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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间安得双全法……

    他这一生注定不能求仁得仁,囿于身份,困于权位,当他不择手段来得到这些东西,还有剜心之刑,挖空他朽烂外壳下的残余情意,当真是蚀骨锥心之痛,折磨他毕生不能安枕。

    他站在那里,早年漂亮安静的小少年变得挺拔颀长,内敛温煦,淡雅容与。

    他好像还是不太爱说话,但以前的他是因为内向,现在却只让人觉得他沉稳,不可捉摸、深不见底,隐隐透出阴郁,黑漆漆的眼眸中戾气刹那翻腾,阴冷狠厉,偶然对视上去,瘆人得很。

    司承云摆手,跟从在静嫔身后的婢女恭敬的一福身,半句不多问便退走了。

    她没来由瑟缩了下,神情可怜而无助,她是知道她身边有他的人,但当真到了这时候,她又十分恐惧与他单独相处。

    她试图提醒他:“殿下是今日定亲吧?”

    司承云没说话。

    她哥哥叫韩康。此人早年在狭关当兵,侥幸在一次战役中立功,司阳在对给下属的军功封赏上一向很大方,很快提拔他做了七品校尉。后调入五方军,韩康潜伏其中,不忘旧主,将五方军侵吞田亩的状况上报康王,得到赏识,并被引荐给陛下,从此青云直上。

    看哪,芸芸众生穷极一生,孜孜以求,生死贵贱却只在上位者一念之间。

    他要捧你,便是青云直上,安富尊荣;他要毁你,便是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像韩康这样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人,已经断绝了狡兔三窟的可能,他被高阳帝当成自己放在军中的活靶子,身在悬崖边,既择一主,便无退路,只能把全付身家性命押在君王身上,其中包括他唯一的妹妹。

    韩康从狭关调到五方军后就娶了亲,很快又从水云苑接出韩竹漪,预备等存好嫁妆再把妹妹嫁出去。

    司承云见过韩康,他心思细,看人很准,直觉此人机敏狡黠,善钻营,多权变,这样的人不少,但有气运遇上贵人一步登天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遇。

    恰巧因连丧二子之故,宫中子息凋敝,宫中妃嫔皆一无所出,长公主以此为由,接连往皇帝身边塞女人,她一向爱琢磨这种不入流的东西,高阳帝烦不胜烦。韩康却趁机托自己的前任上峰康王殿下给皇后送了礼,想把自己十五岁的妹妹送进宫。

    皇后担心长公主的人威胁到自己和儿子的地位,而皇帝则认为韩康毕竟官卑位小,可以轻易拿捏,他妹妹入宫又能堵悠悠之口,一石二鸟,遂应了下来。

    韩竹漪稀里糊涂地被一顶小轿抬进宫,等反应过来已经成了皇帝的静嫔。

    这样的命运对她一个小家女似乎已经不错了,即便常感孤寂,至少锦衣玉食、高枕无忧,亦或许是饱暖思淫/欲,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那里不对。

    水云苑里短短一年不到的光阴似乎早该淡忘了,但她还记得那样清楚,以至午夜梦回,她还常常在梦中忆起璀璨焰火划破沉寂黑夜的瞬间,那人弯唇浅笑,眸光潋滟,比雪色惊艳。

    身处其中浑然不觉,等到离开水云苑,韩竹漪方觉那地方如梦似幻,隐于高山云雾,不可追兮,只有与嫂嫂在外相依为命的三年多才算真正的碌碌人间。

    偶尔哥哥会带她们姑嫂到城中做衣服、下馆子,这中间她只见过太子殿下一次。那是一个元宵,天街上灯火漫天,映得满城明如白昼,官兵驱赶路人至道旁,不多时车马驱驰而过,车帷遽然飏起一角,里面的人一臂搭在旁边,白皙修长的腕与掌中把玩的螭龙玉佩相连,融为一色。

    他的脸容埋在晦暗中,看不太分明,韩竹漪却莫名笃定地认为那就是太子殿下。

    她神情茫然地仰头看着那一行车马尘烟消散,抚了抚被吹乱的头发,低头掩下自己的失落。

    她问:“哥哥,那是不是太子殿下?”

    “是啊!”她哥哥自信满满地说,旋即开始侃侃而谈宫中贵人们的仪仗规格分别是如何如何。

    韩竹漪本来是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的,但她没来由问了句:“太子妃是不是未来皇后娘娘。”

    “按理来说……”韩康摸着下巴,呈沉思状,“不过呢……”

    韩竹漪预感她哥哥待会儿又要侃大山个不停,便又问:“什么样的女子能做太子妃,贤良淑德?倾国倾城?抑或是……他心悦之人?”

    韩康神秘地笑了,他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只要出身显贵即可。”

    出身,这可真是世上最易得又最难得到的东西啊。

    人命天定,从来如此,韩竹漪的一辈子就这样了,从她出生起就定好了。

    司承云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好似她初入宫时。在椒房殿,皇后拉着她的手说,云儿,这是静嫔。他不动声色地微笑,两人擦肩而过,像从不曾相识。

    现在他却说:“只是想起你喜欢梨花,随手折来,不知道你要不要?”

    “我……”韩竹漪偏开头,不敢看他。

    “你去看过王太妃么?”他近前一步,问,“她不太认得人了,但很惦念你,叫你小骨朵儿。”

    “她问我,”他把那枝梨花放入她手中,碧裙间落入一点破碎的白,他眸色暗了暗,却把手垂于身侧,再无动作,只是看着她说,“她的小骨朵儿长成花儿了吗?她还记着,当初她许诺我的话。”

    韩竹漪眼角骤然滴下泪来,珠玉般接连坠落,她低喃:“我出不去,出不去……”

    她转眸看向司承云,一双水剪瞳眸,凄楚可怜:“你何曾去见过我,如何知道我?何必去骗她老人家?你明知我……”

    “生生灯火,明暗无辄,你我命当如此!”

    她哭得摇摇欲坠,司承云及时扶住她。

    她挣扎,但那微不足道的反抗被他轻易按下,拥入怀中。

    他没说话,只是沉默着听她的低泣。

    垂柳遮拦的枝叶飒飒地颤动了下,一抹红影一晃而过,旋即一条修长有力的手臂拨开障目的柳条,骨瓷般白净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摩损了的兽骨扳指,对比强烈。

    那张冷白的脸间一双暗金瞳眸如沉溺在幽暗黑水中,此时逐渐浮现,像毒蛇,闪烁着恶劣又兴奋的寒光。

    抓到了!

    她出现得太突然,韩竹漪的脸刷得惨白一片,险些惊呼出声。

    司承云一把将她的脸按入怀中。他看了眼颤抖不止的韩竹漪,才调开视线,蹙眉看向月绯。

    月绯扯了扯嘴角,姿态傲慢地斜瞥向司承云。她抱着臂,扬眉看过方才他俩慌乱之中失手掉落在地上的梨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昔年飘雪时节,那个鬓戴茉莉、瑟瑟发抖的女子,一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

    月绯挑眉,若伊,若伊……倒还真是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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