长成了曾经的甄甄最不喜欢的模样。

    曹丕想到了甄甄,于是他便问道:“子建,你还想着她吗?”

    曹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皇兄,你指的是谁?”

    曹丕坦然地说:“我指的是甄甄。”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曹植的心头升起。就好像他突然不怕死了,他不怕自己触怒龙颜,他不怕哥哥怪罪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就好像在生命走到末路的时候,他和曹丕不再纠缠于那些前尘往事和是是非非,有的只是骨肉兄弟之间的相互依赖和交心。

    曹植的态度比曹丕更坦然。他说:“这么多年了,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我爱她,我一时一刻都不敢忘记,她的一丝一毫的音容笑貌。她美得就像从天上下来的仙女。”

    曹丕听完曹植说的话,他抱着一盏酒笑起来。他的笑声起伏错落,那只酒盏里的许多酒洒到他的龙袍上。曹丕笑着说:“我就知道,就知道……曹植啊,你爱她,就像她也爱你。”

    “是的,甄甄是爱我的。”

    曹丕看着他说:“子建,我好羡慕你啊。”

    “皇兄,如今你贵为九五之尊了,我有什么好让你羡慕的?”

    “甄甄她爱你。”

    “皇兄,你错了,她是爱过你的。只是,是你亲手把她的爱给弄丢了。”

    曹丕红着眼睛问他:“子建,你说我做错了吗?”

    曹植只是说:“皇兄,有些错误是无法弥补的。”

    曹丕颤抖着手给自己倒酒,他边倒边说:“子建,你说的很对,这一世我和甄甄有缘无分。”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他又看着曹植,问道:“弟弟,这些年我对你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你有没有怨恨过我?”

    曹植看着他的眼睛,说:“怨恨,谈不上。哥哥,其实我是爱过你的。可是后来你变了,变得让我不敢再爱了。”

    曹丕的眼中有泪光闪过,他的泪中带笑:“你爱我?我哪里值得你爱了?”

    曹植平静地说:“哥哥,你还记得吗?从前也是这么一个下大雪的日子,我在院子里罚站背古诗,你路过的时候,给我削了一截甘蔗吃。你说‘弟弟,你不要再哭了。吃完这截甘蔗,你就能背出母亲让你背的古诗了。’”

    曹丕笑着说道:“那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没想到你还记得那么清啊。”

    曹植接着说:“哥哥,你知道吗?在我的印象里,你从来都不是坏人。你给我削过的那截甘蔗,是我在世上吃过的最甜的甘蔗了。哥哥,今天我也给你准备了甘蔗,你快尝一尝吧。”

    曹丕看了一眼他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的一盘甘蔗,他惆怅地说:“弟弟,你为什么要喜欢上我喜欢的人?如果你喜欢的人不是甄甄,我想我不会和你闹成今天这个样子。”

    曹植低头拾起一块甘蔗,他开始用桌子上放着的一把短刀给甘蔗削皮。他说:“哥哥,我们今天这个样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你为什么爱她?”

    “我爱上的不是凡人,我爱上的是美丽非凡的天神。”

    “我也是。”

    “哥哥,可是你始终学不会怎样去爱一个人。爱不一定非要是占有和得到,爱也可以是放手。”

    曹丕离开了他的席位,走下台阶,走到曹植的桌子前。曹植正在削甘蔗,曹丕把他手中的刀和甘蔗一把抢了过去,扔回桌子上。他的一只手揪住了曹植的衣领,把他从座位上提起来,他哑着声音说道:“天上的神只能由人间的王来匹配,来奉养。我对她的爱是替她打下了一整个天下,凭你也配和我争?”

    曹植却说:“哥哥,我从来不曾想过和你争抢些什么。我只记得你曾经给我削了一截甘蔗吃,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甘蔗。”

    曹丕放开了紧拽着曹植的手,他讪讪地说:“雍丘王,是你对不起我。时候不早了,我不想和你吵架,我该回宫了。”

    曹植似是还想挽留他,他说:“哥哥,你临走之前,能再削一截甘蔗给我吃吗?”

    曹丕却没有再回头看他,他只是说道:“今日过后,我会增加你的封邑。你想要什么东西,你自己去买。我不想再把我的甘蔗分给你了。”

    民间曾有术士给曹丕算命,说他能活到八十岁大寿,只是在四十岁时有一劫。只要曹丕能渡完此劫,魏国就可以绵延四十年的国祚。

    四十岁的时候,曹丕终究迎来了他命里的大劫,可他最终没有能渡过此劫。曹丕没能活到八十岁,他只当了七年的皇帝,就在历史的轮回里带着他的一世风流昙花一现,同样令人瞩目的还有他卓越的政绩。

    曹丕生前曾经颁布了一道旨意,要求在他死后,安葬他的人要将他薄葬。曹丕说他的尸首要和山林草木融为一体,不要让后世盗墓的人打扰了他死后的安宁。

    黄初七年六月的时候,年仅四十岁的曹丕在洛阳经过洛水时,偶然感染了一场风寒。这场风寒给他带来的病症,本可以说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小病症,却在曹丕的身体里愈演愈烈,最后竟然发展到让他卧床不起。太医们坚称皇帝的病情是可以救治的,躺在病床上的曹丕却比谁都清楚,他注定是要挺不过这一劫了。

    在曹丕临死前的最后一天,他颁布圣旨,将平原王曹叡立为了太子。曹叡终于等到了这迟来的荣耀,只是他与父亲之间感情的裂痕,终究也是不可挽回的了。

    曹丕就此长眠于枕榻之上,在睡梦中溘然长逝。

    在曹丕身后,后人依照曹丕生前的旨意,将他薄葬于首阳山之上,谥号“魏文帝”。

    *

    曹叡当上皇帝之后,并没有急着给曹丕送葬。大臣们问他原因,他只说盛暑六月,天气酷热,“天太热”,他不想给曹丕送葬。

    曹叡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彻查他的母亲甄氏当年的暴亡之谜。

    他不止一次地流着泪,向郭女王问道:“母后,父皇他当年究竟为什么要赐死我的生身母亲甄氏?宫人们为什么都说我的母亲死状可怖?”

    郭女王的心头一紧,她有意躲闪着曹叡投来的质问的目光,磕磕绊绊地说:“是先皇他自己要赐死你的母亲的,你来问我做什么?你可是我的儿子。难不成你还要因为你的生身母亲的死,而害死我这个养母吗?”

    曹叡第一个审问的人当然是诸舍人了,诸舍人向曹叡说明了甄夫人死因的来龙去脉之后,于当天夜里上吊自尽,结束了他风烛残年的最后的生命。

    接着春欢也被提来问讯。春欢说什么都不肯出卖郭女王的秘密,她在被禁卫军带走的半路上跳进了宫渠里,溺水身亡。

    春欢死后,曹叡命人将郭女王的宫殿里挂满了红色的帐幔,宛如曹丕当年吊唁甄甄时布置的灵堂。

    郭女王在洛阳安葬了春欢。回宫之后,她看到她的寝宫里到处都是红色的帘帐,就像洞房花烛一样。她不由得大怒,对左右侍立的宫人说道:“谁教你们在我的寝宫里挂上这些东西的?”

    曹叡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他从宫殿里的重重帷幕之后走出来,对郭女王说:“是我啊,郭女王。难道你不认得我了吗?”

    郭女王一时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她说:“子桓,是你吗?子桓?”

    曹叡把挡在额前的长发拨开,对郭女王说道:“母后,我不是魏文帝。您可看清了我到底是谁?”

    郭女王意识到来人是曹叡后,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咯噔”一声崩裂的声音。

    和初见曹丕时一样,郭女王再度病倒在床上。这一次她一病不起,再也下不了床了。郭女王的头发蓬乱,苍白的脸色上透出一片黑晕,嘴唇乌黑发紫。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禁失声痛哭。可她哭得不是后悔曾经对甄后所做过的事,她只是自怨自艾地哀叹道:“曾经,先皇在人群里,遥遥地看了我一眼,他只看了我一眼,他就爱上了我。如今我就要死了,他却不能陪在我身边。”

    郭女王泪流满面地哭叫道:“我不甘心啊!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他生同衾、死同穴啊!”

    ……

    曹叡的孩子们绝大多数没有存活下来。曹叡的国祚后继无人,只有一位公主活到了后世。

    司马懿的后人们取代了魏国的江山社稷,成立了西晋。

    ……

    陈王曹植死在曹叡当上皇帝的六年之后。那是一个风雪漫天的季节,曹植在一片忧郁的怅惘里含恨而终。东阿王府里,一位侍从照旧端着盘子来给曹植送酒。他一手端着托盘,另一只手敲了敲曹植寝殿的大门,却不见里面的人响应他开门。那侍从索性用力推开了大门。他看到曹植一如既往的盘坐在一张桌案前,桌案上摆满了各种儒家典籍和笔墨纸砚,桌子上的一只酒杯里装着少许没喝完的剩酒。

    桌案上还摆着一只包裹,包裹里装着一套褪了色的木偶。看上去已有数十年的历史了。

    那侍从低声说道:“陈王,我给您送酒来了……陈王?”

    侍从见曹植没有答话,而是坐在桌案前低头不语,他便壮着胆子上前去查探曹植的鼻息。他还没有靠近曹植的身体,就察觉到面前的陈王已经悄无声息了。

    曹植的脸上仍然带着一片醉酒的酡红,他紧闭着双眼,手中松松地握着一盏酒壶。酒壶里的酒流出来,从桌案上流淌到地上,打湿了曹植的衣袍。

    那侍从后来逢人便说,陈王曹植是郁郁而终的,他死于心病。

    后来的人们依照曹植生前所嘱的遗愿,把曹植安葬在东阿鱼山,世称陈思王曹植。

    *

    在河伯与洛神的故事的最后,河伯与后羿大战一场之后,河伯发起的洪水淹浸了天下苍生。

    女娲下凡察看人间的灾情,见人们是为河伯与洛神的感情纠纷所苦,她便阻止了二人继续纠缠。

    她说:“河伯、洛神,你们逼走了嫦娥,斗法时发起的洪水淹死了太多无辜的百姓。你们已在人间犯下大错,不要一错再错。”

    在女娲的施压下,洛神只得与后羿分手,回到了河伯的身边。女娲责怪两个人终日只顾着谈情说爱,不理洛水的事务。河伯只得交出了《河图》,洛神交出了她的《洛书》,女娲这才稍显满意。

    洪水平定之后,河伯与洛神按律当罚。女娲将河伯与洛神贬为了凡人,让他们生生世世下凡历劫,体验凡人的悲苦喜乐。河伯被派去治世,而且让他治理的都是流离动荡的乱世。洛神要陪着河伯下凡渡劫,每一世渡的都是情劫。

    “河伯、洛神,你们领旨之后,便下凡去投胎吧。记得一定要完成我给你们的任务。”

    “是,女娲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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