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秋柔百般不愿，聿清最终还是踏上了返校的火车。就如同他们之间渐行渐远的人生轨迹，一眨眼便已山水两隔。
七月末，景城憋闷得如同一个热气腾腾的大蒸笼。然而天空一碧如洗，城市依旧车水马龙。伴随葱茏槐树上阵阵刺耳蝉嘶，车流驶入地界尽头，整座城市被分割成边际分明的片片色块。
这段时间唯一让秋柔得偿所愿的，是她终于有了自己的手机。她走出车站，点开“独立暴富宣言”群聊。
群里加上秋柔，一共四个人。都是从秋柔小学转学后认识、一直玩到现在的好朋友。
中考成绩出来后，群里有三人如愿考上了市一中，只除了马失前蹄的姜姜。如果把中考比做一场战役，那秋柔显然是一匹绝地反击的黑马，而姜姜，则在这场战役中惨遭滑铁卢。
为此秋柔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在群里说话，甚至四人中考后去张家界旅游时，她都没敢直视姜姜的眼睛。面对姜姜，她总有一种窃取革命成果的做贼心虚感。就好像抛头颅洒热血的有志之士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这个小偷，偷走国家欣欣向荣的共和之势，又要重归到腐朽旧制度的窠臼里去！”
“我看你能打肿脸充胖子到几时！”
秋柔纠结会儿，好看的眉蹙起又放松，斟酌着在群里发言。
[头毛何其多：老婆们，有哪位贴心可人儿的小宝贝今天下午能跟我一起出去玩呀？（撒泼）（打滚）（拜托）。]
[头毛何其多：请宝贝喝奶茶QAQ。]
据她对几位的了解，章虞这种能躺着在家看几天书都不挪窝的性格，是断然不会乐意陪她这个幼稚鬼出去玩一整天的，甚至根本懒得搭理她群里撒泼打滚的话。
而甄净每到寒暑假必定人间蒸发，被她妈强迫塞进各种补习班、兴趣班，就差把她拿来切片儿用——比如脑子搁物理老师那放着，接受唾沫横飞的洗礼；眼睛也不能松懈，至少暑假得读完几部《古希腊悲剧》吧；双手要去练古筝，至于双脚嘛，就拿去弹琵琶好了。
也只有姜姜大概率会回复她了。
姜姜最近在奶茶店做兼职，昨天正好说到这两天放假。秋柔用了些小心机来探查姜姜的心思。如果姜姜确实介怀，大可以装作没瞧见或临时有事要忙，秋柔也好再顺着她的态度对症下药。
她神色紧张地盯着聊天界面，等待最后的裁决。
姜姜秒回。
秋柔几乎是下意识间松了口气。
[歧：我我我！宝贝你简直就是及时雨啊！]
[歧：我都无聊到拔腿毛了。]
[歧：你看！]
[歧：（闪图）]
秋柔毫无心里设防地点开闪图。被姜姜桌面纸上摊着的几根、象征她实诚的玩意儿，整得眼冒金星。
[头毛何其多：佩服（抱拳）]
[being：姜姜我警告你，再发这种图片，小心我一脚把你从群里踹出去。]
[歧：嘿嘿，逮到一只窥屏的章鱼哥。]
[being：去，熏到我了，我书都看不利索。]
[歧：好，臣退了，这一退，就是一辈子！]
[歧：还会再见吗，阿章。再见的时候你要幸福，好不好？阿章，你要开心，你要幸福，好不好？阿章啊，你带我走吧阿章~~（尔康手）]
[being：求你了大哥，滚滚滚，赶紧滚。]
秋柔难得见章虞吃瘪，捧着手机笑了好一会儿。
她跟姜姜约好等下在人民广场汇合。原本秋柔在广场树荫下等候时，还有些不自在。毕竟这算自中考后她俩第一次单独见面。
可当眼前人影由点成线，不断放大、推进——
秋柔看见那穿着浅粉小碎花裙少女加快脚步，笑容满面冲她跑来，如同盛放的妍花，在阳光下如此鲜活而灵动。
一瞬间，也仅仅只需要一瞬间，那具挡在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无形屏障，“轰——”一声，彻底坍塌。
秋柔耳鸣片刻，轻笑出声，随即再度听见象征夏日来临、漫长而枯燥的蝉嘶。
她们找到附近一处室内体育馆打羽毛球，想等下午两点最毒辣的暑气过后再走。中场休息间隙，秋柔指着她胳膊内侧问：“你这怎么还青一块紫一块的？”
姜姜拧瓶盖的动作一僵，旋即拧紧拧松几番，若无其事道：“唉，别提了。我爸妈又在家搞‘核实验’呢，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他们吵架打你了？”
“没，就不小心挨碰了几下，”姜姜大大咧咧，“你知道，我就是淤青体质嘛，看着严重，其实你不说我根本都没注意。”
秋柔心疼地多看了两眼，眼神一黯，眼眶就红了大半。
姜姜奓了毛，“喂！眼泪收一收啊，你爹我还没死呢就号丧。”
“真的，”姜姜拍拍胸，一把揽住秋柔的肩，“邻居投诉了，他俩今天被请去喝茶，正在所里写检讨呢。哈哈，可别笑死我，这么大人还要写检讨，我都没法儿想象他们能老实巴交坐在椅子上超过三分钟。”
“姜姜，你很坚强，”秋柔侧头认真盯着她的眼睛，“我要能有你一半豁达就好了。”她今天才因为哥哥返校感到沮丧失望，可再看姜姜，又觉得自己这些根本不算事儿，甚至有些矫情。
幸福果真是对比出来的。
“也没有吧，”姜姜心不在焉地踢腿，“不过话说回来，我确实感觉你今天下午挺不开心的，你怎么了，秋柔？”
秋柔支吾：“哪，哪有。”
“别装。”姜姜翻了个白眼。
“如果，你哥有女朋友了，你会难过么？”
沉默间，秋柔忽然没头没尾问了一句。姜姜一愣：“我哪来的哥？”
“如果，我是说如果。”
“哦，我知道了，”姜姜笑得一脸不怀好意，“你因为你哥有女朋友不高兴啦？”
秋柔又不说话了。
“得，你还委屈上了，”姜姜瞧她愁眉苦脸的样子，“要我说你跟你哥这关系，根本就不正常。他是你哥啊，不是你男朋友！你管人家有没有女朋友、几个女朋友呢，而且他女朋友要见过你哥对你那态度，早该生气了，怎么还会忍到今天？谁家对象没有独占欲？除非他俩就是炮友关系，对了，你知道什么是炮友么？”
秋柔迷茫摇摇头。
此刻“不正常”一词就像柄锋利开刃的剑，悬在她头顶两寸，随着绷紧细长的绳索晃啊晃。使她一瞬间感到骨栗胆寒，头皮欲迸炸开来——
“哪里不正常了？”
她急于辩白，声音急促到旁边几个打篮球的男生都齐齐投来打量的目光。
“嘘，”姜姜忙竖指弓身，“你小点声儿。听我仔细给你分析啊。你想想吧，他大学以来兼职赚不少钱吧，哪次不是全花在寒暑假带你天南海北出去玩上面了？那你见他带过女朋友回来么？我也加了你哥，他动态里有一条关于别人的么？全是关于你的啊！再说他这个头像——”她翻出手机，“你看看，这个剪刀手是谁比的，你吧？情侣不应该用情侣头像吗？他好几年了都没换。”
“节假日礼物一次不落下，你所有的东西，”她指了指她的发箍、衣服、鞋子，“这些都是你哥给你买的吧？零食也挑的全是你喜欢的吧？这得多细致入微观察你的喜好啊，多关心你，才会时时想到给你买啊。我要是有哥哥，不两看相厌都算好的了，还给他买东西，做梦呢。”
“每天打视频打电话我就不说了，”姜姜顿了顿，“我猜猜啊，他现在这个女朋友你见过没？”
秋柔有些心不在焉地摇头。
“那他以前的女朋友是不是有些像你。”
“是，”秋柔回忆了一瞬，说，“很像。”
“所以呢，”姜姜看她，“你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就是不正常。你哥喜欢你。”
你哥喜欢你。
如同寂静无痕水面上，一树柳枝拂过。秋柔心里忽然泛起阵阵苦涩又隐秘的涟漪。
她仰头看着体育馆上方射灯投下，四周被映出机械冷淡的金属光泽。
“你分析得对，”沉默良久，秋柔终于释怀，“你越分析我越觉得，哥哥对我太好了，我几乎想不到父母以外还有人会对我这么好。所以我有什么理由拒绝这样的好意？”
“他们成年人的世界都讲求你情我愿，如果接受不了，”秋柔微微一笑，轻飘飘吐出一句话，“那就分手啊。”
姜姜怎么也没想到秋柔会这么说。她瞠目结舌，称奇道：“你跟你哥可真一个德行。”
秋柔疑惑眨眨眼：“什么德行？”
“太渣了。秋柔，我真没想到你，这，”姜姜说，“你就没想过你哥既然不喜欢她们，又为什么要招惹她们，玩弄她们的感情呢，她们不无辜吗？”
“不至于吧，”秋柔无奈，“人都不是我哥追的，她们既然喜欢，告白被接受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她说话时，两条精致的麻花辫垂在肩后，辫子上扣着的两只鹅黄色蝴蝶夹随其动作扑凌扇动。
姜姜瞧着她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再是一肚子火也撒不出来，只没好气道：“算了，谁叫你俩长这样有资本作，别不小心把自己玩进去就行。”
“好姜姜，”秋柔凑过来搂她的脖子，“还是你最懂我啦。”
“一身汗呢你也不嫌腻得慌，”姜姜不耐烦推开，她看眼手机，“时间快到了，待会儿去图书馆？”
秋柔才要说“好”，一道阴影忽然自头顶笼罩，二人下意识抬头一瞧，面前抱着篮球的黑高个男生顿时脸红耳燥，挠了挠后脑勺。后面几个男生还在推搡他向前，吹口哨起哄。
“陆仁，你刚咋说的，别怂啊！”
“陆哥开口啊！”
“那，那个，”陆仁进退两难，黑里透红的一张脸露出窘迫，深吸一口气，朝姜姜掏出手机，“同学，请问能加个企鹅吗？我们认、认识一下。”
“哈哈，”姜姜笑得不行，“太紧张找错人了吧，你是不是要问她呀？”
“不，不是，”陆仁连连摆手，“同学，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