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御医不敢欺君，那盒药膏用了三日，小六膝盖上的伤果然痊愈了，他欢天喜地地下床蹦跶几圈，便径直去了阿三的寝宫，也没让阿峰跟着。
阿三在玉棋宫时对他很是照顾，如今人病了，他心底自然担心，忍不住要去瞧瞧。
自从那日在养心殿门前晕倒，阿三就一直缠绵病榻，脸色苍白，久不见好转。
阿三见小六过来，便屏退了殿内的侍者。
小六坐在阿三床边，看着他一脸苍白地窝在枕上，眉头深深皱起：“三哥这是怎么了？从前在金乌，就算是淋了一天的雨，也没见三哥咳嗽一声，这怎么忽然就病倒了？”
阿三背身咳嗽两声，面上才浮现出一丝血色，他哑声说道：“我是故意的，连阿七那样聪明的人，都没能完成任务，我也不敢去见女皇，只怕露出什么端倪就身首异处了。”
那日去养心殿请罪之前，阿三就吃了些药，身体会比寻常人羸弱些，但好歹也能有个借口，不用侍寝。
小六了然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着以前阿三经常护着自己，便说道：“三哥，你放心地休息，我去完成任务，然后我们一起回金乌领解药。”
阿三欣慰地点了点头：“那就拜托你了，一定要小心些。”
小六笑了笑：“三哥放心。”
就算为了三哥，他也要完成任务。
等小六回到千禧宫时，就看见寝殿内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
阿峰见他目光落在那些箱子上，便顺势解释道：“陛下说‘朕的明卿跪在殿外一上午，还落了一身伤，朕很是心疼，送些薄礼，以示安慰’。”
阿峰有样学样地模仿黛思尘说话，说完还笑了一下，“陛下这是心疼您呢。”
小六面无表情地将那些礼物扫了一眼，内心只冒出两个字：呵呵。
他对这些珠宝锦袍并无兴趣，穿得再好看，那黛思尘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小六上前随手挑起一个小箱子，然后往阿峰怀里一塞：“送你了。”
阿峰仿佛抱了烫手山芋似的，连忙将那箱子放下：“小主，这可使不得啊，这是陛下对您的恩宠，小的可无福消受啊。”
“陛下既然送了我，那便是我的，我的东西自然由我来安排，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小六又将箱子塞了回去，语气不容拒绝。
阿峰只好将那箱珠宝收下，却发现小六站在哪几只宝箱之前，神情闷闷不乐，他立刻笑着哄道：“陛下赏了好些东西呢，小主不打开看看吗？”
“不过都是些金银之物，多了也是无趣。”小六没再多看那箱子一眼，转身去了圆桌旁。
阿峰跟着过去，提壶为他倒了一杯水，打趣地问道：“小主若是喜欢别的什么，可以向陛下求啊？”
小六想也不想地答道：“有啊，就是陛下啊。”
阿峰面色一红，“这有什么好求的，您不是已经得到了吗？陛下对您的恩宠可是后宫独一份儿的。”
小六面上满意地笑了笑，没答话，从他手上接过那杯茶，心里却是百般咬牙切齿。
“除了陛下的宠爱，您还有别的想要的吗？”阿峰再次小心翼翼地问道。
被阿峰这么一问，小六也有些忍不住，低声问道：“后宫能饮酒吗？”
阿峰恍然道：“当然可以了，您可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有什么不能的，原来小主喜欢喝酒啊。”
除了那晚喝得几口合卺酒，这千禧宫就再没见到半分酒的影子，他刚入宫没几天，这后宫的规矩虽然教过了，但是那么多繁文缛节，他不可能每一条都记得，也不敢多问，生怕冒犯了哪一条。
毕竟这后宫的人都是黛思尘的，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也靠不住。
“那这皇宫中有什么好酒？”话题已经引到这了，小六便顺势问道。
阿峰想了想，答道：“罗浮春、琼华露、梨花白……这些都是我们代丽国的名酒。”
小六听着这些名字倒是取得花里胡哨的，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要不我让人一样为您取一坛？”阿峰见他正在沉思，似乎选择有些困难。
小六一听，立刻笑开了：“那好啊，有劳了。”
阿峰俯身退出殿外，这便带人出了千禧宫的宫门。
——
“喜欢喝酒？”黛思尘正在尚书房练字，听见阿峰的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阿峰跪在殿内，老实地答道：“明小主是这么说的。”
黛思尘对酒这种东西并不感兴趣，不过若是能假装喝醉，然后引诱对方出手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她微微颔首，笑了一下，让人赏了阿峰，将人打发回去。
“兰沁，帮朕准备两坛‘伯欢’，朕要去看看明卿的伤。”黛思尘随即吩咐兰沁。
兰沁听到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犹疑道：“陛下，这‘伯欢’……”
黛思尘将笔搁在一旁，笑道：“无妨，去取吧。”
‘伯欢’酒自从先帝驾崩之后，便被黛思尘下旨封在了皇宫的地窖里，无人敢动。
‘伯欢’乃是代丽国第一名酿，只有皇室贵族才能享用。当年黛思尘一道旨下，皇室中爱酒之人无不惋惜。
如今黛思尘忽然要解了‘伯欢’的禁令，就为了一个刚进宫的美人，那美人还是个危险的杀手，兰沁想到这不禁心中发笑。
她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欠身施礼，从黛思尘那儿领了钥匙，带人去了地窖。
阿峰如小六所愿，去御膳房取了几坛酒，小六随意挑了一坛打开塞布，一股浓郁的酒香便顺着坛口倾泻出来。
他看着阿峰用酒勺盛出一些倒进酒壶中，为他斟了一杯，小六抿了抿唇，端起酒杯正要喝，却听得宫门外传来悠扬的一声：“陛下驾到！”
刚才还喜上眉梢的一张脸，此时整个黑了下来，他立刻将酒杯放了回去，然后嘱咐阿峰将所有的酒全部收好。
还玩笑着说道：“陛下兴许不喜欢本宫喝酒。”
然而心里自然清楚，黛思尘不是不喜欢他喝酒，而是不喜欢他。
阿峰配合着他的话，急忙忙地带着侍者抱着几坛子酒去了偏厅。
黛思尘步履如风地进了千禧宫，身后的侍女各自拎着一坛酒。
小六领着宫中侍者跪在院内，率先出声：“臣侍恭迎陛下。”
“明卿快起身吧，朕今日给你带了些好东西。”黛思尘抬手示意他起身。
小六起身时瞥见侍女手上的东西，心中不解：“陛下这是？”
“明卿那晚醉酒的样子煞是可爱，朕想再看看。”黛思尘回想着黛思华平时会说的话，找了个合适的模仿。
虽说是演戏，但是黛思尘说话的眼神无比认真，没有半分调笑的意思。
小六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配合她，白皙的面颊登时红了一片，一直蔓延到耳根处。
“陛下又在取笑臣侍了。”小六将脸转向一旁，没有看她。
黛思尘让人将那两坛‘伯欢’放在桌上，将小六领进殿内。
阿峰等人候在旁边，准备倒酒。
“你们都出去吧，朕要独自欣赏明卿的醉态。”黛思尘抬手将殿内的人都赶了出去。
小六看着她一本正经说下流话的样子，感觉真是要了命了。
阿峰出门时，忍不住笑了笑，顺手将殿门带上。
小六起身帮她倒了一杯酒：“陛下既然如此说，那臣侍就不客气了。”
说完他帮自己也倒了一杯，继而端起酒杯朝黛思尘敬酒。
黛思尘垂眸看着金黄的酒杯中，盛着清透的琼浆，她平时不常饮酒，对自己的酒量没有估过。
小六那边已经喝完了一杯，然而动作并不儒雅，嘴边溢出了一些，他很是豪放地拂袖抹掉，放下袖子的一瞬间，才想起来黛思尘正坐在他对面，身为一个争宠的美人，他不应该这么豪放。
于是小六赶忙抬头小心地看向黛思尘，却见她正盯着面前的酒盅发呆。
这女皇是舍不得喝吗？
原来皇宫居然这么缺酒的吗？
不过黛思尘带来的这两坛酒确实是好酒，只是不知名字是否也一样花里胡哨。
女皇舍不得，他可顾不上。
看着那酒盅里的玉露琼浆，他忍不住欺身上前，眼中盈着笑意：“陛下莫不是不会饮酒？那就由臣侍来代劳吧。”
黛思尘心里刚刚做好的建设瞬间崩塌，看着小六凑过来的上身，她反应迅速地往后撤了一下，然而小六的目标是她手上的那杯酒。
手腕猝不及防被人握住，黛思尘看着小六借着她的手腕将那杯酒一口饮尽。
这人喝完了酒又从她的手上抢过那只酒杯，将其放回桌上，起身提起酒壶又倒了两杯。
‘伯欢’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它比寻常的酒烈得多，就算是喜欢饮酒的人，三杯下肚，头脑就会开始发昏。
小六刚才只饮了两杯，脸颊就变得又红又烫，他不以为然地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就算再烈的酒他也能降得住。
然而这次他失算了，这杯酒喝得太急，原本清晰的视野开始变得恍惚。
小六摇了摇头，捏着眉心，视线才勉强清晰一些。
黛思尘没去管他，只是伸手去捞那杯酒，然而这次小六连让她碰到酒杯的机会都剥夺了。
黛思尘看着自己手腕上，压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抬头皱眉看向小六，示意他松开。
然而小六此时哪能明白她的意思，仍旧牢牢地按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端起黛思尘的酒杯，嘴里咕哝着：“这杯也是我的。”
说完端起酒杯便将其灌下了肚，喝完还把酒杯倒过来在黛思尘面前晃了两下，仿佛在炫耀一般。
黛思尘没和他计较，两只酒杯都被他占了，她只好去捞桌上的酒壶，今天无论如何她也要喝上一口。
然而终是没能如愿，因为小六已经翻上桌面，将酒壶抢先抱在了怀里，看见黛思尘伸过来的手，还大胆地拍了一下，喊道：“不许和我抢！”
黛思尘：……
她回想起召小六侍寝的那一晚，他也是一副醉态，但是却和如今的样子大相径庭，看来玉棋宫的手段果然了得，竟然还能教人装醉。
小六拨开酒壶的盖子对着嘴就是一阵猛灌，他灌得很急，酒壶中一小半酒都去了衣襟里。
黛思尘头疼地支起胳膊，靠在桌面上，今夜的计划全部被打乱了。
‘哗啦！’
黛思尘猛然惊醒，看见小六拂袖将桌上的酒杯酒壶都扫了下去，怀里抱着的那一只倒是舍不得扔开。
门外的人听见这动静，不由面色一红，纷纷低下头去，以为女皇和明卿在玩什么花样。
小六将碍事都扫开，直接蹬了鞋赤/裸着一双脚，盘腿坐在桌上，怀里抱着还剩几口酒的壶。
黛思尘将桌下的那两坛酒偷偷推了进去，免得小六等会又看见。
小六见她视线盯着桌下，不满地嘟了嘟嘴，起身朝黛思尘面前爬了几步，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让她仰头。
黛思尘不悦地皱了皱眉，抬手按住他的手腕，虽说小六手上并未带暗器，但她并不喜欢这个动作，冷声说道：“放开。”
小六恍若未闻地朝她凑近些，似乎这样就能看清楚些。
黛思尘看着他压下眉梢，眼尾红了一片，却仍旧毫不留情地出手，将他的手掰下来，贴心地放回酒壶上。
然而没过多久，小六又用那只手攀上黛思尘的肩膀。
这猫爪子多少有些叛逆了。
离颈侧过于近了些，黛思尘只好再次抬手按住肩上的那只手，防止它乱动。
小六仰头，纤长的脖颈弯成一道好看的弧线，剩下的几口酒被他很快就解决完了。
然而他仍没有放弃那只酒壶，再次将其放回了怀中，他塌下腰身，低头看着黛思尘。
两人离得极近，黛思尘可以清晰地闻见他唇边的酒香，熏得她头晕。
“陛下……”小六刚喊完这一句就打了个酒嗝。
然后他又神秘兮兮地凑近黛思尘的耳畔，黛思尘身体后仰，想躲开。
然而肩膀上的那只手忽然用力将她扳了回去。
黛思尘警惕地盯着他的另一只手，耳畔却忽然被一层热气熏染，那人唇瓣轻启，说道：“陛下，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是来杀你的。”
黛思尘：……
说起来你可能也不信，这事儿朕知道。
小六说完放开了她，然后忽然笑了一下，“陛下是不是吓坏了，我是逗你玩的，哈哈哈。”
黛思尘配合地笑了两下，小六却再次靠了过来，小声说道：“我也知道陛下的秘密。”
这倒让黛思尘有些惊讶，她挑了下眉梢，很是好奇：“什么秘密？”
小六再次凑到黛思尘耳边，低语道：“我知道陛下是男扮女装。”
黛思尘当场原地石化，她努力维持着面上的笑容，伸手扒着小六的脑门将人按回去，笑着问道：“明卿何以见得？”
小六醉醺醺地晃了两下脑袋，似乎快要睡过去了。
黛思尘却没有放过他，学着小六刚才的动作，掐着他的下巴，唇齿轻启，又问了一遍：“明卿何以见得朕是男扮女装？”
小六闭着眼，轻哼出声，黛思尘以为他要说话，立刻松开了他，等着他的回答。
小六也没有让她失望，嘟囔着说了句话。
虽然口齿极其模糊，但是黛思尘还是听见了。
“因为你不喜欢男人。”
黛思尘：……
没了支撑，小六醉着向后倒去，躺在了圆桌上，怀里的酒壶也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
黛思尘也不明白小六为何会推出这样一个荒唐的结论，她只是不懂‘情爱’，与其说不懂，不如说不想懂。
一旦谈到这两个字，她便会想起自己的母皇和父后……
烈酒容易使人燥热，小六显然有些受不住，伸手便去解腰间的带子，想要脱掉一层。
然而他摸索许久也没能扒下来一件衣裳，黛思尘看着桌上扭来扭去的人，再翻个身估计就到桌子底下了。
她起身站在桌边，只手按在他的腰间，沉声道：“别动。”
似乎知道黛思尘要帮他解衣裳，小六果然不动了，只是头疼得难受，胃里也是一片翻江倒海，他止不住地皱眉轻哼。
黛思尘解了他的外衫，将人抱去床上，又将阿峰叫了进来。
“去煮一碗醒酒汤，再去太医院抓些醒酒的药。”黛思尘吩咐道。
阿峰也没想到小六能醉成这个样子，反倒是女皇仿佛滴酒未沾一般。
他连忙叫上几个侍者，分了几个人去抓药，另带上人去偏房煮醒酒汤。
黛思尘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小六那张醉醺醺的脸，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力道很轻，却还是惹得小六轻哼出声，耸动着肩膀想要避开那只手。
黛思尘没有收回手，反倒改用手背轻抚着那半边脸颊，入手细腻温热，倒也符合温香软玉一词，像是尚衣局上好的绸缎一样。
察觉到黛思尘手背上的那点凉意，小六歪头主动贴了上去，眉心也渐渐舒开。
阿峰端着醒酒汤进来时，黛思尘正玩着小六的脸颊，玩得不亦乐乎。
“陛下，醒酒汤好了。”
黛思尘收回了手，吩咐阿峰伺候。
“等人醒了，让他去一趟养心殿，就说朕有事问他。”黛思尘神色严肃。
阿峰见她这副神情，心里一阵担忧，该不是小六刚才醉酒之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冒犯了女皇。
“小的遵旨。”阿峰伏在床边，恭送黛思尘离开千禧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