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云府的宴席,山珍海味没见到几样,大多是十分接地气的家常菜,宾客们非但不嫌弃抱怨,反而更加交口称赞起云老太公的清正来。

    乐知许对云老太公的做法并无恶意,可听着屏风那边,诸位官职不低的大人们,绞尽脑汁,用尽毕生所学,将一盘大白菜变着法地夸出花样来,还是有些忍不住想笑。

    她开始有些好奇,这位云老太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她又想起时彧来。

    刚刚在府门前,门房的态度,明显是进退两难,说明他之前便来过,还不止一次。

    他又是蹭了她的名帖才进得了门,之前那次没胃口,流光便说过,他是“不被理解的痛苦”。

    难道他一直渴望得到的,是云老太公的理解?

    可到仲秋后那些声讨的文人们,为首的打得就是云老太公门生的旗号,他又完全不留情面,将对方羞辱得抬不起头来。

    他身上有太多的矛盾,让人看不懂。

    看不懂,即便有帮他的心,也无能为力。

    她翘首,想透过屏风间的缝隙,寻找时彧的身影。

    忽然听见屏风后面传来低声交谈。

    大人甲:“严兄,我刚刚进门时候好像看到司马大人了。”

    严大人顿了一会儿,“上次云老太公门生去声讨的事,闹得长安城和五陵邑人尽皆知,听说云老太公还气得差点晕厥,又怎么会邀请他呢?”

    大人甲似是轻叹了一声,“其实我倒觉得,咱们这位司马大人,年纪轻轻便目光敏锐,运筹帷幄又行事果决,有他实乃我朝百姓之大幸,除了近些日子几件事,许某管中窥豹不置可否外,之前行事承了先武成侯的遗志,当得起良臣二字。”

    “许兄敦厚质朴,愿意相信人性本善。”严大人轻笑道,“道高益安,势高益危,司马大人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利欲熏心也是人之常情。”

    许大人争辩道:“他所做的事,有些看上去荒诞,可却是实实在在为百姓好的...”

    “许兄!”严大人打断,语气有些不快,道,“他时彧做再多,不就是为了民心吗?不用我说,许兄也该能想到,他要民心做什么。你看,这才几年,他便耐不住了。”

    许大人似乎有些惊慌,“严兄,不可直呼其姓名啊。”

    严大人哼了一声,“见人有污,虽尊不下也。”

    这边乐知许再也听不下去,挪到屏风旁,扒住屏风边缘,轻声唤道:“严大人,严大人!”

    正在交谈的严、许二人惊诧回头。

    严大人满腹疑团,见她面容姣好声音不禁放缓了些,“我们认识吗?”

    乐知许无辜眨了眨眼,道:“严大人,我觉得你这个人,很肤浅,又没品,白读了这么多圣贤书,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君子,明知道时大人不会出现在这里,就在背后对他品头论足,妄加议论,要我看,你跟市井妇人也没什么区别。”

    “你,你——”严大人面红耳赤,转头看了看许大人。

    许大人因为也参与了议论,面露赧色,垂下眼眸。

    “你什么你?”她挑了挑眉,“我虽不是君子,但我有话都当面说。”

    “你是谁家的小娘子?”严大人探头望了望,在她身边也没看到什么人,气道,“你我素不相识,你凭何如此断定?”

    “那你与时大人熟稔吗?你又凭何断定?”

    “你——”

    “算了,严兄,本就是你我欠妥当。”许大人劝道。

    “学学人家许大人吧!”

    她用鄙夷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视了严大人一遍,不屑地“嘁”了一声,转身缩回到屏风后。

    男女有别,严大人又不能冒冒失失追到屏风那边去质问,只得独自在座位上气得呼呼直喘。

    昭然掩口偷笑,“少君侯要是知道您为他出气,一定乐开了花。”

    她不由得在心里轻叹:开不开花不知道,只要他别在人家大喜日子闯祸就好啊。

    酒过三巡,宾客开始陆陆续续散去。

    一直也没见到时彧身影,乐知许只得起身,跟云老夫人道别。

    云老夫人对这身衣裳格外满意,特地嘱咐身边的老媪,取了幅亲笔字画给她,她本也不太懂书法丹青,只当心意收下,诚恳道了谢之后,再无继续停留的理由,领着昭然,跟着宾客朝门外去了。

    临走时,她特地扫视一周,发觉云老太公此刻并不在座位上。

    这么多宾客,大部分都是冲着他老人家来的,岂有避而不见的道理?

    不会正在某处,跟时彧见面吧?

    ...

    乐知许想得没错,云府一处假山石旁,一高一矮,两道影子被拉得老长。

    云老太公须发皆白,俨然一副老神仙模样,正背对着时彧负手而立。

    两人皆闭口不语。

    半晌,时彧终于轻叹一声,打破这静默,问道:“说到底,老太公还是不肯相信我吗?”

    云老太公缓缓转身,盯了他半晌,声音听不出半点情绪,“司马大人费尽心思,进老夫的门,难不成,就是为了问这一句话吗?”

    “非也。”时彧道,“数年前,我阿父曾与云启有过一面之缘,当时阿父曾允诺,在云启大婚之日,将随身佩戴的血灵匕首送给他,我今日,是替我阿父,前来送匕首的。”

    “呵。”云老太公像是笑了一声,“你长兄与你阿父性子如出一辙,恭谨谦和,你却是不像他们的。”

    时彧肆然勾了勾嘴角,“像与不像,我都是阿父的骨血,承他的遗志。”

    “承他的遗志?”听到这一句,云老太公再也忍不住,激动起来,厉声诘问道,“你说这话,就不亏心,不怕时逐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吗?”

    时彧一字一句道:“我平内乱,退外患,减赋税安民生,我问心无愧,他又因何故不安?”

    云老太公颤抖抬手,指向他的眉间,提声道:“你——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纲五常,人之本也。可如今君不像君,臣不像臣,你多处僭越,忝居高位...”

    “我忝居高位?试问当今天下,谁又当得起?!”时彧冷声反问,“君为臣纲不假,可倘若为君不正呢?”

    云老太公忿然作色,拂袖道:“君正与不正,也不该由你来决断!况且,君不正,臣子匡扶便是。”

    “是。”时彧点头道,“陛下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匡扶,去纠正,可社稷呢,百姓呢?难道统统丢在一旁,只等陛下某天恍然开悟,昃食宵衣,能有政治清明的一天吗?”

    云老太公仰天长叹,“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甘于作人臣,想要取而代之罢了,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做什么呢,我不过是一个告老还乡的老翁,阻止不了你了。”

    “无论我说什么,您也都认为是借口,那我便不再多费口舌了。”时彧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交到云老太公手中,道,“老太公,您保重吧。”

    说完,转身便要离去。

    “这把匕首...”

    身后传来苍老悲凉的声音,时彧顿住脚步。

    “这把匕首,是你阿父用来杀邪佞的,你若不悬崖勒马,总有一天,它会插在你的胸膛上!”云老太公悲愤说道。

    时彧一直紧皱的眉头反倒舒展开来,“好,我等着。”

    ***

    回到主屋,沐浴过后,时彧换上舒适的细布寝衣。

    案上堆了几卷公文,可他心乱如麻,见内寝烛火未熄,便轻声问了句,“睡了吗?”

    屏风那头弱弱传来一句,“还没。”

    他心头一颤,那声音柔弱无力,好似缠绵病榻许久。

    可明明白天在云府见着时候还安然无恙。

    他不由得心生焦急,三步并作两步转过屏风,只见她侧卧于床榻之上,脸色有些苍白。

    “怎么了?不舒服?”

    乐知许摇摇头,只能说老天眷顾,她刚到家没多久,月信便到了。

    “我去叫医工来给你瞧瞧!”他撂下一句话便要走。

    “哎——别!”她忙伸手扯住他的袖子。

    只这一下,懂得都懂,她不敢再动,只晃动手腕,“别去,我真的没事。”

    他以为她哪处疼,生怕再扯到她,也不敢再妄动,在床榻前蹲坐下来,“好好好,我不走,你别动,你先告诉我,你哪里疼。”

    看着对方清澈的眼神,她无奈叹了口气。

    都二十五了大哥,女人这点事,你是真的一窍不通啊。

    说吧,又不是男女朋友,免不了尴尬;不说吧,钢铁直男非找机会把医工叫来不可。

    她左思右想,试图转移话题,“你今日...没跟云老太公吵架吧?”

    时彧认真想了一会儿,“应该,不算吵架吧?”

    “应该?”

    那估计云老太公好受不到哪里去。

    “你真的没事吗?”他显然还有些担心。

    她忙道:“你之前说过,回来会跟我解释蜀锦的事。”

    “嗯。”他转身在踏床边坐下来,“我是第一次在五陵邑过仲秋,一定会有很多人来送礼,我叫扶桑照单全收,细心清点。一方面,能快速帮我了解,各个官员的性格,家底殷实程度是否与俸禄匹配;另一方面,让赵家以为我收了,掉以轻心。”

    “以为你收了?”她用手肘撑起上身,讶道,“实际上不是么?”

    他摇摇头,“没有,都暗中送回去了。”

    “那蜀锦...”

    “照市价给过钱的。”

    闻言,她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这还差不多。”

    时彧仰起头,将头靠在床榻沿上,“你觉得,我算是好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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