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 41 章 朋友

    青年抬起头,望着窗外城市中难得一见的星空,语气平淡,音色温沉。
    ——那应该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吧。
    毕竟,穿越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打断与中止。
    “那个教我日语的朋友,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有关他老家民间妖怪的传说。”栗山阳向的语气微微上扬,“据说,在日本的志怪传说里,有个叫做「神隐」的概念。”
    神隐,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松田阵平当然听过类似的传闻。
    传说在逢魔时刻、也就是黄昏到来时,如果年幼的孩子还在外面玩耍不回家,就有可能被神明妖怪掳走,就此消失在乡野间。
    跳动的皮球噗通滚落至路旁的水沟里,孩童的影子消失在那热烈或黯淡的夕阳下。
    松田阵平:“通常父母只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故事,让他们不要在太阳下山后在外面乱逛,早点回家。”
    “哈哈,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原封不动地把这个评价转告给那个已经二十多岁的家伙。”栗山阳向笑起来,“不过回到这个故事里,如果那些孩子在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又出现了呢?”
    松田阵平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这是个新故事吗,第四个故事?”
    “要是当作第四个故事,和前面的剧情也太不连贯了。”栗山阳向摇摇头,轻笑道,“干脆做是特别放送的番外篇怎么样?”
    “如果真的存在「神隐」,如果真的存在那样一群在黄昏时未曾归家而神隐的孩子,当他们在一段时间后再度出现——”
    那滚落到水沟里的皮球,再也无法接着当年的计数继续跳动。
    几年后,他们已经找不到那颗皮球。
    几十年后,连当初熟悉的村子也变了模样。
    几百年后——
    认知中的社会、血缘上的亲人、熟识的朋友与村人,全部一个接一个地消亡湮灭,再找不到当初的影子。
    沧海桑田,不知不觉已换了人间。
    「神隐」。
    松田阵平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汇,当被赋予了时间的重量,轻飘飘的文字也变得重若千钧。
    随着这个概念被青年挑明,他曾经一闪而过的念头也有了可以解释的方向。
    松田阵平还记得青年那天的话:“这次除了没有吐血,被毒死的感觉和在医院里那回一模一样。”
    当时他眼前站着的人已经洗了澡换过衣服,说这句话的重点也在后半段,意在说明或许两次都有组织插手。
    现在松田阵平在意的变成了前半部分:也就是说,那次对方是没有吐血的。
    这个细节没有说谎的必要,尤其这话意在指出两次下毒事件的联系。
    但他回去后看到伊达航正在整理现场的相关照片,对方那时身上分明满是血迹。
    “衣服被发黑的血泡透,连脸都被血污弄得看不清了,出血量一定很大,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他身体表面一点伤口都看不到,旁边的小男孩头上都还流着血呢!”
    伊达航是这么和他描述的:“很奇怪吧,那么多血哪儿来的?地面也没沾上多少,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甚至一度怀疑那根本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可惜当时尸体自己长腿跑了,有再多疑惑,看再多现场照片也查不清真相。
    而栗山阳向……
    栗山阳向显然没有任何要为自己伸冤的模样,对照他与那位高中生工藤新一的说辞,不难发现他们的确遭遇的是同一件事:
    被人一闷棍敲晕,然后喂下毒药。
    既然如此,对方那一身血是哪儿来的?
    身为消耗品,三年过去却仍原封不动的烟盒、打火机与那一捧进口糖果进一步放大了疑点。
    直到今天,伊达航提到一年前的车祸,松田阵平意识到对方看到的那个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的受害者就是栗山阳向后,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极度荒谬的猜测。
    而现在,青年将真相几乎以明示的方式摆在他面前。
    “习惯啊……”
    松田阵平抬眼看去,便利店的顶光苍白明亮,但与外面寂静的夜色相比,看着竟然也不由暗淡几分。
    青年仍望着窗外,被玻璃扭曲的星辰倒映在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带出点细碎又朦胧的光。
    他勾起唇角,像是被星光洗去温和的假面,浅淡笑意中闪过抹模糊的讥讽:“不过倒也没那么夸张,毕竟,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这点情绪一晃而逝,快得让人分不清是否被灯光晃花了眼。
    “别露出一副那么沉重的表情。”栗山阳向转过头,那点碎光从眼中散去,温和的笑容里没掺杂任何别的情绪,“我的睡前故事讲得不好吗?”
    松田阵平眼神闪烁几下:“……如果我说不怎么样呢?”
    “啊,那就真的太让人挫败了。”栗山阳向故作遗憾道,“但不管怎么样,警官先生,现在已经快要十二点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哦?”
    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对方眼下——那里已然浮现出一片不明显的淡青色。
    从昨天早上开始,他们就几乎没有休息过。调查案件是一件很消耗精力的事情,更别说还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度过了一夜。
    被指出这点,松田阵平甚至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不是谁都能像栗山阳向那样连熬48小时还能神采奕奕、看不出半点疲惫……或者说,因此冒出黑眼圈才比较像个正常人。
    “反正现在也已经过了末班车的点了。”松田阵平懒洋洋地道,“地方借我应付一下?明天我就直接去警视厅了。”
    反正忙起来的时候也不是没在警视厅的办公室睡过。
    栗山阳向眨眨眼,伸手端起空掉的便当盒子,从收银台抽出一张宣传广告给对方垫在桌子上。
    等他收拾完东西后,对方已经在另一边干脆地趴了下去。
    看得出来,虽然强行撑了很久,但对方确实已经很困了。
    青年盯着对方微微卷曲的黑发看了两秒,收回视线,丢掉垃圾,推开店门。
    玻璃门悄无声息地合拢,没触碰到门框上悬挂的风铃。
    栗山阳向站在便利店门口,右手插进口袋,从中掏出一盒烟。
    还是那盒从松田阵平手里顺走的烟。
    这个牌子的香烟在日本很常见,他打工的便利店就有卖,口味偏淡,有时候甚至会让人觉得刑警这种压力大的工作抽这种烟究竟有没有提神效果。
    但对于栗山阳向这个感官敏锐的人来说,味道已经足够强烈。
    啪的一声,明亮的橘黄色火苗照亮了夜色,点燃了香烟尾端。
    烟草的苦甘在口腔中回转,淡淡的青色烟雾自唇齿间逸散。栗山阳向没再抬头,而是垂下眼帘望着路面。
    所谓「神隐」,只是种将时空穿越渲染得更加富有神秘色彩的说辞。
    从前,只有某个喜欢浪漫叙事的家伙
    才会喜欢这么说。
    但不得不承认,有时它的确能给生硬的事实披上层绮丽的外衣。
    尤其是当他不想谈及真相干瘪的本质,但又不愿含糊其辞的时候。
    青年的思绪十分发散,从一个毫不相关的节点跳到另一个,香烟很快燃尽,熄灭后被丢进门口的烟灰箱里。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又重新点燃了一支,保持着尼古丁对大脑的短暂刺激。
    他今天说得有些太多了。
    在提及习惯的时候就该打住的,栗山阳向呼出口气,任由烟雾朦胧了视线。
    结果一直到说完「神隐」才停下,就差把最后一步的真相剖开放到对方面前了。
    他抬起头,在袅袅飘散的烟雾间窥见夜空景色。
    不行,今晚的月色太差劲了——那就怪给星星吧,谁让这些星辰闪烁得那样明亮好看,叫人一不小心就被它们晃了眼。
    找到一个可以用来甩锅的对象,思绪都瞬间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栗山阳向是不太喜欢撒谎的,即便他其实很擅长利用认知差异来误导他人、或是干脆对事实含糊其辞。
    但栗山阳向的确是不太喜欢撒谎的,尤其是在面对朋友的时候。
    ——朋友。
    的确已经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两人的关系了。
    虽然直到伊达航随口说出松田阵平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这点。
    成年人的友情并不需要特定宣告,情谊到了便是如此,何况对方还为他贡献出了自己宝贵的假期……
    不,也许还在更早的时候?
    在那个抢劫案里,栗山阳向虽然打了松田阵平的私人电话,但他当时并没有掌握什么确凿的证据。
    他只是说自己听见了枪响。
    而对方则直接回报给他信任——但凡那些警察再晚来一分钟,他们或许就追不上开车逃跑的宫野明美了。
    ……信任啊。
    栗山阳向忽然觉得肩上变得有点沉重了。
    夜风中携裹着秋日的寒意,但青年并不觉得寒冷。
    从理智的角度,栗山阳向认为他该思考一下为什么布朗·詹金与某些奇怪的角度会出现在那件福利院。
    但事实上,他只是站在便利店门前,就着微凉的夜色,一支支地抽着烟。
    直到十四支香烟全部燃尽,烟盒里空空荡荡,青年朝里面最后瞥了一眼,将捏扁后的盒子揣进口袋里。
    浑身被烟草干涩的气味缭绕,他仍然没有进去的打算,站在门口长长地呼出口气。
    直到长夜将明,便利店里也仍然只有那唯一的一位客人。
    直到长夜将明。
    身上的烟味早就被风彻底吹散,袖口处沾湿几分朝露潮意,栗山阳向深吸口气,刚转过身,维持了一整夜的安静忽然被一阵急切的铃声打破。
    松田阵平被吵醒时,眸中还带着几分茫然的困意与水汽,但当接通电话与里面的人交谈几句后,这些全部迅速消散。
    “昨晚……结果如何?……知道了,我马上过去……嗯?”
    那双已经完全清醒冷静的眼睛与门外的栗山阳向对上视线。
    青年偏了偏头,看着对方推开门,握着电话询问他:“你今天有空吗?”
    栗山阳向觉得,他那份白班的工作怕是没上两天就要被老板辞退了。
    “有。”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出什么事了?”
    “运钞车抢劫案的那名主使劫匪。”松田阵平尽可能简洁明了地道,“她要见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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