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对面桃乐坊门可罗雀，里面坐阵的几位美人掌柜，头两日还一本正经端坐着，如今也东倒西歪，伏案的伏案，发呆的发呆，周夫人扒着门瞧见了，忍不住乐出了声。
“瞧瞧，瞧瞧，还真让你说着了。”
周掌柜得意，“那是，估计用不了多少日子，她们的店就得出兑，没准我们还能捡个好价钱，千万盯住喽。”
周夫人仿佛已经看见，黄澄澄的金子一捧捧装进口袋，忙点点头。
桃乐坊里，杨媛伏在案上，看着空无一人的铺子，一筹莫展。
转头再看向昭君和乐知许，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倒是看不出一丝焦虑。
“做官？”乐知许诧异问道，“向贤竟然想做官？”
“是啊，”向昭君叹道，“他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我们开张那日回去，就跟我阿父说要弄个小官当当，老人家也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他。”
乐知许有些搞不懂。
向贤这小子命好，一连两世都是这种优渥的家境，只要他不沾黄赌毒，家底都足够他躺完下半辈子，所以他一直是一副咸鱼模样。
这太阳怎么打西边出来了？
可回想开张那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曾跟他说过些什么。
“我阿父说，现在时局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稳，就只肯给他找无关紧要的差事做。”向昭君道，“要我说，有点事做总比整日闲晃要强。”
乐知许点点头，心道：还是淄阳侯睿智，向贤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观念不同，做些重要官职岂不是要出大事？
“对了，听说时彦今日便要回京兆去了，你不去送送？”
“他走时会到这儿来找我，到时候我出去跟他说会儿话就行。”
“三叔母还在这，他急着回去做什么？”
“他说，已经跟司马大人说好了，要回去在玉人军里谋个差事。”向昭君脸上泛起红晕，“来年春天，他想要来提亲，怕我阿父嫌他无所事事。”
“真的？”乐知许惊喜道，“那我们是不是该准备喜服了？”
“这急什么，这冬天还没到，春天远着呢。”
“不远不远，到时让媛妹妹给你做一身，无与伦比的绝世喜服，保证让你做世界上最美的新娘子！”
两人说着笑着，无意中看到杨媛眉头拧成麻花，不禁问道：“怎么了？”
杨媛朝门口一努嘴，弱弱道：“两位阿姊，莫不是我们定价太高，把人都吓跑了，这都几日了，一位客人都没有，要不我们降降价吧？”
“那可不行。”两人异口同声。
向昭君耐心解释道：“媛妹妹，做生意可急不得，元老夫人的衣裳虽然做完了，可毕竟她老人家孙儿的婚宴还没到，再说指望这一家打响也不现实，口碑还是得慢慢积累才行。”
乐知许点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我们的衣裳不但要贵，贵到咂舌，而且还要一衣难求。”
“记得倒是记得。”杨媛还是有些茫然，“可我们这眼看着没人来，说一衣难求，会有人信吗？”
“傻妹妹。”向昭君起身，在杨媛头上轻拍了两下，“难道还会有人一直盯着我们不成？”
街对面一家茶铺，有两人坐在二楼露台的位置喝茶，虽作黔首打扮，可目光精锐神色警惕，时不时瞥向桃乐坊。
一人忍不住开口，“李兄，都盯了好几日了，别说可疑的人了，就是普通客人，一整日下来都没有半个，是不是消息有误啊？”
被称作李兄的人慢吞吞饮了口茶，“什么消息？谁说一定会有可疑的人了？这差事明摆着就是个‘守’字，里面三位女娘里，定是有位对少君侯很重要的人，咱们俩可是护花使者，招子放亮点吧，就算是个找茬的客人，也不能放过。”
***
九月初二，宜嫁娶。
小小的雍县因为云家的喜事繁忙了起来，古朴街道两侧的人家自发张灯结彩，组成一条红龙，将由长安和五陵邑来的尊贵宾客，引至云府门前。
乐知许乘着马车刚到跟前，从车窗抬眼望出去，先不说门口等着查验帖子的人有多少，光是阶下各式各样的马车都排出去老远。
能受邀来参加婚宴自然是好事，可她今天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月信将至，就在这一两天，身在古代最不方便的事就要来了，小腹坠胀难耐都是小事，昭然怀里揣着的那条月事带，实在没法给她安全感。
她强打起精神，只能求各路神仙保佑，能让她安然度过这一天了。
昭然扶着她站在队伍末尾，耐心等候入府。
很快便到她了。
门房还是上次来遇到的那个，对她明显有印象，看到她的瞬间眼睛一亮，喜道：“让您久等了！”
昭然递出名帖，她刚要张口寒暄，忽然感觉腰上一热，有人揽上了她的腰，紧接着整个人朝她靠了过来。
她惊愕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司马大人，您这...”门房面露难色。
要知道，这位司马大人来了几次了，自家老太公连门都不让进，就让他就在雨里淋着，如果有黑名单存在，这位绝对是头一号的存在。
时彧指了指名单上的名字，念道：“乐知许，她是我夫人，怎么，云府这名帖，不可以带家眷的么？”
说完，揽着她腰的手还用了用劲，两人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门房求证似的眼神瞟过来，乐知许只得努力弯起嘴角，“没错，他是我夫君。”
一时之间，门房也闹不明白主子的意思了，不让人进门，又要邀请人家夫人，这到底该如何是好？
扭头朝门里看去，里面摩肩接踵，也看不到主子身影。
“怎么这么慢啊。”队伍末尾悠悠飘来一句抱怨。
门房一咬牙，将名帖还给昭然，躬身探手，作邀请状，“二位请！”
“多谢。”时彧垂眸对她说道，“夫人，咱们进去吧。”
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可如今除了配合也没有别的份儿，乐知许只得被他拥着入了门。
云府的宅院本就不大，如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各处都站满了人。
她心猿意马起来，他的身子总是很热，隔着布料仿佛都能感觉到他的体温。
可自己的身子却很僵硬，硬到呼吸都不太顺畅。
始作俑者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人群，俯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回家见。”
说完领着扶桑挤进人群，不见了踪影。
“少君侯怎么也会来？”昭然疑惑挠头。
这也是她想问的，毫无征兆就这么突然跳出来，好像还蹭了她的名帖。
“乐丫头！”
嘈杂声中，一声呼唤拉回她的心神。
是云老夫人，正站在院子中央，虽被一群衣香鬓影的官眷夫人簇拥着，却丝毫没有被比下去，第一眼就能看到她老人家。
老人家白发朱颜，身上便是那件檀色梅花团寿的蜀锦深衣，上好的布料质地将人衬得贵气逼人，因老夫人身材矮小，只做了两绕的裙裾，两片宽袖袖口用金丝加绣了精致的仙鹤纹。
她匆忙快步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老夫人好，看老夫人精神矍铄，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云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抬手将她拉到身边，给众人介绍，“这就是我说的乐丫头，在宿陵邑开了个铺子叫桃乐坊。”
其中一位夫人讶道：“听说老夫人身上这件深衣，是乐娘子你做的？”
“准确来说，我是参与设计的，绣娘另有其人。”她答道。
“瞧着乐娘子年纪轻轻的，竟有如此手艺！”另一人叹道，“这衣裳把老夫人衬得精神格外好。”
“是啊，改日我们也该去请乐娘子做一件。”
有人眼尖，又问道：“乐娘子身上这件，也是桃乐坊做的喽！”
“这位夫人好眼力。”她笑道，“正是呢。”
“啧啧，怪不得！”
“哎呀，乐娘子肤白貌美，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在纷纭的交口称赞声中，她获得无尽力量，将身子不适和时彧出场的疑惑暂时抛诸脑后，脸上扬起无懈可击的完美笑容，周旋于众人之间。
待到迎亲队伍归来时，她已经说得口干舌燥，趁众人注意力都在一对新人身上时，赶紧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将昭然捧过来的茶一口饮尽。
鞭炮鼓乐声震耳欲聋，透过人群隐约看到身着纁色喜服的新娘子，她竟无端想起自己成亲那天来。
记忆有些模糊，她曾透过绣着喜字盖头的下沿，偷偷瞟向身侧男子，彼时他也不过刚刚弱冠之年，身姿挺拔，锋芒已见凸显。
他的手很好看，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骨节分明，与自己同牵一条红绸。
后来入了洞房，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足足等了半宿，后来才有侍女来报，说他已经带兵离开了。
说不伤心是假的。
可怜那生在庐陵的的乐知许，一直到死，也没见到过时彧的模样。
如今在那挺拔身姿上，安上时彧的脸，她在为原身怅然的同时，心里竟漾起甜味来。
“夫人，您在想什么？笑得这样甜？”昭然好奇问道。
她回过神来，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哦，没什么，替新人高兴嘛！”她搪塞道。
随着众人一起，目送新人进门拜高堂，她心里却不禁回想起，和时彧相处的种种来。
在宫里他将她抱起，那日清晨的吻，还有刚刚的亲昵...
一定是原身对他有非常浓厚的感情，才会让她时不时有这些奇怪的想法。
不都说爱情就是荷尔蒙吗？是身体的反应，是基因的选择，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
一定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