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小野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多小时。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她从一开始焦急难耐，到耐心耗尽，再到现在眼皮疯狂打架……
其实一闭眼就能睡过去，但她心里始终悬着，所以她不能睡、不敢睡。
她得等陈医生回来。
孙萌从护士站前台小跑进屋：
“小野，你家陈医生回来了！你快……”
话还没说完，洪小野已经像离弦的箭一般，嗖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病房已经亮起了灯。
洪小野推门而入，嘴里喊着：“陈医生你回来啦！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啊，都快睡着了！”
谁知，屋里竟然有三四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围在陈青岱床边。
见小姑娘冒冒失失跑进来，又一脸惊慌地看着他们，为首的一个头发花白的医生笑呵呵说：
“青岱，既然家属来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啊。”特意强调了“家属”两个字。
洪小野脸一红，小声说了句“你们好”，飞快地看了一眼陈医生，见他面色如常，松了口气。
应该……没耽误他们什么事情吧。
自己也太莽撞了，应该先敲敲门的……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来陈医生这里，她敲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老医生满脸带笑地看了洪小野一眼，领着其他医生出去了。
陈青岱：“主任，您慢点。”
主任？
这是陈医生的科室主任吗？
看他面容和蔼，嘴角带笑的，没有丝毫责怪陈医生的意思，洪小野内心一喜！
看来，被家属污蔑的事，应该已经查清楚了吧！
“陈医生，你吃饭了么？”
“吃过了。”
“哦……”吃过了啊，她白担心了……
洪小野在床边坐下，低着头自言自语：“我还没吃呢……”
等陈医生的两个多小时，她紧张到根本不觉得饿。
“陪你再吃点？”
洪小野闻言抬头，飞快点了两下头。
她打开从食堂打的饭菜，拿到护士站加热。
两碗小米粥，两个馒头，一盒香喷喷的肉末烧茄子，一盒炒的软软的番茄菜花，还有一碟酱黄瓜。
陈医生还没有完全恢复，还不能吃特别硬的菜。
她把筷子递给陈青岱，自己也拆了一双，端起粥碗大口吃了起来。
其实她有粥和酱黄瓜就够了，不需要吃菜，菜本身就是为了陈医生点的。
可吃着吃着，她停下了，一脸问号地看着陈青岱。
“你怎么不吃啊？这两个菜不合胃口吗？”
陈青岱连筷子都没拿起来，只目光平静地望着她。
“刚才在楼下大厅，你为什么要打人？”
洪小野心里咯噔一下。
他还是知道了。
也是，那么大阵仗，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被领导叫去，肯定也是因为这件事吧。
她是不是又给他惹麻烦了……
一粒肉末忽然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惹得洪小野不住地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来了，她喝了一大口水，垂着眼说：
“不为什么，看他们不顺眼。”
陈青岱低沉着声音继续问：“他们哪里不顺眼？值得你出手打人？”
那声音不似平常那般和缓，甚至带了些严厉。
她也觉得他不该打人吗？
不过，打人本来就不对，她也知道自己当时是冲动了。
可她就是控制不住。
用那样恶毒的话诅咒她最在意的人，她怎么可能控制得住？
“他们哪里都不顺眼！”洪小野撂下筷子，直视着陈青岱的灼灼目光，扬着下巴说：“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再怎么样也不该动手打人，应该有话好好说？”
陈青岱不说话，只直直地盯着她，漆黑的眼底看不出情绪。
“哈哈。”洪小野迎上他幽深的目光，干笑了两声，带着浓浓的讥讽，
“陈医生，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你早就知道吧？何苦现在又来质问我？”
心底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涩。
一直被她压在心底的自卑隐隐跳动。
她恨自己。
洪娟让她辍学打工，她为什么不反抗？她为什么没有坚持上学？
她那时在班上成绩中上游，如果她坚持上学，虽然不可能像陈医生这样优秀，但至少有个大学文凭。
那样，她才有资格奢求更多。
比如感情，和他之间的感情。
现在，她就是个泥地里扑腾的野丫头，温饱都成问题，如何能奢求别的？
“你是高高在上的博士，我是初中都没毕业的文盲，你是心地善良的医生，每天救死扶伤，受人尊敬，多么光荣，我就是个送外卖的，为了活着挣点辛苦钱罢了，谁看我不顺眼，都能踩我一脚。”
“你相貌好，家庭好，工作好，你生病了有医保，开再贵的药也不心疼，你以后退休了有退休金，国家养着你。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陈医生，你永远都不懂我们这种人的绝望。”
洪小野头一次这样认真而理智地对陈青岱说着掏心窝子的话。
她嘴角擒着苦笑，看向陈青岱的眼神落寞而伤感。
“我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打她，但我不想……”
她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内心最后一块柔软的自留地，最后一丝美好的幻想，还是留着自己日后孤单难过的时候，拿出来聊以自慰吧。
“你是为了我。”冷不丁，陈青岱突然开口。
洪小野愣住。
原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
陈青岱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眼神投向遥远的虚无，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轻轻说：
“小野，在你看来，我拥有很多，理应很幸福，很知足，对吗？”
他的目光落在洪小野小鹿一般的眸子。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快乐过。”
“从我记事起，我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所有人都把我捧得高高的，我的家人享受这种被夸赞的感觉，当然，那时候的我也很享受。于是我拼了命地学习、参加所有能参加的课外活动，只要我参与的事，我不允许自己得第二名。”
“我压榨着生命里的每分每秒，日夜挑灯奋战，从不知疲倦，一路也得偿所愿，事事顺利，一次又一次享受着胜利的果实。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倒我，也从来没有任何事能脱离我陈青岱的掌控。”
“直到一个很重要的家人离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