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

    残月悬在绀蓝夜空中,几颗星子黯淡闪烁。

    白衣公子踏着青砖走来,周身仿佛镀着一层银白月光,姿容如谪仙般清冷。

    段明宜坐在屋前,正低头擦拭着短剑,闻声抬头,神情都顿了顿。

    “阿雪,你来了。”

    短剑已经擦干净了,但似乎仍残留着些血腥气。段明宜无奈地扯了下嘴角,只觉得自己这处的空气都会染污了这个弟弟。

    “嗯。哥。”

    “哎!别!”

    段明雪走到他身边坐下,段明宜惊得睁大眼,还是没来得及阻止弟弟干净的白衣落在石阶上。

    广袖的白衣和修身的黑衣挨在了一起。

    段明宜把短剑收进剑鞘,别回腰间。

    “哥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怎么,你想同我一起吃啊?”

    “不是。我这里有个糕点,留给你的。”

    “哦?什么糕点竟能让你特地给我留着?”段明宜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伸出手道,“来,我尝尝究竟多好吃。”

    段明雪侧身面对着他,微微笑着道:“那你张嘴。”

    “啊?”段明宜惊讶,正好微张了嘴,就见弟弟飞快伸手往他嘴里塞了个东西。

    圆圆的,凉凉的,一点味道都没有,还噎得慌,怎么都不像是糕点。

    弟弟却将他的嘴捂住,道:“咽下去。”

    黑衣青年喉结滚动,因被捂着嘴,说话有些不清楚:“咽下去了。”

    段明雪浑身一松,收回了手。

    “这不是糕点,到底是什么?”段明宜察觉到不对劲,侧了侧身子,更加面朝弟弟。

    “难不成是仙丹?要不然毒药?”得不到回答,他忍不住猜测道:“你想弑兄啊,哥哥我哪里得罪了你……”

    估摸着他真咽下去了,段明宜这才不紧不慢地道:“是蛊解。留心蛊的蛊解。”

    段明宜愣住,过了会儿站起来道:“你说什么?”

    残月落到了树梢,正好被他的身形挡住。

    段明雪也站起来,面对着他道:“我也吃了。”

    对于弟弟的解释,段明宜没有怀疑,渐渐地脸上露出一点喜色来,双手握住他的肩膀道:“好。”

    “从此,你我便自由了!”

    “不,我没有别的意思。”段明宜察觉这话不妥,立即补充道,“我以后还是会跟着谈叔,跟着他杀进皇城,他让我做的事,我还是会做,让我杀的人,我还是会杀……只是……”

    “只是,”段明宜微仰起头,望向夜空中的残月,“……终究是自由了一些。”

    “跟着谈肃杀进皇城,然后呢?”段明宜也和他一起望月,以及不可见的远方。

    段明宜一时没注意到弟弟称呼的变化,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杀进皇城,砍了那些祸乱朝政的阉人,将崔来的阉人主子剁碎了喂狗,把蠢皇帝从龙椅上拉下来,让他跪在谈叔面前给他赔不是……待到新朝建立后,再当个将军,时不时打打羌人胡人,得点封赏……”

    “总之,哥不想再做暗地里见不得人的刀了……”段明宜目光放空,冷峻的脸上带着一丝笑道。

    “嗯,这些年,谈肃对你我的养育之恩,你手中的剑早已替你偿还了。”

    段明宜背手而立,身形瘦削,面色在月下显得尤为苍白。

    就好似他久未见过阳光,只在暗中存活,而事实上的情形,也与之相差无几。

    “阿雪,你是不是对谈叔有什么误会?他毕竟对你我有恩——”

    “没有误会。”段明雪打断了哥哥的话,拉起他转身朝院外走去,“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地牢里昏黑一片,灯火幽微。

    狱卒们早换成了西都军中的士兵。他们看清来人是谁后,连忙放行,并将烛火拨得更亮。

    郑丙在牢房里看见走来的两人时,黝黑的脸上又惊又喜,转瞬又克制住,只是双手扒在栏杆上,双眼中闪着水光看他们一步步走近。

    墙边的两个狱卒原本在喝酒吃肉,这时酒足饭饱,趴在桌上睡得打起了鼾。

    段明雪从其中一人腰间取下钥匙,打开了牢门。

    段明宜一头雾水地跟着他走进牢房里,对着满眼含泪的郑丙道:“就这人?谁啊?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段明雪不答,退到一边。

    郑丙跪倒在段明宜面前,泣不成声:“大公子……”

    片刻后,段明宜跨出牢房门槛时,差点绊倒,整个人似是丢失了魂魄一般。

    段明雪将牢门重新锁上,和哥哥一起往外走。

    转角时,却看见那两个狱卒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傻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对上段明雪的视线,也不知是不是吓的,两人先后打了个酒嗝。

    段明宜在难闻的酒味中回神,目光陡然一厉,迅速抽出了腰间短剑。

    那两个狱卒转身就想跑,但惊叫声都来不及全部发出,就被剑柄猛地击中头部倒地。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的声响响起。

    段明雪回头,看见的是郑丙撞向牢中墙壁,满头是血地倒了下去。

    只怔愣一瞬他便阻止了段明宜的拔剑,“不要!”

    段明宜朝后看去,刹那间也反应了过来,回去徒手劈开牢门,将里间木桌拿出来砸向倒地狱卒,直至两人再无声息。

    外面的狱卒听到动静提刀赶来,“发生什么事了?!”

    人群出现在眼前时,段明宜早已放下木桌,和来时一样负手而立。

    段明雪芝兰玉树般站在他身旁,似是被眼前场景惊到了,缓了下神才回头看向牢中的情形道:“……犯人袭击狱卒欲逃,被制住后畏罪自尽了。”

    *

    崇和九年,冬。

    西都王谈肃攻下青州后,与三皇子所率燕王军相遇,战月余,胜负难分。

    西都王养子段明宜,尤为骁勇,杀敌无数。

    后谈肃负伤,段明宜护其退走,燕王急追,却见段明宜亲手杀之。

    西都军神箭营统领翁临见谈肃身死,再战不敌,亦死于燕王刀下。

    西都军溃散,燕王大胜。

    青州州城内,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张灯结彩数日,在笑和泪间迎三皇子萧旸入城。

    连杏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

    她明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此刻却站在街上,看见了这幅景象。

    有个小孩抓着糖葫芦跑来,脚下一绊就要摔倒,她连忙伸手去扶,那小孩却从她身体中穿了过去。

    大人抱起哭泣不止的小孩,侧身时衣摆也穿过了她的手臂。

    再一恍惚,她身处之地已不再是州城街市,而是一片坟茔之间。

    不远处,有一座大一些的新坟,方才骑着马进城的三皇子、燕王萧旸跪在坟前,容色肃穆。

    他脸上那道斜过右眼的刀疤仍旧如曾经见过的那样有些凶相和可怖。

    整个人身形高大,即使跪在地上,周身仍有一种震慑人的气势。

    和生前不一样,如今的连杏见过了他在战场上斩下谈肃首级的样子,已经不再怕他了,这时只想要靠近一些,再看清楚一些。

    只是这样想着,她就到了他身边,看见了他身前放着的渗血的布包,和坟前的墓碑。

    墓碑上,新刻的字迹遒劲有力,赫然写着:武威将军连威之墓。

    连杏看见,眼眶一热,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

    接着,眼前的画面又变了。

    她似乎是到了很高的地方,离人们很远很远。

    燕王军在山间夜行,举起的火把像是一条发着金色光芒的河流。

    这条河流所向披靡,一路收复了青州、南州、雍州,甚至郁州。最后进入上京城,斩奸宦,诛佞臣,在太子弑父又死于二皇子之手后,杀二皇子,立十一皇子为帝,建立了新朝。

    十一皇子年幼,然贤明仁善,在三皇子萧旸也就是新朝摄政王的辅佐之下,将大周治理得又如同明熙帝在世时那般太平。

    上元灯夜,新帝与民同乐,百姓山呼万岁。

    盛世再临,多么美好的场景,就在自己身死不久之后。

    连杏郁结的心绪渐渐被抚平,最后一抹意识消散于天地间。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看见萧旸跪在父亲坟前时,也有人跪在她的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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