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明月就醒了，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帷幔外头。
长榻上被褥整齐，空空如也。掀开帷幔，果然不见榻上有人。
暮清溪人呢？
穿上衣服，将一头乌黑长发随意拢了拢。
走到院子里一看，只见暮清溪坐在轮椅上，穿着单薄的鸦青色箭袖长衫，一柄长剑在手，在空中回旋穿梭，虽只一剑，但因他速度极快，看上去仿若上百把剑在周围飞舞。
暮清溪的呼吸变成一缕一缕的白烟，气势恢弘地飘进空气中，又消失不见。
“暮哥，早！”明月申了个懒腰。
自从被这个男人识破一些秘密后，明月也懒得再“夫君夫君”地做样子了。
她只是突然踏入了这人生，没有真正体会过刻骨的爱侣之情，也没有行过夫妻对拜的大礼，这一声“夫君”便很难再说出口。
暮清溪淡淡应了声“嗯。”
“我今日有事要找张氏，有几个问题要请教，还望你不要介意，此事事关重大，希望暮兄如实相告。”
明月昨晚想了许久，这偌大的院子，最不正常的便是暮清溪和他已经逝去的娘亲。
暮清溪不知何故断腿又失明，而她娘亲据说是死于疾病，可明月打听过，他娘亲一向身体康健，是到了离开人世的那一年情况突然变差且每况愈下的。
现在的大夫人张氏却并非大老爷的原配，而是由一名丫鬟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如今做了大夫人，其中不知是怎样曲折的结果，而她与暮清溪娘亲之死说不定有着不可推脱的关系。
明月认为只有弄清楚这些陈年往事，才能找到暮府地涌血莲的源头。
“你问。”暮清溪手上舞剑的动作停了下来，白绫被微风吹起一丝弧度。
明月见他不再舞剑，侧脸又沾了些细密的汗水珠子，将一旁的大氅拿过来递给他道：“你娘亲她身前与张氏关系如何？”
“不算好，也不算差。”
明月愣了愣，这基本上等于没回答，她听外人说的也是这样的版本，可她觉得真相也许并不是如此，只不过彼此隐藏得好叫外人看上去一片和谐，可大夫人的亲儿子好歹应该知道点真相才对。
“这…”明月蹙眉沉思了片刻，“那你呢？你对张氏感觉如何？张氏他如今待你并不好，他连同二夫人的儿媳苏卿卿，挑拨你与老夫人的关系，处处贬低你，打压你身边的人，你不觉得她其实早有预谋吗？”
“你怀疑我母亲之死与张氏有关？”暮清溪直接问道。
“没错。”
“母亲去世我早觉蹊跷，只是一直找不到证据。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宛如梦过无痕。许多事情，是寻不到踪迹的。”
听他这话，明月隐约感到有低落沮丧之感，一句话竟牵出人生如梦的感慨。
终究人死不能复生，明月怕再触他伤感，暂且不去追问更多。
“你所言不无道理，可六道轮回，因果循环，凡有因必有果，我定帮你将此事调查清楚。”明月本来抱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的心态，就当是一次时间跨度有点长的下山历练，体验人生百态好了，此时说这话，却是真心想帮暮清溪。
只是，这家伙似乎不大领情，又高又冷地道了句：“嗯。”
怎么又是“嗯”？怎么老是“嗯”!
如今的暮清溪年纪轻轻，可明月有时候觉得他仿佛早已看破红尘，看透生死，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似的，再大的事情，告诉他，也只换回一句“嗯”。
他对这里的一切人和事，好像并没有太多的眷恋。
“你自己小心。”暮清溪还是加了一句，于是明月回之：“哦”。
……
简单地用过早膳后，明月并没有去向老太太请安，而是到了张氏所居住的“桃夭院”。
桃夭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只不过，此时正是傲雪寒梅盛放的时节，桃花还不见踪迹。
今日尚早，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太多动静。
“婆婆，明月给您请安来了!”明月在外头提高声调道。
一个丫鬟冲出来，凶巴巴的，对明月怒目而视道：“大少奶奶这是做什么，夫人还未起床，大清早的您就跑过来，以往可是没有先例的，存心扰夫人休息么！”
好厉害的小丫鬟，口气倒比主人还像主人。
明月微笑着瞅她一眼，道：“对不住，我竟忘了，咱们暮府桃夭院里一向都是狗起得比主人早，来看望院子的主人，倒惹得小狗不高兴了。”
“你说谁是狗!”那丫鬟气得鼻孔冒烟。
“我说的，可不就是……就是那小黄狗吗。”明月指了指恰在此时从院子里跑出来的哈巴狗，恰巧那丫鬟也穿了鹅黄色衣裳，这样一指，甚为巧妙。
明月笑容更灿地朝丫鬟眨了眨眼睛，“你这样生气做什么，难道是在这院子里打杂打得不开心了？还是婆婆她近来不太体恤下人，安排了什么重活给你？”
“我!我好得很，我!我!”
“好得很还不赶紧进去通报!我一片孝心来给婆婆请安，你就这样耽误我时间么？”
“我!我!进去通报就是了!”丫鬟又气又无奈，可她毕竟不过就是个下人。
这大少奶奶再不济也是这家的主子，大少奶奶如今面色红润一派生机活泼的势头，说不定哪日也能怀上暮家骨肉，那必然就起来了。
想到这里，小丫鬟忍住心中不快，语气也缓和了些，“大少奶奶稍等片刻，我这就去给夫人洗漱并通报。”
“乖。”明月扬了扬下巴，丫鬟忍气吞声而去，那小黄狗也跟在她身后，屁颠儿屁颠儿的，倒是很乖巧，却让她看了很生气，这个狗东西为何总是与她如此亲近!
半柱香的功夫，张氏已经梳洗完毕，明月进屋的时候，抬头便看见她眼睛有些红肿。
张氏近来颇多此类情况，仿佛睡眠很不好，眼袋一圈用浓厚的脂粉遮住，却也能瞧得出暗黑的纹路。
“婆婆早，婆婆今日肤若凝脂，瞧着又年轻了不少。”明月低眉顺目，张氏身边的丫鬟见她瞬间换了一副面孔，站在张氏身后翻个白眼往窗外看。
“月儿这一张巧嘴，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张氏虽不怎么相信这继子儿媳是诚心实意地夸她，但见儿媳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对她百般厌恶，每次相见都如同自己欠了她多年债似的，倒也轻松愉快了些。
“婆婆过奖了，其实儿媳有时候见您，一声婆婆到了嘴边，却总是叫不出来。不是明月心里没您这个婆婆，倒是看您明明像是姐姐的年纪，叫婆婆倒有些生疏!不过话说回来，再怎么也还是不能乱了规矩，所以以前的事情，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不碍事，以前种种如何都已过去，眼见着你能变得开朗，做婆婆的也是高兴的。”张氏似乎察觉到丫鬟的不对劲，便吩咐她去蒸几样可口的糕点拿来给明月尝尝。
丫鬟领了命，一脸不情愿，明月倒是微笑着柔声道：“那可就幸苦这位妹妹了!”
“你这孩子，这么早跑来我这里请安？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也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婆婆，想跟婆婆聊聊家常，约着一同去老太太那请安。”
“如此甚好。大清早的喝茶怕伤了脾胃，你便先喝些温水暖暖胃吧。”，说罢让人取了瓷杯倒温水过来，又貌似无意般提了句：“近来身子养得可好些了？我可是盼着抱孙子的那一日。”
明月一听，脸色故意暗淡了下去，一瞬间明亮的眸子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变得迷惘无光，低声答道：“婆婆，不是明月不想，是不能啊。虽然我厌恶弟妹苏卿卿那样说，可也不得不承认，她所言不虚……明月再怎么调养，怕也无济于事。”
此话一出，张氏眼中闪过复杂且微妙的情绪。
明月接过另一个丫鬟递过来的白瓷杯，吹了吹里面的白开水，在杯盖的掩盖后嘴角微不可见地勾起一丝弧度，如同水面上一丝涟漪，转瞬即逝。
“好孩子，你也别太悲观了。”张氏拉住明月的手安慰道。
明月就势反握住张氏，紧紧拉住她，眼喊泪花道：“婆婆，我和清溪之间，是命啊，是改变不了的。这许多年过去了，我们实在愧对列祖列宗，也觉得没个孩子实在是寂寞冷清。其实，要咱们大房不至于断子绝孙，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您这样年轻，公公也不老，何不……”
“这……我们……大人的事你不懂。”
“婆婆您这么说倒把明月还当个小孩子似的。明月想过许多，我也知公公与二老爷，您与二夫人，弟妹关系甚好，可这一时的好都是短暂的，将来时日长了，没个依靠又怎么行。说到底，咱们这一家子是站在一处的，从前您也许怕伤了清溪的心，或者叫我这个儿媳难堪，可如今已经是眼下这么个情况了，您怎么还不为自己考虑考虑。”
张氏有所动容，今日这儿媳所表的态，竟丝毫不像装出来的，所言句句在理，她拍拍明月的手道：“你说的这些，我也不是没有想过……”
明月心中一下子警觉起来，面上却仍一双水雾雾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脸好奇地看着张氏。
张氏却突然不说话了，明月“啊”了一声，捂着嘴，惊讶道：“婆婆莫不是因为老爷那个先夫人的缘故……清溪他娘亲都去世那么久了，咱们还要顾及这顾及那的吗？夫人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咱们这一房后继无人吧。唉，暮清溪这个害人精，听说他从前并不是这副模样，却死也不肯告诉我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张氏听她一说，心想这暮清溪果然是个闷葫芦，装深沉，竟什么都没告诉自己的妻子，慢悠悠捡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口道：“有你一片孝心我心领了，恐怕有些人却不这么想。我也没欠她什么，她走了，莫不是真想咱们老爷断子绝孙么。我倒是不信这个邪，赶明儿我请个道士上家里做做法，驱驱邪，找个大夫调理调理身子，把你这想法与老爷也说一说，说不定能成。”
“婆婆，这样就对了!我也盼着家里多口人，热热闹闹的，最好接二连三，多添几个!”明月欢欣鼓舞道，拉着张氏的手，亲热无比。
“走吧，咱们去给老太太请安。今儿您要是能在老太太面前帮我美言几句，那可就更好了，省得那苏卿卿总是欺负我!”
张氏笑着道了几声“好”，与她一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