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

    过了两年,《长草高飞》入围柏林主竞赛单元,获最佳摄影奖,朴嘉陵最佳男主提名。那段时间他的名字几乎扫荡了热搜榜,一举一动都万众瞩目。颁奖直播秦檩熬到凌晨隔着时差在宿舍躲被子里看,毕竟竞争对手太多,朴嘉陵太年轻。秦檩松了口气,还是第一时间给他发了祝福。

    秦檩经常去秦朝成的剧组里,也参加了不少演艺圈的宴会,看见朴嘉陵的时间却甚少。那几年是朴嘉陵的黄金时期,一年能接两三部电影轮着剧组转。

    她的大学生活非常充实,拍作业,拍作业,跟组,拍作业,跟组。大三还谈了场恋爱,对象是摄影专业大一届的师兄,谈了半年就分手了。在一起是因为秦檩觉得和他合作顺手,两个人很投机,分手是师兄提的,说觉得秦檩心不在他身上。同年,邵奇导演的《溺水》提名最佳影片,朴嘉陵先后拿到国内最有声望的几个奖,又在国际上一举斩获金林奖,成为新一代柏林影帝。

    他们有见过,次数不多,打声招呼寒暄几句便匆匆结束。朴嘉陵的每一部戏秦檩都会好好存在网盘里,她后来去国外留学,每一张朴嘉陵的光碟都跟着她。看见朴嘉陵她内心就会迅速平静下来,想到她单方面郑重其事最后见的一面,朴嘉陵落在她身上的眼睛。

    再次正式见面是三年前,她年假回国,和秦朝成去海南参加为期一周的大型聚会。其中两天都在游轮上,能来的都是圈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少不了明星导演。她来之前心态都很平和,秦朝成叫她去认识人她就去认识,让她敬酒她就敬,累了走到餐车旁边叉了块蛋糕慢吞吞吃。

    “小秦导?”

    秦檩闻声抬眸,一个青年穿着白西装走来,袖子上拉假装不经意露出金表,手中拿着一杯红酒:“好久不见。”

    “啊,好久不见。”

    他是秦檩的本科同学,现在在江丰历导演的团队里。秦檩抬了抬盘子算打过招呼,她刚刚喝了不少,没有心思多说。

    可那同学却没止步,反而挨近了她,靠着她拿餐车上的纸巾。秦檩虽感知迟钝,还是意识到他越界地将呼吸喷洒在她的颈肩处。她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一步,和抬起头的同学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我看了你去年上电影节的片子,是叫《脂粉绿》吧。”同学一点离开的意思也没有,直接靠上餐车,颇有和她深谈的势头,“出乎我意料,大学的时候你比起镜头更重剧本,没想到镜头抓得这么好,色彩处理和原来完全不一样了。”

    此话不假,秦檩在国外辅修了一些美术相关,她简单开了个玩笑:“你的意思是,剧本不出彩?”

    “哈哈哈,那倒没有到不出彩的地步,也是中规中矩吧。看你开头的架势,我还以为内容会很深刻,没想到只是一个有点俗套的小岛故事。”那人见秦檩的笑容变淡,不慌不忙找补,“唉,你也别嫌我说话直。我那个啥,就是在江导底下呆惯了,有点职业病,一想你是我同学,还是我们大秦导的女儿,这期望不由自主放高了……”

    傻逼。

    秦檩连这人名字都忘了,他还能跳出来蹭一波,委实厉害。

    这样自以为自然的装逼货她确实是很多年不见了,原来大家一个班的时候相处不多,毕业好几年才着急忙慌和人比处境,明里暗里讽刺她身处罗马背靠秦朝成,自己这些年却毫无作品,只能挤在江丰历底下混个好名声。

    秦檩对江丰历没有任何意见,江丰历是个好导演,可不代表他的团队里就没有毫无情商的自信男。

    她和这种人懒得多说,装也不装,准备走人,那人却用高脚杯碰了一下她的盘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干杯,随后俯身过来,酒气的吐息近在咫尺:“小秦导,我真没恶意,我是今天才发现,你原来还挺漂亮。大学的时候身材没这么好吧?”

    下一秒,秦檩感受到腰上似有似无的触碰。登时一股恶心感油然而生,她没想到对方居然敢明目张胆骚扰她,愤怒来不及升起,用尽全力狠推开了他。

    那人原本背靠餐车,脚下一滑,踩着餐车布把一大盘子蛋糕全带翻,“嘭”的一声。几乎半个场的人都看过来,这人已经摔倒在地,盘子正扣在他头顶,原本干净的西装一片狼藉。

    秦朝成第一时间走来,后面还跟着江丰历和几个名导。秦朝成皱着眉问:“怎么回事?”

    秦檩张了张口,那人却踉跄站起来,匆忙解释:“是我冒犯秦小姐了,我喝多了酒上头,刚刚和秦小姐聊两句她的电影,嘴上没把的,尖锐了点。秦小姐生气也是该的,是我喝糊涂了……”

    秦檩扭头盯着满头奶油狼狈窘迫的男人,嘴角都不翘一下。她不是一个爱为自己辩驳的人,刚刚那人的手没有完全碰到她,不算是造成实质性伤害的骚扰,只是让她轻微不适。对方料定秦檩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把场面闹大。

    有意思。秦檩想,究竟多久没被人这么惹过了?

    秦朝成淡淡:“是吗?”他没有转头询问秦檩,反而上下打量着那青年,对方扯了服务生递来的纸巾,却听秦朝成道:“你哪儿毕业的?”

    江丰历一直站在后面看热闹,这会儿见对方抹掉奶油的脸熟悉,身边同团队的副导才认出来,道:“秦导,他是我手下一个助手,也是首影出来的。”

    “啊,你的助手。”秦朝成意味不明地重复,“助手。”

    那人的手臂尴尬地悬在半空,擦拭的动作都顿住了,随着秦朝成的重复,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你小子也真是……怎么一点不尊重人家女孩子?这还是我们秦导的千金,聊电影说话也注意点分寸,我平时怎么教你的。”那副导有心想为他开脱,暗暗冲他使眼色,“快,当面和人道个歉!”

    秦檩垂眼,冷冷看着他。那人显然是失策,以为自己偷偷刺几句摸两下秦檩不会反抗,没想到这人竟毫不犹豫让他出丑,更没想到秦朝成连一句求证也没有,一心向着自家,表面工夫都不做。

    他低下脖子:“秦小姐,失礼,是我没分寸。”

    “没事。”秦檩说。

    到底是心有不甘,最后一杯脏水没用也得泼一泼,咬牙补充:“怪我情商低,以为和秦小姐好歹算得上同学一场,聊聊电影也是共识,话说得太直,实在不清楚秦小姐是听不得……”

    “你演得很差。”

    这声突兀的打断不是来自秦朝成,更不是江丰历等导演,男声微沉,语气却极淡,似乎没有一点想要深入交谈的意味。

    秦檩侧目望去,全身都定住了。

    来者一身咖色西装,中间没做系扣设计,松松敞着,露出里面淡灰色的内搭薄衫,轻薄的下摆延伸进西装裤。纯色搭配简单,没有多余的缀饰,就这样站着都极其有型,比旁人吸睛。

    朴嘉陵眯了眯眼,话里的攻击性却丝毫不收敛:“内行人,不会演的也会挑。站在你面前这几个都是国际上有名的大导,所有人看你编,你连撒谎都不会,怎么敢表演的?”

    自觉不妥,朴嘉陵又皱了皱眉,纠正:“不好意思,错了,你刚刚那些连表演也算不上,顶多是口技?”

    话音刚落,那副导的表情瞬间讪讪。那男人的脸直接青绿起来。

    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要知道朴嘉陵现如今可是柏林影帝,他纵使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直接顶撞。

    “我刚站得远,确实不知道你们聊的什么。但你接近秦小姐的方式很生硬,也很强人所难。”朴嘉陵说,“违背女性意志的触碰算骚扰,你对这方面的认识大概是空白。”

    他的话毫不留情,一点周转余地都不留,而秦朝成又恰巧在这儿,局面往哪边倾倒一派清晰,更别提这本身是一场龌龊的骚扰。副导脸上一片火辣辣,江丰历不咸不淡看了他一眼,那副导心下一寒。

    这场闹剧匆忙落幕,满身奶油的男人不得已鞠躬弯腰赔礼道歉,无比窘迫地离开。秦檩看着他远去,心里一时间慨叹颇多。

    他一走,秦朝成神色自若,勾住朴嘉陵的肩膀拍了拍:“你什么时候来的?一直站这儿?”

    朴嘉陵点点头,目光落在一旁的秦檩身上。

    秦檩和他四目相对,脸上也发烫,老老实实站直:“谢谢嘉陵哥。”

    “嗯。”朴嘉陵简单应了,又和江丰历几个导演握手拥抱。他本来和人开视频会议,晚宴到了中途才出现。一出现掀起的风浪就大,四周都投来惊羡的目光。毕竟朴嘉陵人出了名的低调随和,圈内人缘一直不错,想找他的不少。只是他刚现身就被一桌子老前辈拉去喝酒聊天,等现在人才刚放出来。

    附近一圈人竖着耳朵听,心里也各有评价。这不,刚来就为小秦导出了个头。

    “刚看你一直在喝,和老路老钱他们吧?”江丰历比秦朝成待人亲切得多,朴嘉陵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就算成了柏林影帝在他眼里也是个亲徒弟,语气熟稔,“他们几个老酒鬼了,你胃不行,从那儿出来不容易。去歇着吧。”

    “我还怕您几个找我喝呢,那就是不喝也得喝了。”朴嘉陵浅浅笑了,他一勾唇,左边脸颊出现一个很小的酒窝。周遭的气质都柔和下来。

    秦檩看着却有点陌生,在她的印象里,朴嘉陵在各种场合的话一向很精简,也不太懂应酬和周旋,这样的客套话极少说。

    “几个大导演在你眼里这么不解人意啊,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们不喝我喝,你且滚来!”远远的邵奇也过来了,他喝得烂醉,走路都走不直,隔着几桌就朝朴嘉陵乱喊,“来啊嘉陵!今天不醉不归啊!”

    他身边围着好几个女演员笑得花枝乱颤:“邵导不嫌丢人。”

    “我丢个什么劲!我捧出来的柏林影帝!”

    “哦哦!”半个厅的人都极其给面起哄。

    如今国内导演三巨头,秦朝成挑剔,江丰历温和,而邵奇则是单枪匹马乱杀的异类。此人如今才三十出头,就提名国际大奖,一时间风光无限。而他素日行事张扬,妇女之友的名号名扬海外,闲暇之余还会穿女装看高定时装秀,性向成谜,爱轰趴爱公开diss小鲜肉,不仅话唠还有酒瘾。大众对他的评价皆一言难尽,不过不可否认此人的才华确实非同一般。

    也只有他在这个时候敢放肆乱喊柏林影帝的名号了。

    朴嘉陵面露无奈,江丰历更无语,驱动物似的对邵奇:“去去去,撒你的泼吧。”拉着朴嘉陵好好讲了两句便松了手,“我那个角色你到时候看看,剧本还在写呢。行了,你去吧。”

    他的目光扫到站在一边的秦檩,体贴补充道:“小秦檩也累了吧?你正好带她走走。”

    秦檩在一边偷瞄呢,猝不及防听见自己的名字,直愣愣答应了。

    朴嘉陵眼睛里还含着笑,走过来将手摊平张开。

    “你穿高跟了,我扶你?”

    秦檩唇角控制不住地上扬,点点头。朴嘉陵知会秦朝成一声,手绅士地馋住她的手腕,秦檩的胳膊触碰到他柔软的西装布料,心脏一直跳得很快。

    朴嘉陵带她进休息室,里面空无一人,在隐隐传来人声的宴会厅外显得格外安静昏暗。朴嘉陵开了一盏小灯,在前面的柜子里找冲剂。

    秦檩看他的背影,攥着抱枕。

    朴嘉陵找到一管蜂蜜,问她:“喝蜂蜜水吗?”秦檩说都可以。朴嘉陵便泡了两杯,还冒着热气,秦檩接过道谢,朴嘉陵看她,目光扫到什么,突然不自然地收回。秦檩没注意到。

    “好久没说过话了。”朴嘉陵的开场白很简单。

    “嗯。”秦檩捧着蜂蜜水,笑笑,“没想到这次聚会嘉陵哥也在,我以为你一定很难空档期。”

    “刚好过两天要进组,就在海岛上。”朴嘉陵说,“两天游轮是顺带的,后面我就不参加了。”

    “这么忙啊。”秦檩装作很惊讶的样子,实则意料之中,“我以为影帝会多一些特权呢。”

    朴嘉陵不置可否:“你现在也是导演,知道很多事身不由己。”

    这一说便绕回了两人在东南亚的日子,氛围都和那时相似。秦檩看似镇定,实际全身发热,试探抬眸看着朴嘉陵:“你……有看过我的片子吗?”

    她还记得自己五年前自顾自说的话,以后朴嘉陵或许看不上她,她更请不起朴嘉陵。现在想来确实很有先见之明,毕竟柏林影帝的价,她一个短片导演想开出来,简直笑话。

    她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斩除希望,昏黄的光里,朴嘉陵却道:“当然。”

    秦檩怔住。

    “你最早在大学里拍的《藤花世界》,还有后来得奖的《狗绳》,最近的《脂粉绿》。”朴嘉陵语速平缓,注视人的目光专注,“秦导有提过,我也都看了。”

    秦檩一时间不知道作何表情,但第一反应却是羞耻。自己的作品一个字一个字被朴嘉陵吐出来暴露在空气中,让她不可避免地难为情起来。她别开视线,吞吞吐吐:“啊……我以为你……你怎么真看过啊。”

    你觉得怎么样?她没问出口。

    可朴嘉陵像是知道她的想法,笑笑:“很有意思。”

    “你有想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就够了。镜头会帮你说话。”朴嘉陵的语气温沉,柔软地关怀她,“不用担心别人怎么看。”

    导演拍电影是拍艺术。数不尽有多少人在这条路上因为质疑自己而走岔路,最终陷入无尽的自我嫌恶。秦檩是吃这行饭的,她的电影在现实里造梦,就算剧情紧凑画面也很舒服,不是太有压迫感,喜欢拍一些忧郁调或引人深思的题材。朴嘉陵从不多给人建议,秦檩也不缺,她要做的只有信自己。

    “你这么说,我会骄傲的。”秦檩小声,抱住自己的膝盖。这模样分明和曾经相差无几。原来的少女逐渐褪去青涩,齐耳短发染成深棕色,低领的蕾丝边背心和高腰牛仔裤,要导演的干练,也有女人的性感。

    “骄傲也没什么。”

    “骄傲的话,我就会更自大一些,让你做我的男一号了。”秦檩说,装开玩笑地眨眼睛。

    沉默几秒。

    朴嘉陵笑起来。眼睛里都是细碎的光,笑得带起了那个酒窝。眼睫乌黑地垂下来,遮了七八分,他捂着唇轻咳。

    “啊?”秦檩愣住,随即羞恼道,“你什么意思?”

    “抱歉,我不是嘲笑,就是觉得你这样很可爱。”朴嘉陵的手指抵住嘴唇,忍着还在笑呢。

    ……

    秦檩自暴自弃地捂住脸,指缝后的脸分明涨得通红。

    她原地蒸发一会儿,顾不上还在笑的朴嘉陵,红着脸就直直站起来要往宴会厅里走,手腕又被人轻轻拽住。朴嘉陵松开她,眼底还有未散的笑意,指了指自己的颈肩处:“扣子扣好。”

    ?

    不会吧?

    秦檩脑子空白地往自己身上上看,果不其然,原本斜系在上衣领口的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松开,清晰可见的白色细肩带。

    她那是一条粉色的蕾丝花边短款背心,材质轻柔,低领且衣摆分叉,能露锁骨也露腰。她这么松一个扣子也只是漏一截带子,完全可以看作是内搭。但她那一刻被朴嘉陵这句话冲得头脑发昏,恨不得当场羞愤撞死。

    那可是朴嘉陵!

    “我,我去洗手间处理一下。”

    她原本还是走,等朴嘉陵一消失在视线内立刻小跑起来,直到站在走廊尽头才捧着脸深呼吸。

    太丢人了。她捂着胸口。心砰砰直跳,快要跳出来。

    她说不清楚,明明这五年也不是没有谈过恋爱,能给她这种异样感觉的却只有朴嘉陵。也许是五年前的天太蓝,草太高,青春期的少女满心罗曼蒂克,本能向往着“爱”“恋”这样敏感又痛苦的情绪。在她这里,似乎只有他的电影和他能激起最深层的波澜。没人知道秦檩的电脑里几次转的是朴嘉陵的光碟,她在异国他乡的深夜似乎充斥着电脑屏幕的幽光。她不理解自己在朴嘉陵的电影里反复寻找着什么,可能是一种感觉,但那些所谓的心底轻轻一颤在如今面对真正的他时都不值一提。

    她喜欢朴嘉陵。朴嘉陵是她的梦想。

    秦檩从未想过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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