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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5 章 冰壶玉衡(八)

    宴云笺问话一出,姜重山父子也都看来,等她开口。
    姜眠咬了下唇,眉心轻皱,很快抬眸:“是……我知道,那年我被人掳走,你前去燕夏军营救我,当时你偶然得了一本燕夏毒经,交付在我手上。”
    “那时你为了救我,假扮他人,装作毁容瞎眼的样子,所以始终不曾翻开那毒经看一看……但你交在我手上,我是翻看过的。”
    姜眠挪开眼,低声道:“我们时常在一起,你身上有中爱恨颠之毒的表征……我便知道了。”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浅显易懂,连在一起却扑面荒谬。
    巨大荒谬之下,细细密密针扎一般的毒刺一根一根钻进心里。
    宴云笺薄唇微动:“……那时你就知道?”
    “是。”
    “既然知道,为何不立刻告诉我?为何不告诉义父——”
    姜眠含泪的眼抬起看去。
    只这一眼,便足以令宴云笺心碎:“……你怕我自戕?”
    姜眠落寞道:“你事求万全,得知自己中此剧毒,不会珍惜自己的。若是告诉爹爹,爹爹他……”她轻轻看姜重山一眼,低低道,“……爹爹也会杀了你的。”
    姜重山目光渐深:他知道这本毒经。阿笺对他事无巨细,样样告知,当年救回阿眠,他回来后的确提到过偶然得到关于燕夏几味奇毒的记载,只是当时没有妥善保存的条件,又不慎遗失。
    他们都没放在心上。不想有阿眠明晰一切。
    扪心自问,他的女儿,可谓了解他至深。
    宴云笺喃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原来那时你偶然脱口,有些诀别之语。”
    他难过侧头,眼圈可见的泛红。
    “阿眠,你不忍心要我性命,可你怎么忍心眼见我践踏信仰,生不如死?”
    宴云笺眼眶渐渐盈漫泪水,没忍住在人前滑落。
    “不是的,”姜眠连连摇头,“我了解你,怎会不知你将信仰看的比生命还重?我知道你中毒,并非没有作为,一开始我以为此毒无解,本来是……本来打算在你毒发前夕时向你和盘托出,终结了它。这样,尽可能延长你的性命……延长我们两个的性命。”
    宴云笺身躯微微一颤,泪珠凝结在下眼睫上。
    “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
    宴云笺大恸,竟致一时失语。
    “可是后来我等到了机会,”姜眠歉疚看一眼姜重山,“我盘算多次,确认爱恨颠毒发之日是我们成婚之后的第十日。原本打算大婚之后,我们全家去祭祖,留阿笺哥哥一人在京城。一旦离开京城,我便会向爹爹说明此事,到时路上伪作意外身亡,全家罹难的假象。”
    “等这个消息传回京城,爱恨颠毒发作,阿笺哥哥既不会为我们伤心,也没办法因仇恨向我们下手……如此既可保全一家人,又能让他不致残害恩人,背负污名了…
    …”
    这本是她谋算的最好结局,两相得益,不会有人丢了性命,也不会互相残害。甚至有朝一日,若宴云笺能得奇缘解毒,他们一家还有团聚之日。
    姜眠眉眼落寞:“对不起,爹爹,我没想到阿笺哥哥与杨潇烨不同,偏离毒经所书的日子,提前毒发,让你们吃了这么多的苦……”
    姜重山没说什么,扣住女儿后脑将她揽在怀中。
    “怎会让你来说这句对不起,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
    “我竟不知,我的心肝宝贝独自一人默默承受这样多的苦楚。对不起。”
    他是狠辣果决的性子,宴云笺比他更为杀伐决断。若这件事让他们二人中任意一个知道,必定趋利避害,选择最稳妥的那个办法——
    天大的威胁,不过一死。
    可他的女儿,这样善良,这样柔软,狠不下心伤害任何一人,便全揽在自己身上,在夹缝中艰难寻找出路。
    姜眠屏着呼吸:“爹爹不怪我?”
    “怪你,就怪你到底留下一条后路,安排劫囚之人,却没有用来救自己。”
    姜重山低叹,转眼看宴云笺。
    相比之下,宴云笺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听完了姜眠的筹谋,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柄重锤砸下,将他心脏砸的血肉模糊,痛不可当。
    绞痛之下,一口心头血翻涌上来,险些撑不住呕出血来,但恐场面狰狞,吓着了她。宴云笺喉结滚动两下,将淤血默默吞咽回去。
    然而,他重伤在身,气血翻涌的急,这一下喉咙如同被割开的剧痛,他按住胸口呛的止不住狠咳。
    姜眠侧目,刚刚看过去便目光一顿——宴云笺右手用力按胸口,垂落的左手摆动间,竟断了一指。
    大脑“嗡”地一声,姜眠冲上去一把托起他往身后藏的手:“你的手……怎么会……是你自己断的?”
    姜眠惊恐抬眼:“你斩了自己的手指?”
    宴云笺低低道:“是啊。”
    姜眠说不出话,她记得他的乌族信仰。
    宴云笺温柔看着她,如同看一个虚幻的梦。手微微用力,却轻柔从她手掌心抽了出来。
    “阿眠,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
    “什么?”
    他声音轻轻的:“我……不应该让你这般怜惜我。”
    宴云笺拇指在食指断口处慢慢摩挲了下,神色痴怔,“当年,便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出了牢笼犹嫌不足,还想做你的兄长。做了你的兄长,又得寸进尺,贪望娶你。”
    姜眠含泪疑惑:“你在说什么……”
    “若我只是在姜家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奴才,你就不会对我这样好,也就不会,为我筹谋思虑……我的生命无足轻重,你应该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毫不犹豫除掉我吧……”他怔怔说,眼中已不再流泪,可每说一个字都碎一块骨。
    姜眠顾不上许多,摸一摸宴云笺垂荡的手,冰凉的不似活人温度。
    他的模样太不对劲了,伤心到极点⒇⒇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已然有些疯魔。
    “阿笺哥哥……?你怎么了?”
    宴云笺微微仰起头,修长如玉的脖颈如同濒死的鹤,最后一声哀鸣也无声。
    惨淡月光映在他双眼中,照不透空洞:“是我……贪得无厌……致报应不爽……”
    他凄绝一笑,身躯脱力,陡然昏死过去。
    姜眠的力气哪里扶得动宴云笺,眼睁睁看他摔倒在地,头向一侧歪去,半束的发髻松散,单薄衣衫挂在身上,被骨架撑起的空荡。
    姜眠吓了一跳,蹲在地上怔怔握住他手腕,回头扬声:“爹爹,宴云笺的样子很不好,我们带他回去请大夫看一看吧——”
    姜重山走上前,亦看见宴云笺自残断指。
    这个人,昏倒的样子都透着洗不尽的绝望。
    嘴唇一动正要说话。一旁跟过来的姜行峥轻声:“父亲。”
    姜重山侧头。
    “你若是心软了,那就将他带回去吧。”
    姜重山道:“你竟然肯?”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此刻他已然昏死,一刀要了他性命实非君子所为。您也不会同意的。”
    “孩儿宁肯您此时垂手照拂一二,等他好转再谋后事,再与他彻底断义;也不愿您归去后越想越觉放不下,最终全然原谅此贼。”
    **
    张道堂得了消息便赶来。
    直到进屋,真真切切看见姜重山父子才知道元叔没有骗他,这老家伙早在将军即将进京时便已收到消息,知道将军没有死,却瞒他到现在!
    即便他能理解,也心有不愤,但眼下那已不是最重要的。他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还能看见姑娘好端端站在眼前。
    双膝一软,便要给姜眠跪下:“姑娘……”
    姜眠一把扶起他:“好了,叙旧的话日后再说,你先看看他怎么样了?”
    张道堂糊里糊涂走到榻前,心下先是一惊:少将军怎么瘦成这副模样?
    很快,那股惊慢慢沉底,变成难言的沉重之意:医者望闻问切,看他的面容,就知道他身心早就糟蹋坏了。
    当下没有多言,伸手把脉。
    片刻后:“这……公子昏迷是因为哀极攻心,身子虽可慢慢调理,只是这心病难医,恐怕很难养好。”
    姜眠问:“是他不注意保养伤了根本,还是所需药材不好寻找?”
    “不是这样。”
    张道堂看她一眼,又看看姜重山,犹豫再三:“是……是因为,他死志坚定太久,早已成了执念。”
    “这话听起来大约很矛盾——是死这个字,一直支撑他活着。这么长时间,他只盼一死。眼下……看见你们都好好的,他那口气松了,就支撑不住了。”
    姜重山道:“先救人吧,能救到什么程度就救到什么程度。”
    “是。”
    张道堂为宴云笺施针,姜重山含着百杂心事退出来,先去看了萧
    玉漓。
    出门本还寻思着去哪里找她,没想到走出十几步,便看见了人。姜重山脚步微顿,复又快速向萧玉漓走去。
    “你怎么站在这儿?”
    他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手这样凉,也没有穿件厚实些的衣衫。”
    萧玉漓让他握着:“没事,我一向身体康健,你又不是不知道。前些年在北境吹的风还少吗?从来也没有个头疼脑热的。”
    姜重山静了静:“是我对不住你。一直以来都苦了你。”
    “咱们之间若说这些话,实在是见外。”
    姜重山微微抿唇,手上用了些力气,紧紧握着萧玉漓的手。夫妻数十载,他们之间所有的情深意重与分别思念,尽数托付给这样的力道里。
    停了一停,姜重山低声:
    “你这段日子过的好吗?凤拨云有没有为难你?”
    萧玉漓摇头:“她自然没有为难我。”
    “你刚直,她也是个千人千面的难缠性子。你们碰在一处,叫我担心许久。”
    “你倒变细腻了。”萧玉漓笑了下,“凤拨云是个极聪明的人,知道做什么才对自己最有利。羞辱与照顾相较之下,没必要为了一时之快,而换来你的怨怼,为自己树敌。”
    “你瞧她如何?”
    “金鳞岂是池中物,只是原来不曾想到她的心如此之高,倒是小瞧了。”
    姜重山牵起妻子的手,慢慢向前走:“京城风云巨变,她这位新帝前路再无阻碍,我这心中却总觉得不踏实。”
    月色静清,他们二人扣起的手浮着暖意。
    萧玉漓道:“你不必担心,凤拨云这个人,若是想杀谁,绝不会等。她在宫中没有要了你们的命,便不会再为难。”
    姜重山嗯一声:“她对我从没什么好脸色,一直都是副恨之入骨的模样,所以我摸不准她的脾性。不过你识人清楚,既然你这样讲,就没什么不放心的。”
    顿了顿,他另提道:“方才里边的动静,你应当听见了,可有什么想法?”
    “阿眠都与我说了,你应当也知道了吧,”萧玉漓停下来,“宴云笺之所以如此丧心病狂,是因为爱恨颠之毒——说句实话,若是曾经的我,管他什么毒,先冲进去把他抽成烂泥再说。”
    姜重山浅浅笑了一下:“那现在呢?”
    “事发那一段时间,我百般痛恨,恨不能化作厉鬼生撕了他,但得知他中毒之后,又觉茫然。”萧玉漓叹气,“现在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他亏欠了咱们,可那毒终究是歹人所下,若没有如此深的感情,也不至于此。”
    她摇摇头:“到底是咱们家养了五年的孩子。”
    姜重山沉默。
    不是外人。不是故人之子。是口口声声说和阿峥阿眠没有什么不同的、视为亲生儿子一样的孩子。
    这个孩子,并没有背叛自己。
    支撑着那强烈恨意的立场颓然倾塌,翻涌的怒变作茫然。姜重山道:“过去的大半年,我无
    时不刻不想将他挫骨扬灰,到眼下这一刻,却下不去这个手。”
    ldquo;下不去,就不必下。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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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玉漓看他一眼,道:“如果杀一个人不是大仇得报的痛快,那么染上这条人命并不值当。我也不知该如何待他才合适,但不杀就不杀,你下不去手,我也淡了此心。由他去吧。”
    “重山,咱们别理会这些了。手头的事理一理,我们一家动身去北境,再不理这些凡俗庸扰罢了。”
    姜重山应过一声:“你想好要走?”
    “这不是你我一直盼望的么。”
    姜重山微笑,艳阳洲,兜兜转转这样一大圈历经多少苦难,若能回归如此结局,这一路颠沛总算也有终点。
    “就是阿峥……”
    “他怎么了?”
    “我瞧他也许未必愿意跟我们走。”
    萧玉漓拧眉半晌:“阿峥这孩子,从小就心高气傲,不肯落后人半分。从前赵时瓒在位忌惮姜家功高震主,他便不懂激流勇退之重要。如今凤拨云成新帝,只凭此前种种,更不会重用他。”
    她摇摇头:“阿峥没路可走的,再盼一展宏图抱负,也实在是空谈。”
    姜重山紧一紧她的手:“我会再与他谈的。他到底年轻,家里遭逢巨变,他心里受了不少折磨。一时半会儿还放不下。咱们给他时间,尽可能顾着他心绪一些。”
    ……
    姜眠从里间出来的时候,姜重山已让萧玉漓先回去歇息了。
    他一个人站在月下,满身落寞。
    姜眠走上前:“爹爹。”
    姜重山回身,不觉含笑。
    “这大半年您一定很辛苦吧……自从家里出事,我便再没有机会跟您说上一句话。否则,将这些缘由早早告知您,也让您心中松快一些。”
    姜重山明白她指的是什么:“阿眠,你不要这样想,只有看着你好好活着,爹爹心中才算真正松懈下来。”
    “他怎么样了?”
    姜眠说:“张道堂会尽力的。”
    姜重山点点头。
    “爹爹,您还是很恨他吗?”
    “爹爹也不知道,”姜重山想了很久,这么长时间以来,强烈的恨意已经沁染骨血,陡然拔除不是件容易的事,“恨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于情感上很难即刻更改。于理智上,我更恨那下毒之人。此贼不除,何以为父。”
    姜眠攀住姜重山手臂:“爹爹,我们一起抓他。”
    她目光坚定雪亮:“娘亲的师弟月照君,还有一个别名叫做古今晓。他武功卓绝,极擅长奇门八卦,更知道全部关于宴云笺中爱恨颠之事。我落魄之时,为他所救,但他并不是靠着娘亲的情分,而是奉了他主子的命令。只不过,他听命于谁,我却没有探知出来。”
    姜重山目光渐深:“竟是他……是他动手下毒?”
    这真可谓是一笔烂账。
    若说宴云笺对他们家下毒手,可他是因为中了剧毒。究其溯源,那毒竟是与自己夫人的师弟有关。兜兜转转,竟不知要怨谁了。
    “爹爹,我并未确定是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不是他,就是他的主子,此事绝密,不会有第三个人选。”姜眠想了想,“我更倾向于是他的主子,他那个人,真正性子极其刚愎自用,若是亲自动手,必定会漏口风。”
    姜重山双目漆黑,袖中的手渐渐握紧,低声道:“在凤拨云那儿的时候,你可与你娘亲提过?”
    “娘亲视他如亲弟弟,况且当时并无自由,就算知道也只会难过,做不了什么。我没忍心提。”
    姜重山点头:“若他救了你,后面你又怎会到凤拨云那里?”
    姜眠说:“我……偷袭了他,他一怒之下,就把我丢下不管了。爹爹,这也不是最重要的了,眼下只要抓到古今晓,我们必定能揪出真正毒害我们全家至此的那个歹人。”
    正说着话,忽然后边房门倏地打开,张道堂声音含喜:“将军,姑娘,公子醒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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