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城美人最多的地方，除了勾栏瓦舍，那就是贤王的府邸。

    “殿下，既然没对出奴家的下联，那就请殿下饮了这杯酒吧。”男子穿着一袭单薄的墨色长衫，腰封已经解了一半，衣襟大敞，露出白皙结实的胸口。

    黛思华斜卧在洁白的氍毹上，青色长裙铺展开，与长裙相称的粉色披帛早已被身旁的人取走，正搭在琴师的肩上。

    悠扬的琴声穿梭于欢声笑语之间，黛思华笑着接过男子递过来的酒，“美人敬酒，本王怎能不喝呢？”

    男子长发散在黛思华颈侧，看着她将那杯酒喝下去，就要俯身主动去吻她。

    然而黛思华尝到了酒的味道，立刻敛了笑容，抬手捏住男子的下巴，将人挡住。

    “这酒是从哪儿来的？”黛思华冷声问道。

    男子见她这副神情，心下一阵惶恐，他连忙道：“是陛下昨日让人送来的，殿下，这酒有什么问题吗？”

    黛思华闻言松开了他，欲起身，男子自觉地伸手将她搀起。

    笑声止，琴声停。

    抚琴的男子也抬头看她。

    黛思华走到石桌边，又提壶倒了一杯，浅浅尝了一口。

    不错，正是‘伯欢’。

    这酒十几年前就被禁了，今日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石桌上，皇妹又为何要解封？

    黛思尘不爱饮酒，这一点她最清楚不过了，不爱饮酒的人自然不会喜欢‘伯欢’。

    “备轿，本王要进宫一趟。”黛思华捏着那只酒杯，对凉亭内的侍女吩咐道。

    黛思尘正揪着兰沁下棋，兰沁不善棋技，已经连输了三局，黛思尘也丝毫不见倦怠之色，反而还一直教她。

    养心殿门外忽然晃进来一个侍女，那侍女扶手弯腰：“陛下，贤王殿下求见。”

    黛思尘刚找到落棋的地方，正捏着一枚白子准备放下，听见侍女来报，连忙将那枚白子扔回棋盒里，吩咐兰沁：“快将棋盘收起来。”

    兰沁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原因心知肚明，按着黛思尘的吩咐，将棋盘收进了柜中。

    “请贤王进来。”黛思尘见棋盘收好了，才吩咐侍女去叫人。

    黛思华身着玄色长裙，上头绣着金色蟒纹，她拎着长裙跨进门槛，看见坐在榻上的人，立刻笑了一下，发髻两侧的金制步摇微微晃动，她提裙施礼道：“臣参见陛下。”

    黛思尘朝对面的位置抬手示意：“皇姐就不用多此大礼了，快请坐吧。”

    黛思华起身落座，看见榻上小桌空空如也，不由好奇：“陛下正在做什么呢？”

    黛思尘可不像闲得住的人，没有折子批阅，就会翻书看，要么就是下棋，除了撩美人，什么都做。

    而她呢，除了撩美人，什么都不做。

    兰沁正好抱了一堆书进来，放在黛思尘面前。

    黛思尘随手挑了一本，装模作样地看起来，随口道：“刚吩咐兰沁去取书，皇姐要一起看吗？”

    毕竟是一父所生，谁又能不了解谁？

    黛思华轻笑一声，调侃道：“陛下刚才莫不是在下棋吧？”

    要说棋技，黛思华在整个代丽国都能名列前茅，平时为了勾搭那些擅长琴棋书画的美人，她可没少下功夫。

    下棋一直赢无趣，一直输就更无趣了，所以黛思尘不喜欢和黛思华对弈。

    “皇姐进宫所谓何事？”黛思尘恍若未闻，翻着书问道。

    黛思华知道她不愿和自己对弈，也不再玩笑，说了正事：“陛下昨日让人送了两坛‘伯欢’给臣？”

    黛思尘微微颔首：“不错。”

    “陛下是何时解了‘伯欢’之禁？”黛思华支起胳膊倚在矮桌上，好奇地问道。

    “昨日。”黛思尘又将书翻了一页，却被忽然伸出的指尖按住了页眉，动弹不得。

    黛思尘只好放下手上的书，转而看向黛思华，伸手将书递给她：“皇姐若是想看，就让与你罢。”

    反正御书房的书她已经翻腻了。

    黛思华顺势将那本书收进手中，按在桌上，眸色多了几分认真：“陛下又不爱饮酒，缘何会想起来解‘伯欢’之禁？”

    “自然是惦记着皇姐，皇姐前阵子刚从越地回来，朕正愁不知用何物犒劳皇姐，只知皇姐爱喝酒，便让人送去了。”

    黛思华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她：“陛下，臣已经回历城大半个月了。”

    都过去大半个月了，才想起来送礼？

    “就连您后宫的那两位能歌善舞的美人，都是臣从越地带回来的。”黛思华继续笑着提醒道。

    黛思尘恍然：“啊，朕倒忘了。”

    随后，她又看向黛思华的颈侧，那上面清晰地烙着两枚红痕，道：“说起美人，皇姐下次进宫的时候，还是遮一遮吧，毕竟事关皇家体面。”

    黛思华连忙抬手抚上颈侧，这才想起刚才和府里的男宠闹得太过，在颈间留下了痕迹，她顺手将衣领朝上理了理，企图遮住那些痕迹。

    “臣的名声已经传遍历、越两地了，也不妨再添这一笔。”黛思华见她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就知道这背后的原因一定很特殊。

    “陛下，最近是否……”黛思华探着脖子，想要追问下去。

    “皇姐陪朕下盘棋吧！”黛思尘似乎忽然来了兴趣，说着便招手让兰沁去取棋盘。

    黛思华无奈，只好止住话头，就算问了，黛思尘估计也不会回答。

    ——

    小六宿醉初醒，醒时已过正午。

    ‘伯欢’太过浓烈，他不知深浅地灌了一壶下去，起身时，脑袋仍是一阵昏沉，他靠着床头坐了一会儿。

    阿峰守在殿外，忽然听见小六叫他，便匆忙推门而入。

    “殿下有何吩咐？”

    小六微微闭着眼，朝外面的圆桌轻轻一指：“麻烦倒杯水。”

    他的咽喉像是被火燎过一般，很是干涩。

    阿峰再次端着托盘进来，放在床头的小柜上，倒了杯水递给小六。

    小六没接那杯水，直接拎起小壶对着壶口狂灌起来。

    阿峰放回茶盏，想起黛思尘临走前的嘱咐，皱着眉，似乎有些担忧：“殿下，陛下让您醒了之后去趟养心殿，说是有话问您。”

    小六心里咯噔一声，一口水堵在喉咙处，猝不及防被呛了一下，连咳了好几声。

    阿峰见状，连忙上前帮他顺着气。

    “小的该死，殿下恕罪。”阿峰没想到小六反应如此激烈，由此看来昨夜醉酒不知说了多少胡话。

    小六摆了摆手，止了咳才道：“无妨，陛下说这话时神色如何？”

    阿峰如实说道：“神情严肃，面上不见一丝笑意。”

    小六心想：完了。

    他这人喝醉了酒，什么真话都能冒出来，所以对于酒这种东西，他是又爱又恨，从前在玉棋宫时，也只能在表现好时受到些奖赏，就连三哥都劝他在后宫最好不要饮酒，容易误事。

    昨夜黛思尘面色冰冷地离开千禧宫，那一定是因为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要么就是没忍住骂了她，要么就是坦白了自己杀手的身份。

    无论是哪一种，估计都得上断头台。

    然而他也不能此时逃跑，否则会连累阿三。

    想到这他深吸一口气，也不觉头昏了，直接让阿峰伺候他洗漱穿衣，急急忙忙去了养心殿。

    棋盘上，黛思尘已经输了一次，第二局也将要接近尾声，她捏着一枚白子，视线在棋盘上来回梭巡。

    守在门外的侍女悄悄将兰沁叫了出去。

    “掌事，明小主来了，就在殿门外，还说是陛下让他来的。”黛思华在殿内，侍女也不敢高声禀报，只能将兰沁叫出来商量。

    兰沁朝殿门外看了一眼，果然瞧见小六一袭蓝色长袍在台阶上踱步。

    不知女皇叫小六过来是何意，兰沁只好撩起帘子回到黛思尘身侧，附在耳侧低声道：“陛下，明卿小主到了。”

    黛思尘闻言看了一眼黛思华，黛思华正想着等会该如何让女皇赢一局，没留意她的视线。

    黛思尘将那枚白子握在手心，笑道：“快让人进来吧，外头太阳大，可别让人晒着了。”

    兰沁欠身应了一声，出去将人请进来。

    黛思华还没见她的对谁这么关心过，看着兰沁出了门，连忙扶着桌子朝前靠了靠，低声问道：“陛下，外头站着谁啊？”

    “朕的美人啊，就是那日金乌送来的那几位，皇姐不是见过吗？”黛思尘趁她不注意，落棋时将一枚黑子往右挪了一格，用自己的白棋代替，解了被围困的几枚白子。

    黛思华这才想起那日金乌使臣来访，确实送了三位美人，那三人姿色都是上乘，人确实是好看的，但是金乌与代丽只是表面上维持和平，暗地里却是刀光剑影。

    她才刚想到这，兰沁就已经带着人进来了。

    来人刚进屋便撩起长袍下跪行礼：“臣侍给陛下请安。”

    黛思华寻声望去，只见那少年身形单薄，此时跪在榻下，低垂的双眸四周略带粉晕，眉心微微蹙起，似有不安。

    黛思华自认百花丛中过，却从未采过这样的绝色，这样的美人哪怕只是蹙一下眉头，她都能为他上天摘星星。

    当然，如果这美人不是杀手的话。

    黛思尘让兰沁将人搀起来，语气不悦：“请安不用行跪拜礼。”

    小六起身，却仍低垂着脑袋，用清亮的嗓音开口说道：“昨夜臣侍多饮了几杯，不知是否说了胡话，还望陛下不要将侍身的醉后胡言放在心上。”

    多饮了几杯……

    醉话……

    黛思华听到这几个字眼，倏然瞪大了双眼，如醍醐灌顶一般看向黛思尘。

    她总算知道‘伯欢’之禁为谁而解了。

    黛思尘坐在榻上往后退了些，让出些位置，拍了拍面前的方寸之地，露出一丝坏笑：“过来坐。”

    小六也不知黛思尘今天哪根筋又没搭对，但是女皇的命令，他不得不从，只能听话地走过去。

    黛思华解开了心中的疑惑，不免多看了小六几眼。

    黛思尘不是贪恋美色的人，她之前往后宫送了不少美人，却都被黛思尘挡了回去，要不是后来那两个能歌善舞，她又借‘荒唐凤后’之名百般相劝，黛思尘估计也不会收。

    故而她十分好奇，这个明卿除了美色之外还有何本事能让黛思尘如此喜欢。

    然而黛思华没瞧见的是，小六与黛思尘坐得极近，两人却除了衣角相接之外，再没有别的接触。

    黛思尘只手穿过小六腰侧，却落在他搭在龙榻的长袍之上。

    小六察觉到黛思华的视线，抬头见她嘴角一直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那笑意让人无端觉得大胆放肆，小六总觉得这人怎么看眼熟。

    他猛地想起刚才黛思尘叫自己的时候，嘴角的那个坏笑，虽然有些僵硬，但却和黛思华有明显的相似之处。

    还有之前当着宫人的面，故作宠溺的那个黛思尘，神情动作原来来自面前的这个人。

    “不知这位明卿棋技如何？”黛思华问这话时，看了一眼小六身后的黛思尘。

    黛思尘视线落在棋盘上，似乎对她的话并不在意。

    小六上身故意往后退了一指之距，故作谦虚地笑了笑：“回殿下的话，本宫棋技不佳，恐怕上不得台面。”

    两人本就离得近，小六这么往后一靠，长发轻易便撩到了黛思尘的鼻尖。

    也不能确定小六是否有意，黛思尘只好往旁边侧了侧身子，避开那些任性的头发。

    “皇姐既然如此说，你就替朕对一局吧，输了算朕的。”黛思尘心中料想小六不会赢过黛思华，本就是一种娱乐的游戏，也不用认真。

    然而黛思尘没注意的是，自己的声音是擦着小六的耳畔传进去的。

    热气仍然萦绕在耳畔，小六没想到黛思尘正对着他的左耳，也分不清到底是热气未散，还是耳畔发烫。

    然而黛思尘却帮他确认了，她看着小六的耳尖一片通红，很是不解：“酒还没醒吗？怎么耳朵如此红？”

    何止是耳朵，小六那张脸红得都快要滴血了，他轻咳一声，连忙说道：“酒……酒早就醒了，既然陛下同意，那臣侍就只好献丑了。”

    黛思华抬手遮住半张脸，不敢笑得太明显，只觉得眼前这幕可比下棋好玩多了。

    果然没让她失望，她的皇妹还是原来的那个小呆子。

    兰沁将棋盘收拾干净，黛思华仍然执黑棋，视线也依然时不时地瞄向对面的两个人。

    小六在玉棋宫可不止是容貌第一，就连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棋技是他最拿手的一项。

    这一点黛思华很快也领教了，她在棋盘上纵横多年，却没想到会被小六步步紧逼，陷入危局。

    黛思尘显然也没料到这一点，她的视线也落在棋盘上，跟着小六的棋步走，心中不禁暗暗赞叹，忍不住往前凑了凑，等着看小六给黛思华致命一击。

    两人此时离得极近，仅隔着层层叠叠的衣衫，小六可以清晰感受到身后之人传来的热度，可以嗅见她领口处沾染的细微檀香。

    心念一动，稳赢的棋局也会被打乱。

    小六捏着白棋正要落在右上，似乎要放过只差一步便被完全堵死的黑子。

    然而小六此时已经无心去想输赢，只想快点结束棋局。

    然而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却很是在意这局的输赢。

    黛思尘引着他的手往左边挪去，落下最后一枚白子，将黑棋的退路全部截断。

    白棋落下，黛思尘的手也离开了他的腕间，小六收手将其拢在袖中，左手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被黛思尘碰过的地方。

    黛思华也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也没抱多少希望，甩手将掌心的那枚黑子扔回了棋盒中，心服口服地道：“是本王输了，明卿果然棋技了得，陛下更是技高一筹。”

    后半句话明显带着几分不甘，似乎在埋怨黛思尘刚才出手挽回局面。

    “不管如何，都是皇姐输了。”黛思尘也耍起了赖皮。

    黛思华别无二话，只道：“陛下有何吩咐，说来便是，不过臣只有香车美人，如今陛下有了明卿，想必是看不上那些的。”

    黛思尘摆了摆手，随口道：“皇姐下次去越地时，若是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想着朕就行。”

    黛思华便顺势说道：“臣在越地听说一个有趣的故事。”

    黛思尘正盯着棋局发呆，闻言抬头看向对面：“什么故事？”

    黛思华朝小六看了一眼，小六也知道这眼神的意思，以为黛思尘会借此放自己回宫。

    然而意料之外的，黛思尘说道：“去内殿等朕。”

    内殿是黛思尘休息的地方，这话别人听来，估计又要想歪了。

    然而小六只觉不安，看来黛思尘仍要追问醉酒的事，他只得应声，跟着兰沁去了内殿。

    小六走后，黛思华瞬间收起笑脸，一脸严肃地看着黛思尘：“陛下并不喜欢这位明卿吧？”

    黛思华在风月场上浪迹这么些年，喜欢这种东西她一眼就能瞧出来，刚才黛思尘视线很少落在小六身上，反倒一直盯着棋盘，眸中透露出的那点情绪全部给了棋局。

    “皇姐此言何意？”黛思尘似乎不愿承认，反问道。

    “这明卿恐怕不止有好看的美貌，更有致命的危险吧？”黛思华清楚得很，黛思尘喜欢的是后者。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朕看上明卿有什么奇怪的，更何况皇姐的王府可是美人无数的。”黛思尘狡辩道。

    黛思华眉头紧锁：“贤王府的美人可不会趁着臣熟睡时，给臣一刀。”

    “皇姐想多了，明卿不会。”才怪。

    君臣有别，黛思华也不能逼着她将小六赶出宫去，只好沉声说道：“陛下还是小心为妙。”

    “朕知道了。”

    只是知道了，至于记没记住黛思华就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