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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6 章 冰壶玉衡(九)

    话被打断,姜眠和姜重山对视一眼。
    “爹爹,你要进去看看吗?”姜眠声音很轻。
    姜重山沉默,这话的言下之意,便是她要进去看看。
    心下一阵酸楚又一阵长叹:“爹爹不进去了。你有话对他说?”
    姜眠点头。
    “你可还心悦他?”
    “我没想清楚,”姜眠说,“他也实在可怜。”
    姜重山想了很久,道:“我和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但你终究不一样。乖阿眠,爹爹心里都明白,你去罢。”
    *
    姜眠一进屋,张道堂便退出去。
    没听清张道堂对她说了什么,目光就落在床榻上靠坐的苍白身影上。
    室内烛火很亮,他一双异瞳犹如星河流转,微微垂着,眼角眉梢温柔细致。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望来一眼。
    手脚局促不安微缩,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嗫嚅着唇,将头深深低下。
    姜眠走过来,一手摸着床沿,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
    “我方才的模样,吓着你了吧。”宴云笺声音低哑开口,手背抚了抚脸颊。因为冷汗,他鬓发微湿,擦过之后显得有些凌乱。
    姜眠看见了,下意识伸手想为他捋正。
    宴云笺浑身一颤,向后躲去。
    姜眠的手顿在半空中:“你在怪我是吗?”
    “不是——”宴云笺连连摇头,轻道,“阿眠,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我疯了吗?怎么会反过去怪你……”
    “那我碰你,你为什么躲?”
    宴云笺说不出话,他只是不舍得让她碰到脏东西。
    “不愿意让我碰?”
    “不是……”
    “那为什么。”
    宴云笺终于抬眼正视她:“我怕弄脏了你的手。”
    他声音很轻,惭愧却重。
    姜眠细婉的长眉微拧,再次伸手,而宴云笺还是向一旁躲,浑身都是抗拒。
    他自厌的厉害,姜眠不忍心逼迫太过,手指蜷起来,搁在膝上,“阿笺哥哥,我知道你最在意的是什么。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那时我想不出办法,是真的打算最后牺牲掉你。”
    宴云笺安静道:“阿眠,若你打算和我一起死,这不叫牺牲我。”
    姜眠鼻尖发酸。
    “当年你认字读书是我教的,我却没有尽到责任,给你讲明道理,”他声音低低,“从你知道我中爱恨颠那一刻起,就该当机立断杀了我。你不应该,为这个日后给你与姜家带来巨大危机的人,分任何心神来保全。”
    姜眠抬头,眼中已然有泪,反驳道:“不能这么说。”
    “阿笺哥哥,我理解你。如果中毒的人换作是我,我绝不会侥幸去想什么办法,只觉自己如一柄屠刀,时时刻刻悬在爱重之人头顶。我会为自己选择死路,而让我所爱之人不至于因为爱恨颠倒受到我的伤害
    ——所以我理解你。”
    ldquo;你也要理解我。如果中毒的是我,知情者是你,你也会像方才那样毫不留情决定、你会直接杀了我么?rdquo;姜眠问,ldquo;你难道不会千方百计想办法妄图留下我一条命吗?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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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云笺说不出话。
    姜眠低叹:“你不仅仅是给我带来巨大危机的人,你还是我在意之人,重要之人,我怎么可能当机立断下手杀你、或是将此事告知你,亲眼看你决绝选择自戕呢?”
    她声音低,每一道细微的发音都让宴云笺心碎一次。说到后来,眼眶发酸,她别过头两行清泪落下。
    “阿眠,你不要哭,你不要哭,”他想给她擦泪,又不敢碰,慌乱间愈发局促,一双手都不知怎么摆,“我知道,我知道你为我殚精竭虑……我当然都明白,我只是觉得我不值得……不哭了,不哭了……我要怎么做才好……”
    姜眠忍了忍泪:“我从来没有想害你,我想帮你避掉这些伤害,可是我没有成功。”
    “这本就不是你的责任。”
    “难道这就是你的责任?”姜眠哽咽道,“害你、害咱们家的歹人还逍遥法外,你怎么能就这样不想活了?”
    这是她最难以接受之事:“你断了手指,竟然还要去自尽。”
    宴云笺低头:“我没有。”
    “我知道你有——”她比谁都知道。
    历史上,他便是在姜氏安灵塔上一跃而下,碎了满地残躯。
    如此惨烈还不够,他将每一块碎骨,都化为尖刀,将他的身后名钉在耻辱柱上,被后人口诛笔伐,死了一遍又一遍。
    “你是我见过最刚毅的人,怎么会去走轻生绝路?”
    他微微笑:“阿眠,我真的已经……”已经很坚强了。
    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他能撑着这口气,弥补自己铸下的大错,是怎样强忍着。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也熬透了自己。
    宴云笺小心翼翼看姜眠,分辨她目光中的意味——她能好好活着,于他而言已是不敢想象的巨大恩赐,而她会用如此眼神望着自己,几乎令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阿眠,你没有那么恨我……你不想让我死……是么?”
    “我不想让你死。你不要死,不要从高塔上跳下去,我不想看见你变成那样。”
    良久,宴云笺轻轻嗯了一声。
    她想让他死,他就会去死。
    而相反的,她不想让他死,他也会活着。
    一如从前,他不愿抚逆她的心意,任何心意。她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姜眠看他答应:“你听进去了,不会再有轻生的念头了吧?”
    他身上的破碎感未减,但乖顺道:“不会了。”
    张道堂说,他心伤已久,抑郁成疾。这种沟壑嶙峋的伤痕,并非三言两语能轻易抚平。但至少得一句承诺,让人放心许多。
    宴云笺看了看她,伸手向怀中摸索:“阿眠,有一件东西我要转交给你,是明乐公主临终前托……托我兄长交到
    你手中的。”
    他从怀中拿出一样细长温润的物事,是一只碧玉的莲花簪。
    成色极通透,水头十足,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姜眠愣了愣,接过来细细抚摸。
    她认得这只簪子,不仅是阿锦最心爱的饰品,更是她最贵重的东西——是当年她出生时太皇太后赐下的,据说是开国元后所用过的。
    宴云笺细细看姜眠,心中一阵软过一阵:“明乐公主当时还有句话想带给你,只是气息太弱,没有说完便去了。你们是知己,大抵会懂她的意思吧。”
    姜眠没有回答。
    和阿锦相伴的那段岁月中,她总是央求自己陪她做这做那。日常挂在口头上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阿眠,你最好了”。
    阿眠,你最好了。
    她想,她应该明白她说什么。
    “阿锦……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宴云笺道:“明乐公主死的冤枉,是……为我兄长而死。”
    “你兄长?”
    “就是成复。”
    阿锦喜欢成复她是清楚的,可万万没想到成复竟是宴云笺的亲兄长:“成复接近阿锦,就像当初你接近我吗?”
    话一出口,姜眠就有些后悔:其实她这一问不是怪罪宴云笺。当初那事,宴云笺挨了爹爹一顿鞭子,得到惩罚,自己也原谅了他。她不是个翻旧账的人。只是听到成复与阿锦的关系,有些替她打抱不平的冤屈罢了。
    宴云笺心苦不已:“不是……”
    “我不是指责你……罢了,成复还在宫里吗?我从来都没听到他的音信,还是你将他接出来了?”
    姜眠说:“我要见他一面,我有话要对他说。”
    宴云笺道:“他已经死了。”
    “……死了?”
    宴云笺低下头。
    姜眠茫然。积蓄的劲儿一瞬间松懈下去,看着宴云笺,忽然觉得自己方才有些残忍。
    “好……那不说这些了,”姜眠瞅他:“你坐好,不要动。”
    宴云笺听她的话,僵直着身体一动也不动。
    她伸出手,宴云笺本下意识想躲,生生忍住了。
    她将他有些散乱的发整理好。手指下那些发丝干涩,如他一般,没有丝毫光泽。
    白发夹在在乌黑的发间有些扎眼,脸上一道浅浅残疤——虽然还是一张一等一出挑的容颜,却到底落了些令人扼腕叹息的破碎美感。
    也真的是很可怜。
    她目光凝在自己脸上,宴云笺拂了一下:“阿眠,你别看了,我的脸很丑。”
    “脸上的伤怎么来的?怎么伤的这么深。”
    宴云笺不知如何解释:“是我应受的。”
    姜眠皱眉,不太赞同的样子。
    宴云笺看着她神情,苍白的唇浅浅弯了弯:“阿眠,为什么到了如今这个境地,你还肯待我这般柔软。”
    “我和爹爹他们不一样,他们不知情,所以怨过你
    。我一直都知情,知道变成那个样子不是你的本心。只有用从未怪过你,才有可能让你原谅自己一回。”
    “我在牢里,对你说过那样的话。”
    “我不记得了。”
    宴云笺怔忪。
    乌昭神明的宽容慈悲,竟致如此地步。
    但他何等聪慧,也听懂了她的残忍。
    那是神明仁慈怜世人,怜的是众生,而不是他一人。
    今夜她坐在这里温柔劝导,让他好好活着,听到此刻他全然明白——那是因为她本性善良,而不是对他宴云笺的偏爱。
    “阿眠,你……”
    “什么事?”
    你可不可以别不要我。
    可不可以……别收回对我的爱。
    话在喉头滚了几滚,宴云笺终究没敢说出口,“阿眠,你要是有什么委屈,或者恨我,你不要因为我现在的模样……就迁就我。我很想补偿你,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提。”
    说着这些话,他也不敢露出任何一丝难堪与心碎:“我想为你做些什么……我……”
    能做什么呢?
    若是曾经,他要将她抱在怀中,怜惜地亲一亲。
    为她打点好一切起居,哄她开心,说一些让她哭笑不得的话。
    寸步不离的跟着她,护着她,纵她上房揭瓦,带她四处游玩。他还能料理府中事务,照顾他们的父母。
    这些让他幸福到无以复加的事情——心中清楚已经没有资格,却还妄想着苍天能许他资格。
    “你什么都不用做。”
    姜眠心道,他都把自己身体糟践成这样了,还是先养着吧,正好她也没想好他们两个的事:“你好好活着,不要做傻事。爹爹和娘亲都没说什么,你就先在这里住着,要听张道堂的嘱咐,别再糟蹋身子。”
    宴云笺还不死心,声如蚊蚋追问道:“那你……有没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什么都好,不用亲吻,不用陪伴,不用掌家。哪怕只是替她清扫一下屋前的残雪。
    阿眠善良,对自己温柔是因为知道自己病了。但心中是不是厌恶,他不知道。若他冒犯了,惹她厌弃不快,他就又添了一重罪孽。
    姜眠道:“没什么。你照顾好自己就是。”
    她说没什么。
    他眼中微弱的期冀暗淡。
    烛光中,眼前姑娘皎洁明亮的面容娇憨温柔,那么明朗洒脱,却是他永久的囚牢,囿困他的灵魂。
    宴云笺微微笑了下,“我知道了阿眠,你放心吧。我不会伤害自己。”
    虽然他还是苍白似烟,但姜眠感受到他的诚恳,想了想,好像要说的话都跟他说完了,她便说道:“那就好。你好好养着,早些休息。我先出去了。”
    宴云笺舍不得移开眼睛,却只能点头。
    她走了,也带走了屋中所有的温度。
    他的阿眠还活着,真好啊。
    姜家一家都活着,真好啊。
    寸寸清冷的空气中,宴云笺呆呆睁着眼睛,失焦望着空中某一处。好半天,一行清浅的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阿眠,真好啊。
    即便,你们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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