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

    秦檩和朴嘉陵不是一下子变熟的。

    很多时候他们都会在偷闲的时候聊聊天。话题不是围绕着剧本就是剧组的杂事八卦。朴嘉陵入戏,为了贴合张立后期的忧郁,常常发呆。秦檩就自顾自说自己的。秦朝成知道他俩私下老聊天还问过,秦檩倒没解释太多。

    她心知肚明自己对朴嘉陵不对劲,剧组里遇见的男演员多,对她好的也不少。可朴嘉陵最特殊,她在他面前有没来由的表现欲和表达欲,希望得到共鸣的渴求,更何况朴嘉陵长得实在对她的胃口,对方于她的吸引力浑然天成。

    但那又如何呢?东南亚的夏天太短,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一场,再过一个冬天,两个人的生活大抵就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朴嘉陵杀青的那天最难忘。

    最后一场戏在不停下雨。那是《长草高飞》的经典开头。远处的荒地长草飘飞,夏雨沉闷而嘈杂,张立灰头土脸蹲在草垛堆后面,仰着头用脸接水。

    凉凉的雨水顺凸出的锁骨汇聚在一起,混着灰土往下淌。他皱巴巴的背心就湿着贴在身上,清瘦的背部线条一动,抱膝盖缩在一起。像一只躲雨的狗。

    “阿立!”

    远远传来他妈的叫喊,妇女找不见人影,吊着尖嗓子:“饭要好了,你人呢!”

    张立的鼻子动了动,又抬起头来,眼睛盯着前面瘸腿的大黑狗。黑狗朝他叫了一声,往屋檐下躲了躲。

    张立笑了。这一笑,竟然把少年的味道笑了出来,全是干净的狡猾。也笑得后面几年影评人都为此津津乐道,笑得把《长草高飞》后面全立住了。张立只有一身来不及催熟的傲骨,未知又多舛的命运就毫不留情地往前走。他发自真心的笑全片只有开头这么一个。

    他眼睫毛上全是湿漉漉的水珠,张立没管,从旁边捡了个小石子往黑狗前一丢,没砸着,他撑着膝盖站起来了。

    黑狗冲他龇牙咧嘴,一点好脸不给,张立也懒得搭理。

    雨越来越大。

    妇人又叫了一声,这次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张立抬脚走去,声音不高不低:“来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便停住了。

    雨还在下,大颗大颗地往下砸,顺着他的眉骨,顺着唇角,把他浑身浸透了,谁也分不清他有没有哭。

    秦朝成喊了卡,全场静默无声。

    半晌,是秦朝成先站起来,有人带头鼓掌,全剧组鼓了一片。随后立马有助理撑伞递毛巾和外套,秦檩抱着花过去给他,朴嘉陵这次出戏很快,接过来垂眼跟她说谢谢。秦檩还停在他那个笑里没出来,直愣愣盯着他的眼睛看。

    朴嘉陵眼尾微翘,有点凤眼的意思,但却不是媚,加上眼型狭长,凌厉感很重。不过他为人随性也敬业,给人感觉舒服,没人会觉得他凶。大家纷纷不见外地上前祝贺,还下着雨,棚里推出蛋糕车。朴嘉陵给大家分,顺便落实晚上的杀青宴。

    这么多年后秦檩也把当时的感受忘得差不多了,总之她也没融入人群,一个人回了房车,隔着窗户上滚动的水珠看了很久。可能是在想她和朴嘉陵以后都见不着了吧。或许,或许他们会再见,会以秦朝成的女儿和演员朴嘉陵的身份见,极小极小的概率以导演秦檩和演员朴嘉陵的身份见,什么都好,但不会是以名正言顺的朋友身份。秦檩平时不矫情,什么事都好说,到这会儿也多愁善感想了很多。翻来覆去都是:还好她那些难以言喻的情感从始至终无人知晓,她也从未宣之于口。孔雀蓝的天落下,他们也回不到这个夏天,至少曾经凑在一起说的话都散在了长草高长的原野,散在又热又湿的风里。

    那天晚上秦檩还是去了杀青宴。她本来没想去的,看见朴嘉陵就要想很多。等出现在包厢门口的时候,里面没一个人能招呼她,全喝得烂醉。几个导演搂着朴嘉陵勾肩搭背,演员们毫无顾忌嘻嘻哈哈大笑,还有人叫:吹一瓶吹一瓶!朴嘉陵站在原地踩不着地晃了一下,秦檩心一紧差点冲进去,还好最后是扶住了。

    她没见过朴嘉陵这个样子。脸很红,从耳廓红到脖子,眼睫垂下,什么话也没讲,捏着杯子仰头就灌。喉结艰难滚动着,周围肆意叫好,一片烟雾缭绕里,她看见他手边七歪八倒的空酒瓶,占了他身前全部位置。秦朝成早喝上头了,这时候就拿着烟懒懒地笑。

    他喝完的时候酒瓶从手里滚掉了,胸膛剧烈起伏几下,说:“失陪。”便跌跌撞撞往门口来。好几个人都要拦他没拦住,他一下栽进秦檩怀里。

    一米八的成年男性,秦檩真接不住,错愕地往后倒了几步。包厢里没人清醒看见她,都唏嘘朴嘉陵酒量不行。身前压着的男人呼吸急促,扫过她脖子的气息全是酒气。秦檩不敢想他喝了多少,忽然腰上一沉,男人的手直接裹上来,勾着抱了个满怀。

    秦檩的脑子里百花齐放,一瞬间烟花满天。她一点反抗意识没有,压到墙边呆愣着由他抱。朴嘉陵一开始真不老实,手上上下下乱摸,但又不是有意识的流氓。你能很清楚知道他现在根本就没思考能力,全凭本能一样把人从腰到脖子都摸了一遍,和检查一只猫崽子健不健康似的。秦檩全身鸡皮疙瘩起来了,还没来得及脸红,就被人重重地拍打了一下脊背。

    那一拍用了十乘十力道,拍个哥们都没这样豪横。秦檩一口血给他拍出来,没来得及把他拉起来叫清醒,朴嘉陵突然皱起眉推开她,捂住了嘴唇。

    秦檩总不能让他在走廊上吐,拉他就往前台去,一路上朴嘉陵都是要吐不吐的状态,秦檩提心吊胆,等看服务生陪他进了厕所才松了口气。

    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她从包里把一个盒子拿出来左右翻看。

    为了漂亮,她穿了一件很喜欢的短连衣裙,还特意画了点淡妆。谁知道来晚了,不仅包厢没那个氛围,当事人摸了两下还吐得天昏地暗。

    都什么事儿。

    她还自己郁闷呢,过了一会儿,身边突然坐下一个人,酒气浓得不可忽视。秦檩有点不敢想,等真正对上朴嘉陵那双极其有辨识度的眼睛,内心又变得无比平静。

    朴嘉陵吐完还漱口洗脸了,总之脸庞的红都褪下来不少,可眼神还是无聚焦的,迷离得很明显。

    秦檩也管不上他究竟有没有断片的毛病了。或许有,明天太阳一升起这篇他们都可以揭过。或许没有,没有秦檩就会很难堪,至少一年之内她都该躲着朴嘉陵走。总之她那一刻是没管,因为朴嘉陵的眼睛有点红,睫毛湿漉漉的,脸往下滴水,和最后一场戏被雨打湿的时候很像。

    像小狗。像张立。

    秦檩把盒子递到他手里,朴嘉陵手里都没劲,一直低头看着那个盒子,手指动了动,又乖乖看回她。秦檩知道他没意识,说不准待会儿就扔哪个旮旯了,又自己把盒子拿回来了。那个盒子在他们手里绕了一圈,朴嘉陵任由秦檩折腾,安静得不像刚刚的人。

    秦檩问:“你要不要?不要我拿走了。”

    朴嘉陵看着她,不说话。

    秦檩也知道这个结果,心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遗憾,她把盒子重新放回包里,像它从未存在过。

    “你目前是我最喜欢的男演员,在没人超越你之前,我的第一梦想是给你拍电影。”秦檩这次不看朴嘉陵,自顾自地说,说得飞快,和之前很多次一样,“我还是会做导演,就是不知道成不成功,有没有我爸厉害。可能十年后还是请不起你,你也看不上我。”

    “但不管怎样,你要是能答应友情出演一次,我也会很感动的。”她那时不知道朴嘉陵会得影帝,还是这么早得影帝,她只是单纯地认为朴嘉陵演得好,且是这一辈男演员里都出类拔萃的,所以什么话都发自肺腑,不沾功利,“毕竟未来你应该很难约吧,《长草高飞》之后,没准全中国都认识你了。”

    朴嘉陵一直不吭声。

    她想了想,忍心回头看了。却发现那家伙已经埋在膝盖里睡了不知道有多久,脊背规律起伏着。他睡觉一点声都没有,太安静了。

    秦檩没生气,也没笑,只是沉默地看着。半晌她凑过去,亲了朴嘉陵露出的小半个侧脸。这个吻很短暂,很轻,乃至于亲了秦檩也没有实感。她抹了抹嘴唇坐回去,脸很缓慢地发烧。

    那是八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十八岁的秦檩一个人慢悠悠走回酒店,走前还不忘叫服务生把不省人事的朴嘉陵扶进包厢。她一个人走,走着走着还忍不住晃一下。她明明都没喝酒,看着裙摆,想到自己临行前纠结得翻箱倒柜,一股悲伤铺天盖地吞噬而来,于是醉了一样开始狂笑,笑得浑身颤抖。

    秦檩想,她真的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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