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纷纷扬扬，覆盖了放眼望去的一切。

    段明雪依旧一身白衣，只是用乌巾束了发，穿着不合这时节的青布鞋，一副寒门书生打扮，跪在他亲手为连杏立的衣冠冢前。

    在他身后，雪地里躺着一只朱红色的小瓷瓶，里面装着余下的抑蛊丸。

    雪花落在他的发上与衣上。阵阵寒风也吹起他的发丝与衣衫。

    他却始终如石像般不曾动过分毫。

    清冷的双眼望着墓碑，鸦黑的睫上也落了雪。眉间因心口的疼痛而蹙起，身形隐约晃了下，似乎将要倒下去，却始终没有。

    天光从明亮到昏黑。他仍在那里，身躯与新坟一同覆雪，似乎融为了一体。

    隐约从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阿雪？阿雪你在哪里？！”

    是哥哥。

    哥哥可以自由地、长久地活下去了。

    风雪声越来越大，天色越来越黑，段明雪似乎陷入了昏睡，再也感觉不到。

    恍惚中，好像回到了三年前。

    他就这个模样去到青州，州牧府上下都对他极为和善，唯独除了连杏。

    她不喜欢他过于俊秀的面容，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怀疑。

    她说：“你真是青州方山郡人？家中只剩下一个叔叔？”

    她说：“书生都手无缚鸡之力，你能拎起这桶水么？”

    她说：“我觉得你有问题，这样，你站在那里，让我射一箭……”

    最后，是在城楼上。

    她的父亲，郑重地对他道：“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许离开她。”

    她似一只红狐蜷身躺在榻上，双眼望着他问：“你真的会一直陪着我么？”

    他道：“当然。”

    ……

    再度醒来时，是在马车上。

    段明雪原本用手撑着头在小憩，被梦中的火海惊醒，又低唤了声：“阿杏！”

    林绣绣正扒着窗口看沿途风景，闻声诧异回头：“你叫谁？阿杏是谁？”

    “没有。”段明雪下意识道，旋即望着面前人怔住。

    十四五岁的少女，一身绯红翠绿的裙裳，是崇和七年春，和他一起去青州的林绣绣。

    他侧身掀开车帘，驾车的马夫回转头来道：“公子怎么了？”

    那温和的笑容和有几分儒生气的胡须……是后来他的“二叔”。

    “没怎么。”

    段明雪转眸看向外间的山路。

    正是春日，沿途桃红柳绿，各种鸟雀和蝴蝶在花间飞舞，能听见阵阵清脆的啼鸣。

    马车行过一个水洼，黄泥水溅起来，马夫“哎哟”一声。

    段明雪低头看着自己衣袖上的泥点，伸手碰了碰，湿润的触感，夹杂着泥沙的质地。

    他看向湛蓝如洗的碧空，又看向弯曲的前路，明白自己是回到了三年前。

    他坐回马车中，对正在把玩腰间软剑的林绣绣道：“剑借我一用。”

    “嗯？”林绣绣微微惊讶，看了眼桌案上的果子道，“你想做什么？给我削皮么？”

    她说着，笑了起来。

    段明雪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甚至有些严肃，“借我。”

    “哦。”林绣绣不笑了，“借你就借你嘛，这么凶做什么。”

    段明雪接过软剑，左手抚过剑刃，银光几闪，映出他俊秀中尚带些许稚气的面容。

    再然后，用那薄而锋利的剑刃在掌心一划，一道鲜红的血线便出现了。

    刺痛的感觉无比真实，他握住拳，看着自己的血顺着掌纹滴落。

    “你疯了？！”林绣绣秀目大瞠，猛地夺回了自己的剑。

    段明雪却笑起来，如山间春色般柔和，对她道：“谢谢。”

    “真是疯了！”

    没过多久，马车就到了青陵城中。

    寂静的黑夜里，林绣绣独自离开，冒名顶替了从湖州来的舞姬十三娘，住进了宜春院。

    段明雪和的确来自青州方山郡的“二叔”段牧则租下了一处简陋民宅。

    段牧在院中做着竹编，为自己的小摊做准备，问一旁闲坐的段明雪道：“公子打算何时去州牧府？他们近日正好在招募门客。”

    段明雪用细布包裹着的左手拿着一本农事书，望着空中飞过的燕雀，“再多等几日吧。”

    几日后，是个晴朗春日。

    段明雪在清早独自出门，段牧捧着未喝完的粥碗送他出去，在他身影渐远后，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那是去城外的方向啊！”

    段明雪转了几趟牛车，终于在午后时分到了青陵城外的槐山脚下。

    不顾青布鞋沾染上泥泞，他独自快步向山上走去。

    逐渐靠近半山腰，又渐渐慢下来。

    透过葱郁的灌木与树林，他见到了那道红白色、女扮男装的身影，是还不满十五岁的连杏。

    少女身姿纤细，却并不柔弱，身后背着一副很大的弓箭，手中却捧着一只小小的燕子。

    “怎么就这么倔强，非要来这边放飞。”

    少女身边，是她英姿飒爽的兄长、一身黑灰衣衫的连珏。

    “这边有很多燕子，它可以跟着它们，就不会孤单了。”

    清脆稚嫩，是少女动听的嗓音。

    “真的？我怎么一只都没看见呢？”连珏笑。

    “一会儿就有了。”

    连杏有些舍不得，将小燕子捧在手心抚摸。

    小燕子的喙上还带黄色，张大嘴叫着向她乞食。

    连杏满眼的不舍，挠挠小燕子的下巴道：“以后你要自己找吃的啦。”

    “快放。”连珏带笑催促，“我们也要下山去找吃的了。”

    “嗯。”

    连杏双手伸到高处，小燕子扇了扇翅膀，原地飞了几圈后，终于渐渐飞向高空。

    连杏仰着脸微笑。

    连珏亦是抱臂微笑。

    然而就在这时，树林的另一边传来几个少年的声音。

    “那边还有！”

    “快快！谁先射到就是谁的！”

    话音在山间回响，还没散尽，就有三只箭从那边射向空中，直向那只刚被放飞的小燕子而去。

    连杏面色骤变，迅速拿起弓箭，动作快到让人几乎看不清楚，转瞬间就接连射出三箭。

    木箭在空中裂开的声响极为清脆，一连三声。

    断裂的数只木箭与完整的三只箭先后跌落在灌木丛中。

    小燕子受到惊吓，猛地扑扇着翅膀飞远了，渐渐在远处的空中，跟上了一队燕群。

    “好箭法！”

    少年们震惊地看着自己的箭被人当空射下，良久后回神惊叹道。

    “是哪位兄台在此？可否与我等交个朋友？”

    少年们快步跑来，身穿锦衣，手持的弓箭亦是上好之物，显然是城中世家贵子。

    他们先看到了连珏。

    十八岁的少年连珏，年长他们一些，穿着黑灰色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穿的衣衫，身姿挺拔如松柏，一看就身手不凡，然而却两手空空。

    然后才看见他身边的连杏。

    一样穿着习武之人穿的红白圆领袍，有些矮，因为长发高束才显得高了几分。

    他们看见了她手中的弓箭，不顾她睥睨不悦的眼神，出声赞道：“好俊俏的少年郎！好俊俏的身手！方才就是您出的手么？！”

    “哼。”

    连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身和连珏一起下山，只留给他们一个远去的背影。

    “哎！兄台，我们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锦衣少年们想要追下山，却被一个乌巾白衣青布鞋的书生拦住。

    段明雪目光纯澈，对他们道：“交不了。”

    “你又是谁？”

    “不是，为什么？”

    段明雪看向其中一名少年手里提着的一袋山雀，“因为，那只燕子是她放生的。”

    “诶？”

    少年愣住，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见这书生也下了山去。

    段明雪走了和连杏连珏不同的方向。

    他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出现在她面前，只是想要像曾经一样，在这里见到她第一面。

    槐山很大，岔路很多，他大抵是越走就离她越远，听不到半点她的声音了。

    但是他抬眼看天，侧头看树，知道她也在这里，唇角便不自觉勾起一些。

    然后，又在看见前方猎户设下的陷阱时，笑意淡去。

    一只白色小鼬的爪子卡在了捕兽夹里，正嘶声惨叫。

    他避开陷阱走过去，将铁夹打开，放走了小鼬。

    白色的小生灵瘸着腿逃进碧绿的山野中。

    段明雪看着它离去的方向，想起小的时候，自己和哥哥也捡到过一只。

    是一只黄鼬，还是幼崽，毛茸茸的，柔软可爱。

    当时他们住在西都郡郡守府，在张婆种菜的园子里发现的。

    兄弟两人才十一二岁，还有着一点童心，把小鼬当宠物养了起来。

    却被翁临发现。

    翁临那时候已经开始教段明宜习武。

    翁临掐着小鼬的后脖颈对段明宜道：“你现在割自己一刀，我就不摔死它。”

    “好！”段明宜二话不说，拿起刀就往自己手臂上割去。

    一颗石子投来，打在他的手腕上，刀落了地。

    “啊——”段明宜痛呼出声，又骤然止住。

    因为，他看见，翁临扔出石子后，还是将小鼬摔在了地上。

    它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短促的惨叫，就从柔软的小毛球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

    段明雪睁大了眼，一句话都说不出。

    “为什么！你说话不算话！”十一二岁的段明宜直接冲上去捶打翁临，泪水和拳头一起落下。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翁临满面怒容，像拎小鼬一样将他也拎起，“不过是只畜生，就能让你对自己挥刀！你说为什么？！”

    “如果在两军对战之际，敌军绑了你们在意之人要你们自戕，你们也会像今天这样吗？！”

    ……

    段明雪将捕兽夹重新放好，也没有去动树枝遮掩着的陷阱。

    他至今仍不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

    猎户要打到猎物才有活路，而相对弱小的鸟兽们就没有了活路。

    连杏的箭能在今日救下一只燕子，也能在未来射杀某些人。

    他不知道孰对孰错，他只知道，他想为她做一只小弩，可以在同一时间射出三支箭，让她不用再像刚才那样慌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