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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7 章 冰壶玉衡(十)

    姜眠在赵锦牌位前燃起三炷香。
    她穿了一身素衣,落下所有装饰,只在乌发间斜插那只阿锦送给她的碧玉莲花簪。
    来到这里,她第一个好友便是赵赵锦。原以为聚少离多,但日后总有相见之日。没想到除夕夜一见,竟是诀别。
    “阿锦,你放心吧,凤姐姐是个很好的人,不会为难贤妃娘娘的,我也会时时进宫陪伴照顾,你不要担心。”
    “你送我的礼物,我收到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会尊重自身,只盼来世能让她再遇见她,还她这一簪之情,以此生遗憾的友情来宠着她。
    姜眠走出门外,外边有一个人正在等她。
    她见了,眼底一热,张开双臂向他怀中扑去:“大哥——”
    姜行峥把妹妹接了个满怀,抱着她,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发:“阿眠,对不起,这么久了才来看你。”他低低解释,“政变还有许多收尾之事,所以一直忙到现在才抽出空来……”
    他扳过妹妹肩膀,微微弯腰平视她容颜:“还好吧?昨天洪安把你吓到了么?大哥这些时日真是忙昏了头,那洪安素日忠心,我信任惯了,竟忘了他性子鲁莽,没及细想便把你交给他……若是你被他碰伤了一星半点,我真是罪该万死。”
    姜眠摇头:“大哥你不要自责,我好不容易才又见到你,我们不说这些。”
    姜行峥微笑:“好。让大哥好好看看你——昨天兵荒马乱,都来不及细细看你。”
    他的小妹雪肤明眸,看得出被精心养护的康健。心下一宽:“嗯,气色很是不错,人也没消瘦,真是苍天有眼。你不在爹娘和我身边,可真是吓死我了。”
    说完,他又将姜眠抱在怀中,拍抚两下,就像拍抚自己的心。
    “以后就好了,阿眠,我们以后就不会再有任何苦日子了。这辈子大哥只让你吃这一次苦,再没有了。”
    他微笑:“我妹妹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大哥以后,一定让你做最尊贵的女子。便是要天上的月亮,大哥也给你摘下来,再也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姜眠忍俊不禁:“大哥欢喜傻了,‘尊贵’一词怎么乱用呀。”
    姜行峥低笑不语。
    “大哥,而且我真没吃什么苦,我不必多尊贵,也不要月亮。我们一家人都好好活着,能够一直在一起,就是让我最开心的了。”
    姜行峥注视她良久,轻轻点头:“嗯。”
    “对了,我从宫城那边退出来的时候,无意碰上顾越。被他看见,不得不跟他说了几句话。”
    姜眠问:“什么重要的话还要与我特意说一声?”
    “你呀,”姜行峥宠溺点点她鼻尖,“小没良心。又温柔又无情。”
    他摇摇头,接着道:“原本没想会被人看见,还好是顾大人。他为人刚直,承诺不会与旁人提及,我这才与他谈了几句话。我看顾大人比曾经清瘦些许,没忍住关心两句,他便提起了你
    。”
    姜眠眨眨眼睛mdash;mdash;大哥这是hellip;hellip;替她看中了顾越?
    ldquo;他一腔深情,实在叫人动容,我不忍见他肝肠寸断,便hellip;hellip;将你未死之事告知了他。他听后,便一直恳求过府一见。??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姜行峥低头看着姜眠,“大哥没有问过你的意思,便将他带来,你别生大哥的气。”
    姜眠笑了:“顾大人又不是洪水猛兽,他与咱们家有恩,我都记在心中。再说我也相信他的为人。邀他来咱们家做客,本是应该。”
    姜行峥松了一口气:“你不介意就好。这宅院偏僻,周围也没多少人,我便将自作主张将他带来了,此刻正在偏厅。”
    大哥牵红线的意图也太明显了。姜眠心下一阵无奈,客人来了,总不能将人家晾着,便点点头:“好,我知道了,我过去看看。”
    *
    顾越站在偏厅中间,坐未落,茶也没喝。
    搓着手,在窄小的室内走来走去。
    “顾大人怎么不坐下喝口茶。”
    顾越脚步一顿,猛地抬头。门边立着一纤细的少女,雪肤乌发,娇憨温婉的模样无数次出现在午夜梦回,他背着所有人,一遍一遍在心上反复描摹。
    顾越大脑一片空白,大步向前,知道姜眠身前才堪堪停住。
    他走的太快了,以至于姜眠有些愣住,因为他站的太近,她不得不仰头看他。
    顾越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握了又握,忍着没有抬臂不合礼数将眼前姑娘抱进怀里。
    “阿眠……”一开口,发觉冷静惯了的人声线竟抖的厉害。
    顾越不动声色稳了稳,再开口时好多了:“阿眠,姜少将军说你很好,我还不敢信。此刻见了才知道,他并未夸张。”
    姜眠唇角微弯,倒生出些惭愧之情:之前家里出事,她欠了顾越天大的人情,如今,他因自己活着这般高兴,她却没有早早告诉他:“顾大人,我们家的事,我不是有意要隐瞒你,只是新朝初建,朝局还不安稳,若这个时候大张旗鼓让大家知道我爹爹未死,可能会生出一些事端,所以他与皇上的意思都是低调行事……”
    看她认认真真的解释,顾越心脏一阵紧缩。
    走上前微微抬手,示意姜眠不必再说:“阿眠,你不用解释这么多,这些我都明白。我什么都不会问。”
    “看见你好好活着,我已经很知足了。”
    这算是第一次,他将话说的这么明白——这种几乎等同于剖白心意的话。
    他也不叫姜姑娘了,他的心思,只剩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捅不捅破都一览无余。
    “阿眠……我可以这么唤你么?”
    姜眠点点头。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称我为顾大人?你愿意像小时候一样……那样叫我么?”
    年幼相识时,她软软糯糯叫他阿越哥哥,可他每每听见都心乱不已。小小少年怕自己心迹被人看出,失了面子,便板着脸让她不许这么唤他。
    以至于以后想求都求不来。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姜眠不得不回应他的心意。改口道:“兄长垂怜,小妹感激不已。只是兄长官途稳顺,应该配一个家世清白,温柔贤淑的妻子。眼下,我家中变故颇多,并不能为你带来任何助益,我又曾流落在外,身上甩不掉一些是非之说。兄长是前途无量之人,不应该徒惹许多闲话。”
    “阿眠,这些都不重要。”
    姜眠无奈,道:“你可是顾越啊。”
    “那又怎样,”他摇头,“没什么金贵的。”
    是的,没什么,都不重要。姜家未出事之前,他动过要娶她的念头,却被他父亲喝止威胁。他不得不听从父命。后来姜家获罪,她客死他乡,他以为,自己会终身饮恨了。
    这一辈子,他高昂头颅,从未为自己争一回。
    “阿眠,我的官途微不足道,就算是我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你不要这样说自己。其实我来之前本想直接去向姜大人提亲,以表明我的诚意。可是思来想去,还是想先问过你的意思。”
    这样说……应该不算私相授受吧,他只是担心她勉强。如果她得一门自己并不想要的婚事,这样即便自己欢喜,也会因她的不欢喜而变得惶恐不安:“从前我年轻莽撞,做了许多惹人生厌的事。我不知……不知你原谅了我没有。所以想着总要……向你问清楚。”
    姜眠讶异:“顾……不是,兄长,你说的从前那些事,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在我心中深深记得的,是你出手相助我家的恩情。”她忍不住笑了,“若你冒死帮我,而我却还记从前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是太小人了吗?”
    顾越不觉含笑:“你从小就记恩不记仇。”
    姜眠摸摸鼻尖。听他夸一句,还挺不容易啊。
    她这副模样可爱的紧,顾越冷冽俊脸上浮现微笑,前面已经说了那么多,后面的话也自然而然说出口:“我怕我冒失,婚约之事,总得你愿意才成。”
    他忽然变得这么直白,姜眠反而不知该怎么接了:“兄长原来,不是这么直接的人呀……”
    顾越声音发紧:“我不是有意冒犯。”
    “我不是说你冒犯。其实有话直说也挺好的,兄长原来习惯隐忍,这样容易委屈自己。”姜眠对他一笑。
    顾越侧过头,双颊微微泛红。
    今日清晨,撞见姜行峥的时候,李青霜就在他旁边大概听了些来龙去脉。等姜行峥走后,他以下犯上地捶他肩膀,力道大的将他半边臂膀都砸麻了。
    他说这是自己最后的、唯一的机会了。
    其实不用他说,顾越自己也觉得,若这次还缄默不言,他这一生,就再也没有机会得到自己最想得到的人。
    “阿眠……”
    “兄长。”
    他们二人齐齐开口,顾越顿了顿,柔声道:“你先说。”
    姜眠没有与他推诿,便直说了:“兄长,其实算一算,我们这些年只见了寥寥数面。我想,我清楚兄长为人刚直不阿,冷静善断,那是
    因为兄长盛名在外。而我只是普通平凡的姑娘而已,并无盛名才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兄长应当……不大了解我。”
    这话说起来很残忍,但她还是要说。却不能说的太明白:“你我幼时常在一处,对我诸多照顾疼爱,可人总是会成长、会变的。兄长喜爱的,是幼时的我,而现在的我和幼时的我……已不是同一个人了。”
    顾越道:“你和年幼时一样。这么多年,你心性从未变过。”
    姜眠还想说:“但是……”
    顾越唇角微弯。
    笑容有些苦涩,也有些无奈:“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若按你这么说,这世间每一个人。都不能单一论之。岂不都和曾经的自己不是同一个人?”
    “……”姜眠说,“我好像更不同些。”
    顾越承认:“不错,世人或多或少都随时间的推移而有所变化,唯你从始至终都未变过。”
    这怎么越说越往反方向走了呢?
    虽说她隐约觉得自己和千年前的姜眠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可她自己也不能分明那是什么联系。所以抛开那些不谈,她们到底不是同一个人。她不想让顾越本身的悲剧变得更悲惨:
    “我的意思是啊……”
    “阿眠,你的意思我明白。”
    “……是吗?”
    “嗯。”
    顾越低头,目光落在青石板缝中柔嫩绿芽上:无论她要表达的是什么,她变了也好,没变也好,说的再多再复杂——总归,她拒绝了他。
    温婉善良的姑娘,拒绝起人来,笨拙质朴的可爱,给人铺足了台阶。
    可为什么,他心里还是这样酸涩的厉害呢?
    顾越道:“阿眠,我清楚这次突然到访很唐突,这些话也有些……孟浪,对不住。你不必立刻答复我,你……慢慢思量,我不急。我一点也不急。”
    好好一段话,他说的磕绊。
    不仅磕绊,他还即刻拱手告辞:“那我就不多打扰你了。过府一趟,也没有先去拜见姜大人姜夫人,实在是失礼。我这便前去见礼。”
    他匆匆行了礼,便转身走,好像如果不快一些,眼前的姑娘就会再说出什么不可转圜的话,叫他多几天自欺欺人的时间都没有。
    宴云笺一直藏在远处立柱后看着他们。
    他们二人郎才女貌,顾越一身白衣,清雅素净,中和了他身上冷冽肃杀的气质。眉眼中,尽是隐忍克制的温柔。
    他的脸是干净的,手是干净的,心也是干净的。
    可以堂堂正正站在阿眠面前,说想说的任何话。
    而阿眠仰头望他,风拂动她身上轻软绫罗,像一只翩翩的蝶,像永远都抓不住。他们二人在这安宁静谧的院落中,便是一幅叹为观止的工笔画卷。
    而他,便似在角落污泥中,艳羡地仰望鲜花与月亮。
    他们声音低,风传不过来。可他眼力很好,能看见顾越白皙干净的脸颊微微晕红,也能看见阿眠唇角扬起,笑得娇憨温柔。
    宴云笺藏在柱后,一手揪着胸口衣衫,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苍白的唇抿得极紧,不敢泄出一丝声音。
    真的很委屈很委屈,好像活了这么久,他厌过自己,恨过自己,认了一切的错,却从来没有怜过自己一回——他从来没有这样委屈过。
    他仰头看天。晴空碧朗,万里无云。
    不怪顾越,更不怪阿眠,他只是不懂苍天为何要这样折磨他——宁肯以最残忍的模样死了,也不愿被这样戏弄。
    顾越要走,姜眠去送。他们两人的背影就这么渐行渐远。
    宴云笺用手背擦掉眼泪。
    再掉,再擦。
    他极少哭,更是不曾这样失态如一个小孩子。
    那刺目的画面随着他二人转过转角便看不见了。那么令他伤心的画面,看不见了,竟然觉得空荡。
    宴云笺自虐一般跟上去。
    他武功很高,内息又稳,只要不想被发现就谁也察觉不到他。他就看着顾越和阿眠并肩走着。
    顾越身量高,与他差不多,站在阿眠身边,就像从前的他一样。他恍惚想着自己曾经也这样站在她身边的时候——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他一路走,一路躲避,看见姜重山夫妇在偏厅对坐下棋,手边放一杯茶,淡淡白气从杯口升起。姜夫人说话还是很不客气,义父听着只淡笑,让她悔了一步棋。
    姜行峥在外面忙,甚至不用刻意躲避,他忙着安排战争后事,清点伤员,商议阵亡将士的家属抚恤,忙的连喝水的功夫也没有,更注意不到鬼魂一样的他。
    丫鬟仆役,各司其职,也忙着自己的手中的活计。
    所有人都堂堂正正站在日光下。
    只有他,背着众人,隐藏身形,穿梭在这个格格不入之地。
    渐渐地,他发觉一件事。
    ——好像所有人都有继续生活下去的意义。
    他们都经历过人生巨变,但都挺过来了。
    后边的人生路不能确定平坦顺遂,但一定走的下去。
    一切都能回到曾经的正轨,和几个月之前,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除了他。
    唯有他被剔除在外。
    好像有一只残忍的手,单单将他摘出来,让所有人都能继续向前走,单独将他遗忘在过去的时光中,细数自己的罪孽。
    他生命的摆针拨到了头,也拨到了尾。头和尾,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直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他被抛弃了。
    ——被父母抛弃,被大哥抛弃,被姜家抛弃。
    他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宴云笺站在原地,默默流泪。
    心神恍惚,甚至记不起自己为什么哭。
    “……阿笺哥哥?”一道声音传来,宴云笺浑身一僵。
    姜眠从外面进来,向他这走,“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哭?怎么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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