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之后，洪小野再也没有踏进这栋她生活了十八年的筒子楼。
    就算是替客户跑腿路过城中村附近，她也都绕着走。
    楼道里一如既往地阴冷、潮湿。
    铁门紧闭，她掏出口袋里的钥匙串，借着手机屏幕的灯光寻找着。
    陈医生家的门禁卡和备用钥匙、陈医生办公室的备用钥匙、早餐店的钥匙、李雷面馆的钥匙、电动车的钥匙……
    一堆有用的、没用的钥匙，就是没有这里的钥匙。
    她忽然反应过来，大年夜，和洪娟闹掰之后，她亲手把这里的钥匙从钥匙扣上拔了下来，摔在了地上。
    从那天晚上起，她就没打算再回来。
    自嘲地笑笑，她靠在洪娟家门口，那冰冷的墙面上。
    敲门，还是离开？
    她和洪娟当面说过，不会再回来，但这回不一样。
    爸爸回来了……
    记忆里，父亲洪志明的样貌已经很模糊，她只记得父亲总爱穿她脚上这双绿色的雨靴，走很远很远的路去给她买巧克力牛奶和糖葫芦。
    记忆里关于父亲的片段，都是甜的。
    ……
    洪小野走到铁门旁，举起胳膊准备敲门。
    内侧的木门突然开了。
    洪娟隔着铁门，妖媚的眉眼被铁栅栏分割成了好几块，每一块都带着无比得意的神色。
    “小东西，我就知道你准会回来。”
    “你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还不了解你？哈哈哈哈，还口口声声说不会再回来了，这不还是乖乖回来了？”
    “你以为你能逃得出这里，我的乖女儿？”
    洪娟笑得猖狂，脸上的皮肉抖动着。
    洪小野没有丝毫反应，只面无表情问：
    “我爸在哪。”
    咔哒一声，铁门开了。
    洪娟一扭一扭进了屋，从破烂的茶几上摸起火机，啪一声，点燃了指尖夹着的烟，缓缓移到唇边。
    “他累了。屋里睡着呢。”
    话音刚落，洪小野立刻推开卧室的门。
    房间里满是欢愉过后的腥气，男人背对着门，面朝里侧，打着鼾，睡的正香。
    男人体型高大健硕，小山一般，占满了整张床。
    “醒醒。”洪小野开口叫他。
    呼噜声更响了。
    她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醒醒！”
    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洪娟在外屋笑个不停。“你急什么，让他睡，人都回来了还能再跑了不成？我说……”
    话音未落，只听咣当两声——
    洪小野当场脱下脚上穿着的绿靴子，狠狠砸在男人光溜溜的脑袋上！
    男人终于摸着头，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他爬起身，看着面前这个身形瘦弱、却绷着一脸怒意的女孩，满脸堆着笑问：
    “……小野？是你吗？”
    洪小野抱着胳膊，紧盯他明显讨好的眼神，没有回答。
    “对不起，小野。我……爸爸走了这么多年，错过了你这么多年的成长，转眼间……你都这么大了，爸爸给你买糖葫芦去好不好？对，还有巧克力牛奶，以前你最爱喝了……”男人低下头，独自嗫喏。
    “把鞋穿上，出来说吧。”洪小野朝床上那双被她甩过去的雨靴扬了扬下巴。
    “哦，好，好。”男人下床，想套上雨靴，却发现怎么也套不进去，尴尬笑道：“小野，这鞋，小了点……”
    洪小野一把甩上房门，把一边哼着小曲抽着烟，一边在手机上斗地主的的洪娟隔在外边。她目光终于彻底冰冷，凛凛直视男人。
    “你不是我爸。”她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声在质问面前的男人，
    “你到底是谁。”
    男人愣了一下，飞快地觑她一眼，又低头想要努力把脚塞进雨靴里，“小野，你，你开什么玩笑，我就是你爸呀！你不信吗，我这有身份证，身份证你总该信了吧！”
    说着，他不知从哪摸出一张卡片。
    洪志明。
    照片上，年轻的男人脸型瘦削，茂密的黑发根根直立，一双大眼睛目光炯炯。
    记忆中父亲模糊的面容有了具体而直观的样子。
    “爸爸，爸爸这些年胖了很多，照片不作数的……”
    “你把我爸怎么了？”洪小野压抑着心中汹涌翻腾的怒意，近乎低吼着质问：“你为什么有他的身份证？！你到底是谁？！！”
    “我，我……”男人眼神慌乱，手下意识摸鼻子，还想解释。
    “在这不爱说是吧，行。”洪小野嘴角勾起讽刺的笑，“那就等着去警察局说吧。”
    说完，手搭上门把手，准备离开。
    男人疯了一样一把拽住她的衣角，“你现在揭发，就是要了洪娟的命！母女情深，你不能不顾她的感受！”
    “母女情深。”她回头，嘴里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冷笑片刻，然后一字一句说道：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男人垂下头，半晌，才放下手中的雨靴，无力说道：
    “我是你父亲当年进厂后的师父。”他顿了顿，眸光瞬间黯淡，“也是……曾经爱慕她的人。”
    洪志明进厂后，厂里就给他分配了个师父——马越，那时，洪志明十七岁，马越二十，因为年龄相仿，又因为同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两个人很快就混熟了，无话不谈。
    不久，马越看上了一个城中村的一个漂亮女人，她总爱踩着细高跟鞋子，走路摇曳生姿，媚眼如丝，打听得知，她叫洪娟，父母早逝，靠做点手工活维持生计。
    马越休班时总跑到城中村去蹲点，想和洪娟来个偶遇，却又总在洪娟出现的片刻，因为自己粗赖的长相和不善言谈的个性，心生自卑，久久不敢上前。
    有一次下夜班，大雨倾盆。洪志明跟着马越一起冒雨去城中村喝酒，正巧，洪娟正在服装店里试鞋子，洪志明知道师父对她有意，便主动上前搭讪，想介绍两人认识。
    可谁知，洪娟竟然一眼看上了眉清目秀的洪志明，当场买了一双鲜亮的绿色雨靴送给他……
    后来，洪娟怀孕了，两人顺理成章结了婚。
    再后来，厂子倒闭，马越心灰意冷，南下打工，再也没有回来。
    ……
    “就是这双雨靴。”马越叹了口气，语气难掩怅然，“这是他们的定情之物，呵，难怪我穿不下。”
    洪小野却直直盯着他失意的双眼，“你们之间的爱恨纠缠，我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我爸在哪，他的身份证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马越抬眼，对上洪小野焦急难耐的目光。
    良久，他附在洪小野耳边，用极轻微的语气说：
    “你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