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上弦月高悬,风吹过桃枝,沙沙作响,还未来得及开的花苞随之摇曳,怡然自得。

    云老太公正手执白棋冥思苦想,时彧则悠然在炭炉上煮着茶。

    见他老人家用手搓着膝盖,时彧抬眼,示意扶桑将薰笼再靠近些。

    “老喽!”云老太公发觉,将棋子放回棋奁,怅然叹道。

    时彧知道,这是当时在宫门外声讨赵镇时落下的病根。

    他也找太医令帮忙瞧过,只可惜寒气深入骨髓,加之云老太公年纪又大,经不起折腾,只得就此作罢。

    “此前您还赢了我两盘,”时彧朝云老太公的茶盏里,缓慢注入茶汤,“刚一输,就拿年纪当借口啊?”

    “强词夺理才叫借口,我这一把年纪…”

    没等云老太公把话说完,李由呼哧带喘闯了进来。

    动静之大,把屋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

    时彧皱眉,“怎么毛毛躁躁的?”

    李由朝云老太公颔首,歉意笑笑,道:“要不,今日就到这吧,我叫人送您回去。”

    “哟!”云老太公讶异,“这是要赶我走哇?”

    “不是赶您走,只是都什么时辰了,”李由朝窗外一努嘴,“您这岁数,总睡这么晚,身子也吃不消不是?”

    “你到底要说什么?”时彧只觉得反常。

    李由凑到他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只见时彧眼睛一亮,“噌”地起身,丢下一句,“好生送老太公回去”,就走了。

    时彧匆匆穿过院子,回到主屋,乐知许已经躺下了。

    她有些乏了,睡眼惺忪,“下完棋了?”

    时彧抑制不住欣喜,“李循引说的,可是真的?”

    “李将军?”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说什么了?”

    “他说你有喜了?是昭然跟他说的。”时彧动手去掀被子,“快让我看看。”

    “昭然这个大嘴巴!”乐知许无语,死死按住被子,“你又不是医工,你会看什么?我自己都还不知道是不是呢。”

    “我就看一眼。”

    “冷啊!”

    “那,那我钻进去看。”时彧说着,掀开被子一角,就要往里钻。

    乐知许忙手脚并用,将人整个推出去,“别闹了,我还没想好呢。”

    时彧一个不小心,摔下床榻,也顾不上屁股疼,急忙爬起来,“什么没想好?”

    “我…”乐知许有些心烦意乱,语无伦次道,“我也不知道,我还没准备好,没打算在这时候生孩子。我,我没什么耐心,也没信心能做个好母亲,我做不到整日围着夫君孩子团团转,我不想失去我自己。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明明这个时代医术并没有那么发达,孩子不能想不要就不要,可她还是想一吐为快,让他知道她内心的实际想法。

    “我懂,我懂。”时彧重新爬上去,将她揽在怀里,安抚道,“这样,只要你生下这个孩子,我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

    “任何事吗?”

    “任何事。”

    乐知许想了又想,“无论男女,我只生这一个。”

    “依你。”

    “我不想喂奶,也不想照顾孩子。”

    “放心,有乳娘,有傅母,还有我。”

    “我还要回去开店的。”

    “我再给你麟趾金千斤,把店扩一扩,要开,咱们就开五陵邑最大的店。”

    “千斤!”乐知许瞪大双眼,上次的五百斤都还没花完。

    时彧忍俊不禁,“对,千斤。”

    暂时想不到别的,乐知许悻悻道:“就先这么多,其他的等我想到再说。”

    “好。”时彧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尖,“知道吗?你可成了长安城和五陵邑的名人了。”

    “嗯?为什么?”

    “为国,为家,东奔西走啊。”时彧拥着她轻轻摇晃,“原本女娘们都羡慕你,能嫁给我,现在好多世家公子都嫉妒我,能娶到你。”

    乐知许倒是很满意,“那,我会留名青史吗?”

    “……”

    他不说,她也明白,于是赌气似的仰脸看他,“你就不能让太史令写我几句吗?”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道:“算了,我有那么多钱,可以自己找人写。就…写本人物传记,好能长长久久地传下去。”

    本以为他会嫌她胡闹,谁知他认真想了一会儿,道:“嗯,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到时记得提提你敬爱的夫君,着重笔墨,写我们鹣鲽情深,白头偕老。”

    “这是自然。”乐知许点头,“既然是传记,便要将我的生平都写进去,要写桃乐坊,写秦睿昭然,写昭君阿姊,媛妹妹,楚容和向贤…”

    “还要写向贤?”他没好气道,“看来得空,我得劝劝陛下,赶紧给淄阳侯府赐婚才行了。”

    “你怎么还这么小气啊!”

    逗够了她,时彧将手臂枕在脑后,认真道:“李循引今日问我,提亲需要准备什么。”

    乐知许蓦地坐起身,瞪大眼睛,“真的?他想提亲,他想娶秦睿?”

    “你动作慢些!”时彧忍不住嘱咐道,“他问了很多细节,看样子是认真的。”

    “太好了!”她眼睛笑得弯弯的,“我要给秦睿,准备厚厚的嫁妆才行!”

    “李循引父母早亡,得我和程远瞻,为他操办这些事。”时彧轻轻摩挲她的手背,笑道,“所以啊,亲家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提就是。”

    乐知许眸子黯淡了些,“说起来,秦睿是被家里卖出来的,父母在不在世,也没什么区别。不过不要紧,我和昭然就是她的家人,自然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李循引好歹也是大将军,三书六聘,明媒正娶肯定是要的,除此之外,我还要他跟我保证,绝对不会欺负秦睿,不然,我会要他好看!”

    说完,她还特地挥了挥拳头,以示警告。

    “你别看他五大三粗,其实他心思还是挺细腻的,知道疼人。不过,我还是会将你的原话,转达给他的。”时彧拍了拍身边软枕,“快睡吧,明日约了画师,来给我们画像。”

    “明日?那我可得早点睡了,总不能顶着熊猫眼画像。”她又朝被子里面窝了窝,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了一会儿眼,又突然轻唤他的名字,“时云起?”

    “嗯?”他柔声应着。

    她笑了,“没事。”

    ***

    八年后

    “报——”一骑轻骑直入长安,“车骑将军大败匈奴,大军凯旋!”

    “好哇!”稚气未脱的皇帝难掩喜色,拍案而起,“等程车骑凯旋归来,朕定重重赏他!”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常侍柯进忙道。

    皇帝看向时彧,眼底满是期盼,激动道:“恩师,积蓄国力这么多年,朕终于要收复失地了!”

    时彧亦欣慰点头。

    “柯进!传下去,今晚朕要设宴,好好庆祝一番!”皇帝意气风发,单手负在身后,朗声道。

    “陛下,等大军凯旋,再庆祝不迟。”时彧道,“臣今日答应了拙荆,要陪她吃炙肉。”

    “炙肉?”少年帝王眼睛一亮,回想起司马府的炙肉,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朕能一起去吗?”

    刚刚故作老成的神态,瞬间消失。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时彧无奈道:“那便一起去吧。”

    皇帝和时彧进门的时候,乐知许正在带着儿子一起扎风筝。

    只是这风筝造型有些奇特,似乎是一种不知名的多足生物,看起来极其诡异。

    她一边扎,一边耐心科普,“这个呀,叫章鱼,是生活在海里的,每条足上都有无数吸盘,遇到危险时,还会喷墨,来掩盖行踪。有的章鱼呢,还会伪装,‘嗖’的一下,变成跟周围环境一样的颜色…”

    一名年约七八岁的男童,站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师母真是博学多通啊。”皇帝停步,由衷感叹道,“这些新奇事,朕听都没听过。”

    “是啊。”时彧远远看着她,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

    “真羡慕您和师母,这么多年相知相守,感情一直这么好。”

    时彧笑笑,“总有一天,陛下也会遇到,跟您灵魂契合的女娘,到时您便会,常叹寸阴短,难守千百年了。”

    皇帝似懂非懂。

    “稷儿,来!”时彧朝儿子招了招手,“快过来拜见陛下。”

    母子二人齐齐转头,乐知许起身,在原地行了个礼,时稷则乖乖跑到皇帝跟前,边行礼,边一板一眼道:“时稷见过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皇帝被时稷憨态可掬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忍不住俯身问道:“稷儿有没有好好读书啊?”

    时稷重重点头,“有!臣长大,还要辅佐陛下,开创太平盛世呢,自是不敢有一丝怠慢。”

    “好!你这话,朕可记下了!”皇帝揉了揉男孩的头,之后抬眼道:“师母,朕听说有炙肉吃,便不请自来了。”

    “只要陛下想吃,随时来,人多一起吃才热闹嘛!”乐知许眼睛弯弯的,与时彧相视而笑。

    皇帝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他自幼丧母,从三公之乱之后,一直住在关外,直到八岁才被接回长安。

    登基以后,时彧作为帝师,对他要求十分严格,国事繁多时,便将他带回司马府,以便时时监督他的功课。

    好多时候,他都是背着书,便睡过去了。

    半睡半醒间,见到的总是乐知许的脸,如母亲一般,为他披衣,轻声哄睡,伴他安然入眠。

    她总能讲出很多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故事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好像一点都没变。

    时间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皇帝回了回神,笑道:“那朕可不客气了。”

    说罢,领着时稷,先一步进了门。

    时彧走过去,揽上乐知许的腰。

    她望着皇帝和时稷的背影,一高一矮,兄友弟恭。

    “有时候,我有种错觉,好像陛下也是我们的孩子一样。”她把头轻轻靠向夫君,轻声道。

    “这话大逆不道。”时彧道,“不过,有时我也会恍惚。”

    她笑笑,“哦对了,明日是向贤女儿的百日宴,我要早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要是忙…”

    “我不忙。”时彧抢着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嘁。”

    这么多年,时云起还真是一点也没变,一提到向贤,还是一样的不爽表情。

    她扁了扁嘴,“快进去吧,别让陛下等久了。”

    微风吹来,桃花簌簌。

    热气腾腾的炙肉端上桌,众人拾箸,笑语声声,此起彼伏。

    正堂墙壁正中,挂着一幅画像,画中时彧和乐知许二人十指紧扣,并肩而坐。他们头朝对方微微倾斜,脸上挂着甜蜜而幸福的微笑。

    画的一旁还题有两行字。

    一行歪歪扭扭,一笔一划写着:郎才女貌。

    另一行则苍劲有力,笔走龙蛇,写着:琴瑟和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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