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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屠龙者(5)

    “明卓?”白归一一大早突然看到一个外人,下意识叫了起来。
    又看到他身后的一圈黑色的身影,那是宫字号的人。白归一立刻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你这么早前来是发生了——”
    明卓不等他说完,就冷起脸下令,“把他带走。”
    “去哪儿?”白归一有些茫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明越的最后一句话,
    “明卓已死,确定不疑。”
    那么,眼前这个明卓又会是谁?
    白归一死死盯着他质问,“你不是明卓?”
    “若是你肯跟我走,我会回答你这个问题。”
    白归一没有说话。
    立刻有人上前左右钳制住他,然后有人拿手巾掩了他的口鼻。他下意识就要反抗,却因了身体才痊愈,内力低微,反抗也不过是挣扎,尽是徒劳无功。于是片刻后就失去了意识。
    在失去意识以前,他听到明卓道,“我的确不是明卓。”
    那么你到底是谁?
    白归一没有来得及问出口。恐怕即使他问出了口,也不会有任何答案。
    再次醒来,大约是半个时辰以后。
    白归一从一个房间的地面起身,自虚掩的窗户中看到天光大亮。外面尽是黑衣护卫,防范的铁桶一般,滴水不漏。
    白归一揉了揉酸疼的后腰,站了起来,缓和一下心神,终于意识到此处是哪里。竟然是桃花坞,也就是苏星河的地盘。
    那么,他呢?
    白归一始料未及,心中五味杂陈。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就听到一个声音传来,“你来做什么?”
    声音满满都是醉意,听不出来情绪到底是欣喜若狂的,还是心烦意乱的。
    白归一顿了顿,上一次的龃龉余怒未消,“你以为老子想来么?不是你那帮狗腿子绑来的,老子才不想来。”
    苏星河有几分失落,哑然失笑,觉得自作多情了,于是拿起酒对着自己猛灌起来。
    两个人就这般沉默着,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像是隔着无尽的沧海。
    他,没有过去的勇气。
    他,也找不到过来的理由。
    于是一个人在深夜买醉。一个人在孤品寂寞。
    半个时辰之间,苏星河喝了吐,吐了喝。看他这势头是不把自己喝死,决不罢休。
    白归一克制再三,还是于心不忍,看不得他这般糟践自己。于是上前去夺他的酒瓶。
    苏星河不给,躲了过去。
    白归一怒了,“你非要喝死才罢休吗?”
    苏星河笑了,“咱们俩已经没关系了,不用你来管我。”
    白归一一促,“那种关系的确是没有了,可做为相交多年的……朋友,我总能说两句的。”
    “那谢了啊。”苏星河摆摆手,“同过房的人,分开了做不来朋友。”
    这话让白归一心里一疼,不敢接下去,只得另起话题,“你闻闻自己身上什么味儿,能不能别喝了。”
    “你又不和我同房,管我身上什么味。”
    “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只想起来这么一回事么?”
    “那我该想些什么?”
    白归一沉默。眼见苏星河又要喝,他去夺他的酒瓶,他仍旧不给,像是恶犬护食。白归一怒了,“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那你可说对了。”苏星河呵呵直笑,大着舌头道,“我也是活这么大了才知道自己是个怪物——怪物!你看看,我的身上还长着鳞片——不信是不是?就知道你不信,看看,你看看。”
    说着就卷起袖子,不由分说凑到白归一眼前,像是要戳瞎他的双目。
    白归一冷起脸,把他的手拉下去,装模作样看了看,“你是鱼吗?身上哪有鳞片?”
    “什么鱼?是龙!”
    “龙鱼?”
    苏星河摆手,不想理他。
    白归一也不想理他。
    两人冷场好一会儿,明卓来了。
    白归一看到他,立刻起身迎过去,“他怎么了?突然发什么疯?非要把自己喝死才罢休。”
    明卓不动声色看了苏星河一眼,然后才道,“你跟我来,让你去见一个人。”
    明卓带着白归一来到不远处的一处房屋。白归一看到床上躺着一个行将就木之人。
    他有出气没进气,身上一片淋漓的血迹,看起来只剩下一口气,但不知为何,迟迟不肯撒手人寰。
    “他是谁?”
    “他是苏不群。”
    白归一始料未及,大脑一片混乱,“苏不群?苏澜的亲生父亲?”
    “不错。”
    “他没死……他竟然还活着?!”
    “很快也要去了。”
    明卓三言两语将昨夜之事说了。
    白归一听了心里无比难受,且沉重。他知道苏星河少年的经历悲惨且痛苦,无人能及。更是他一生的心结。
    这个心结,一半是双目被毁,一半是父亲背弃,失了家门。
    他恨他,怨他,厌他,弃他。这种感情根深蒂固,若是从一而终还不折磨人。最让人无所适从的就是爱成为了恨,恨也不再是恨。
    是他不渴望亲情吗?是他不渴望父母双全、幸福美满的童年吗?
    正是因为渴望,所以才对失去那般耿耿于怀,无法原谅。就像自己一样,是不爱吗?
    不。
    正是因为太爱,入了魔一般。所以求而不得时,才那般痛入骨髓。
    “你要我来,是想要我做些什么?”
    “宫大人临死前想听他叫一声爹。”
    “他不愿意?”
    “他连相送一程都不肯的。”
    “好,我尽力而为。”白归一说完欲走,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停住了脚步,“海晏河清宫真是藏龙卧虎,一个夜崇明,一个苏不群,你既然不是明卓,那么到底又是何方神圣?”
    “时机未到。你只要知道,我和你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就足够了。”
    白归一见求证无果只得作罢,转而去寻苏星河。回到房间里发现他仍旧像自己离开那样蜷缩在角落,烂醉如泥。
    知道了此事,他突然对他没有来时那么多的恨意与怨气了,蓦地有些心疼。
    他一边去拿他的酒瓶,一边思索着自己该如何开口。不曾想苏星河刚觉察到酒瓶离手,人就警觉,立刻醒了,不满道,“想喝自己去拿。”
    “你真的不能再喝了。”
    “不要你管。”
    “你去看看你爹,他——”
    苏星河立刻变脸,“我没爹。”
    “苏澜,你别闹了。他是你爹,眼下马上都……你就去见他一眼,叫他一声——”
    “我再说一次,我没爹。”
    白归一见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你没爹,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地里长的,像颗萝卜一样,种下就没人管了,整天吸风饮露的。也幸好命大,才自个儿活了这么多年。”
    “以前的是非对错暂且不提,看在他即将不久于人世的份儿上,你好歹原谅他一次——”
    “不可能。我的人生中没有原谅二字。”
    “他不是别人,他是你的生身之父——”
    “那又如何?”苏星河面露不屑,“受伤害的不是你,你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就没伤害过别人?只能你随意伤害别人,别人一丁点儿都不能对不起你是吗?”
    苏星河冷笑,“让我原谅他,那么你有办法原谅我吗?”
    白归一被说中心事,不出声了。
    “别人的事总是说的容易。一到自己身上你怎么不提原谅了?”
    停了很大一会儿,白归一垂死挣扎道,“我们之间和亲生父子之间不可相提并论。”
    “有什么不可相提并论的?”
    “你就没有丝毫愧疚之心吗?我们之间,我可有半分对不起你的?你伤了我一次又一次,是觉得我的心是一块石头,可以让人千刀万剐?”
    白归一被他步步紧逼,心中更添恼火与委屈,方寸大乱下开始口不择言,“若是你在那里垂死挣扎,什么老子都原谅,一准儿让你含笑九泉,不会让你死不瞑目!”
    苏星河阴沉着脸,不再答话。
    白归一发泄完回神,才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他心中不安,又想起苏不群的情况不敢多待,于是违心开口,“我原谅你……”
    苏星河抬眼看他。
    白归一接着道,“你也原谅他吧。对我们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说完不由分说架上苏星河来到他的床前。苏星河装模作样挣扎几下,也不反抗了。
    明卓一直守在苏不群床前,看到两人前来,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他在苏不群耳畔低声细语说了什么。
    苏不群千斤重的眼皮跳了跳,半开看了来人一眼。眸中的光微弱不堪,如同一艘惊涛骇浪中的孤舟,即将淹没。
    他朝着苏星河伸出手,苏星河一脸木然,无动于衷。
    白归一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塞在了苏不群手中。
    苏不群脸上总算浮起一丝虚浮的笑意。
    上一次,就在昨天,苏不群握他的手的时候,他挣脱了,哪怕他握的再紧。
    这一回,他只是手贴了过来,颤颤巍巍的,手心潮湿,又有些粗糙。
    苏星河无法接受这从未有过的亲昵,他对父子亲情无比陌生,更加排斥这个自己恨了一生的苏不群。
    他对他的怨恨、厌恶与不屑已经成为了本能,根深蒂固在血肉之中。哪怕今时今日他有了悔意,他没有像自己五岁的时候一走了之,他也无法原谅他。
    说到底,他有什么资格做自己的亲生父亲?除了生了自己,他还做过什么?
    他若是轻易原谅,那么,又将自己曾经承受过的痛苦置于何地?他又如何对得起他的母亲兰江瑟和他的姐姐兰如令?
    他该以什么脸面面对自己,又有什么心态去面对苏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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