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庭院春光好。
连杏从榻上睡醒，推开窗，望着满院花木呆住。
石砖地上有湿痕，刚下过雨，这时还有小雨滴从窗沿落下来。
少女把手伸到窗外，雨滴落在手心里，湿凉的触感，无比真实。
她眸光慢转，看向院子门口。
看模样才豆蔻年华的丫鬟小绪捧着个油纸包，正步伐欢快地走进来。
这分明是三年前的某一个下午。
连杏脑海中，新朝上元夜的景象还没淡去，这会儿整个人都有些呆住。
然后下了榻，连鞋都没穿好，就向院中跑去，紧紧拥住了小绪。
“姑娘？”小绪惊呆，手里的油纸包差点被压扁，“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小丫鬟的身体温软，院子里的草木清香，连杏知觉更加清晰，慢慢放松了力道，“嗯……做了个很长的噩梦，梦到不知今夕何夕。”
她有些不舍，但还是放开了小绪，看着阳光下小丫鬟连细小绒毛都能看见的脸蛋，道：“现下是崇和七年春，对吗？”
说着，她伸手去拿小绪抱着的油纸包，“而这个，是你在胡食铺子给我买的牛乳糕。”
小绪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道：“是的。”
连杏笑起来，“真好。”
小绪取来茶具，在院中石桌上煮茶。
连杏看看面前的小丫鬟，又看看花木与天空，慢慢吃完了一小碟香甜可口的牛乳糕。
无论是糕点的滋味，还是茶水的涩味，都那么真实。
“爹爹在家吗？在做什么？”
“在。和严武在前院切磋呢。”
“我去看看。”
连杏离开自己的院落，跑去了父亲连威的住处。
严武身形高大，衣衫干净齐整，正在和比噩梦中年轻不少的连威比试拳脚。
“杏儿？”
女儿很少过来找自己，连威瞥见她，惊讶地停住了出拳的手。
严武背对连杏，没看见她，一拳打在了连威胸口，反应过来立即半跪在地，“属下该死！”
“没事。”连威面容威严，扯了下嘴角都不像是笑，他把严武扶起来道：“我还没老到能被你一拳打死。”
说完，他松开严武，朝呆站在院中的、穿着白衫茜裙的小女儿走去：“杏儿来找爹，可是有什么事？”
父亲的面庞轮廓如刀刻一般，微微做出的笑模样一点也说不上慈祥，却看得连杏热了眼眶。
少女缓步走向父亲，双手抚上他身上的粗布衣，低垂眼睫道：“您这衣裳旧了，女儿想替您做一身新的。”
连威身为州牧，却受明熙帝影响，极为节俭，对衣衫并无什么需求。但听见女儿这话，还是心间一暖，温声道：“你那针线活还是算了吧，爹怕穿出去被人笑。”
连杏手抚在连威衣上，想到的是梦中他身中无数箭矢的样子，正极力忍住泪意，听得这话，泪意酸楚霎时间变成了羞赧，抬眸声辩：“我是想叫裁缝铺子做！又不是自己做！”
说着，她收回手，侧身看向严武，对父亲难得的笑声充耳不闻。
严武高高壮壮，一张脸憨中又带点凶相，两只耳朵完好无损。
“姑娘盯着俺的耳朵做什么？”严武被面容秀丽的少女看得不自在了，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道。
“没什么。你耳朵好看，要好生护着。”
“？？”严武一头雾水。
“？？”连威也很疑惑。
“哥哥呢？”连杏不觉得哪里不对，又问。
“……去军营了。”连威答。
“阿穆呢？”
“在马棚。”
“哦，那我去看看马。”
连杏转身离开，走到院外时忽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又回去对连威道：“爹，要是有个姓段的书生来我们府上做门客，千万不能收。”
她脸容严肃，望着父亲的双眼认真道：“千万千万不能收，不然后患无穷。”
连威感觉到女儿今日有些不对劲，没把她的话当回事，随口问道：“为何啊？”
“……我梦到的，他是个大坏人。要是来了，会害死我们。”
连威松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道：“好，爹知道了。去找阿穆玩吧。”
“……”连杏想反驳说不是玩，又想再说点什么让父亲能上心一点，但眼下的情况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虚实，便作了罢。
离开父亲的住处，连杏和等在外面的小绪一起去了马棚。
春日阳光明媚，青草翠绿鲜香。
棕褐色的几匹马在自行吃着石槽里的草。白色的那匹马在被人喂食玉米。
喂马的褐衣少年肤色微深，介于麦色和蜜色之间，十四五岁的样子，和连杏是同龄人。
连杏看见了他，边朝他跑过去边叫道：“阿穆！”
“姑娘？”少年回头，灿烂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虽然肤色有些偏黑，但他的五官生得极好，这一笑起来，纯真又朝气，格外的好看。
比起父兄长相平平的其他手下，连杏最喜欢看他。
被少年的笑容一感染，她也笑了起来，“嗯，我来看看闪电。”
闪电就是那匹白色的马，是连珏的马。阿穆停下了喂它，它叼着个玉米仰头看向连杏，嘴里发出撒娇似的哼唧声。少女伸手摸了摸它的门鬃，它就亲昵地把耳朵往她手心里蹭。
连杏笑意下不去了，拿住玉米喂它，一边喂一边和马奴少年聊天。
“阿穆你现在能打得过我哥么？”
“啊？”阿穆傻乎乎地挠头，“小将军那么厉害，我只有被他打的份，哪能打得过他呀！”
连杏站在白马闪电面前，侧头看着少年道：“那你可要勤练武艺了，若是你一直打不过我哥的话，我就不来看你了。”
“啊？”阿穆是个孤儿，在连家长大，除了主人连珏以外最喜欢的人就是连杏，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整个人一下子耷拉了下来，漂亮眼眸里的亮光都没了，“那……那我努力。”
阿穆看起来实在太可爱了，长得也只比自己高一点点，年纪还比自己小两个月，连杏眉开眼笑地摸了摸他毛躁的偏棕色的头发道：“这才乖嘛！”
*
州城街市上，小摊贩很多，人来人往。
模样憨厚、身穿粗布衣的中年男人在地上铺开一张竹席，再从麻布袋里取出自己手工制作的草编竹篮、竹筐、竹扇，一个个整齐地摆放在竹席上。
没有人来光顾时，他就拿着竹条坐在地上继续编织未完成的竹花瓶。
这人正是段明雪的“二叔”段牧。
段明雪此时坐在他身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街上环境与行人。
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墙角，不与其他摊贩争抢人流最大的好位置，得了个清净，说话也更放心。
段牧一双手很是粗糙，编起竹片来熟练至极，脸上带着劳动人民的朴实笑容，说的话却是：“……这青陵城当真是繁华，听说青州牧每年上交的税赋不及其他州的三成，在他治下的百姓真是有福啊。”
段明雪还是一身乌巾白衣青布鞋的打扮，看起来就像是朝廷停了科举后不得已来帮家里长辈做生意的穷书生。
他坐在竹席上，手里在用细竹条编织着竹铃铛，收回看着前路的目光，微微笑道：“青州牧此前战功赫赫，他不愿加征税赋，朝廷也不好强迫。其他州郡比不得。”
“……一路过来，山好水也好。若是将军能拿下青州，我都想长居在此了。”
闻言，段明雪笑意淡了些：“嗯。”
不远处有几个胭脂首饰小摊，摊前聚集了好些个年轻姑娘。
其中有一个拿起耳坠试戴，又拿起镜子左右照看，从镜中发现了角落里有个俊书生，刹那间脸红起来，放回耳坠，和女伴一起佯装若无其事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你这做的是什么？”姑娘脸颊红得像涂了胭脂，眼眸含情地望着段明雪问道。
“竹编香囊，可以放铃铛，也可以放香丸。”段明雪抬头，淡笑着答。
“我要一个。”
“我也要一个。”
不多时，竹席上为数不多的竹铃铛就被抢购一空。
姑娘们每人一个拿在手里，离开摊位后一边摩挲着一边还不住回头。
“阿雪啊，你这模样可真没得说。”段牧瞅了眼自己一个都没卖出去的竹编篮筐，取笑身边才十七岁的少年段明雪道，“亏得是来青州，若是去了上京，没准这会儿你都被长公主抓去做面首喽！”
段明雪无奈蹙眉，“……二叔。”
竹铃铛没得编了，他拿出了些木条和小刀，开始做小型牛车。
其实他更喜欢做更擅长做的是战车，但眼下只能做牛车。
“哥哥，我的蝴蝶不动了，你能帮我修好么？”
稚嫩的童声传来。他抬眼，看见一个双丫髻、紫粉色衣裳的小女孩，女孩手里拿着根小木棍，木棍的一端系着绳子，绳子上是一只木蝴蝶。
“它不飞了。”
小女孩晃动木棍，木蝴蝶的双翅一动不动。
一个锦衣妇人在远处叫她：“沅沅，沅沅快回来！”
“好。”段明雪拿过木蝴蝶，查看了下翅膀结构，三两下弄好还给小女孩，“好了。”
小女孩重新晃动木棍，被涂成白色的木蝴蝶在空中翻飞，远处花丛里的真蝴蝶都飞过来绕着它飞舞。小女孩喜笑颜开：“真的！谢谢哥哥！哥哥好厉害！”
小女孩拿着木蝴蝶向妇人跑去，真蝴蝶也跟在她身后飞去。
段明雪坐在墙角看着这一幕，唇边扬起浅淡的笑。
妇人和小女孩进了间胡食店，看不见了。他正要收回视线，却发觉店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拿着油纸包的黄衫小丫鬟，眉目深秀，唇薄而巧，虽还年幼青涩，但仍有着惹眼的、异族人独有的美。是连杏身边的小绪。不久前还拿剪刀刺进过他心口的小绪。
几个醉汉从胡食店里跟在小绪身后出来，显然也是注意到了她这份美，围住她不让走，还伸出手去摸她的脸：“小丫头要去哪儿呀？你不是这店里的胡姬吗？难不成，是别的店里的？哪家呀？说出来，哥哥们这就去光顾！哈哈哈哈哈……”
街上有些嘈杂，但段明雪耳力极佳，听见了小绪怒目而回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