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梦魇

    甄嬛许久未跟眉庄私下闲聊说话,没过一会儿,便出了门。
    她抬头见窗外秋光晴好,于是携了浣碧一同去散心。
    沿着太液池一路行走,贪看那美好秋色,渐渐走得远了。
    四周草木萧疏,很是冷清,更有无名秋虫唧唧作声,令人倍觉秋意渐浓。
    浣碧只见孤零零一座宫苑,远离了太液池畔宠妃们居住的殿宇,但是十分高大,并非普通嫔妃可以居住。
    浣碧不由心下好奇,问甄嬛道:“小姐,这是什么地方?”
    甄嬛抬头,感叹道:“那是端妃娘娘所居的地方。”
    这样说着,甄嬛想着自己虽然与端妃虽然私下有些往来,却从未踏足她的宫室拜访,一为避嫌,二来她也不喜欢。
    现在这样经过,加之她又病着,自然不能过门而不入的。
    虽是午间,宫门却深闭不开,更有些斑驳的样子。
    扣了良久的铜锁,方听得吱嘎一声,门重重开启。
    出来的是吉祥,见是我,也有几分惊讶,道:“菀贵人?”
    甄嬛心下有些狐疑,吉祥、如意是端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很有体面,又是寸步不离的,怎么会是她来开门。
    于是,她问道:“你们娘娘呢?”
    吉祥答非所问:“娘娘生病了,正在里面休息呢”
    甄嬛看住她:“那些服侍的宫人呢,怎么是你来开的门?”
    她微有迟疑,缓缓道:“早些年,娘娘打发他们出去了,如今除了我,就只有如意在殿外煎药呢。”
    听到这里,甄嬛知道不方便再问。
    于是径自踏进殿内,宫中有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还未散去。
    端妃睡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一个年长些的宫女在外头风炉的小银吊子上咕噜咕噜地熬着药,正是如意。
    如意陡然见着甄嬛,又惊又喜,叫了声:“菀贵人。”
    甄嬛见端妃昏然睡着,脸色苍白如纸,疑惑道:“你们娘娘这个样子,太医怎么说?”
    如意哽咽道:“一向是庞太医照看的,只说是老毛病,吃着原来的几味药就是了。”
    甄嬛叹息一声,怒道:“真是个庸医,病总不见好还能只吃从前的药么。”
    说着,她自己平一平气息复道:“我看这个样子是不成的。如意熬着药,吉祥去太医院请温太医来瞧,不诊治怎能行呢,既然端妃娘娘遣了自己宫里的人出去,身边没人伏侍也不行的,浣碧,你去咱们宫里选几个稳妥的人来这里伺候。”
    吉祥、如意听甄嬛说完,已经喜笑颜开。
    殊不知,假寐的端妃听到甄嬛这番反客为主的话后,眉头紧锁了些。
    甄嬛便打发了她们去办,独自守在端妃身边陪伴,顺手又折了几枝菊花进去插瓶,殿中便有了些生机。
    须臾,端妃呻吟一声醒过来,见甄嬛陪在床边,眉眼露出疑惑,开口道:“菀贵人,今儿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甄嬛在她颈下垫一个软枕道:“偶然经过娘娘的居处,听闻娘娘不大好。”
    她微微苦笑:“老毛病了,每到秋冬就要发作,不碍事的。”
    甄嬛顿了顿,开口道:“病向浅中医,娘娘也该好生保养才是。”
    她微微睁目,像是逃避话题。
    “长久不见,你也消瘦成这样子,身子好些了么?”
    甄嬛听她这样开口,乍然之下很是惊异,转念想到她宫中并无伏侍的人,很快明白,道:“娘娘耳聪目明,不出门而尽知宫中事。”
    她淡淡笑:“能知道的只是表面的事,譬如人心变化,岂是探听能够得知的,这些雕虫小技又算什么。”
    闻得人心二字,心中触动,遂默默不语。
    端妃病中说话有些吃力,慢慢道:“孩子是娘的命根子,即便未出娘胎,也是心肝宝贝的疼爱,你这样骤然失子,当然更伤心了。”
    端妃说这些话时,似乎很伤感。
    而她的话,又在骤然二字上着重了力道。
    甄嬛自然晓得她的意思,但欢宜香一事关系重大,又是安玲容偷偷摸摸带过来的东西,她怎么能当着端妃的面说出口。
    甄嬛只好道:“也怪我,我小时吃坏过药,怕是伤了身子也未可知。”
    端妃点了点头:“那也罢了。”
    她用力吸一口气,一脸慈悲,“只怕你更伤心的是皇上对年世兰的处置吧。”
    甄嬛想起此事,瞬间勾起心头新仇旧恨,不由又悲又怒,转过头冷冷不语。
    端妃亦连连冷笑:“我瞧着她是要学先皇后惩治嫔妃的样子呢!她的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好,我原以为皇上会因为你杀了她,至少也要废了她位分打发进冷宫。”
    “只可惜,这才没过多久,皇上接连宠幸她,甚至连安妃手中协理六宫宫权,都要……”
    下意识避开了安玲容手中的宫权问题,甄嬛不觉问起从前的事情。
    “从前也有的嫔妃也是久跪才落胎的么?”
    端妃轻轻嗯一声,被甄嬛带着回忆往事,带了不少唏嘘的意味。
    说了片刻,端妃已经语气冷静,她轻轻一哼。
    “恐怕当时知道你小产后,私底下她比谁都害怕,可知这回是弄巧成拙了。”
    甄嬛蕴着森冷的怒气,慢慢道:“弄巧成拙也好,有意为之也罢,我的丧子之仇眼下是不能得报了。”
    又说了片刻,见吉祥引了温实初进来,甄嬛与他目视一眼,便起身告辞。
    端妃与我说了这一席话,早已累了,只略点了点头,便依旧闭目养神。
    徐徐走至端妃的宫殿外,寻了一方石椅坐下,久久回味端妃所说的话。
    她的骤然失子,一直以为是在欢宜香的作用下才致跪了半个时辰就小产。
    而此物重用麝香,对她身体必然有所损害。
    可是她在华妃的翊坤宫的宫中不过三四个时辰,药力之大竟至于如此么?
    甄嬛细细想来,在去她宫中前几日,便已有轻微的不适症状,这又从何说起?
    真是因为对她的种种忌惮而导致的心力交瘁么?
    但她的饮食皆用银器,自然是不可能在饮食上有差错的,那么身子的不适又由何而来。
    不过多久温实初已经出来,甄嬛也不与他寒暄,开门见山问:“端妃这样重病是什么缘故?”
    他也不答,只问:“娘娘可听说过红花这味药?”
    甄嬛心头悚然一惊,脱口道:“那不是堕胎的药物吗?”
    他点头道:“是。红花可以活血化瘀,用于经闭、痛经、恶露不行、症瘕痞块、跌打损伤,孕妇服用的确会落胎。”
    他抬头,眸中微微一亮,闪过一丝悲悯。
    “可是若无身孕也无病痛而骤然大量服食此物,会损伤肌理血脉,甚至不能生育。”
    甄嬛矍然耸动,眉目间尽是难言的惊诧。半晌才问:“那端妃娘娘的病交到你手上能否痊愈?”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惶恐道:“恐怕不能,微臣只能保证端妃娘娘活下去。”
    他顿一顿,又道:“即便有国手在此,端妃娘娘也是不能再有所出了。”
    这时候的温时初隐藏了一句话,那就是在甄嬛叫他看望之前,就有人偷偷用各种名贵的草药跟针灸来帮助端妃康复身子。
    而这些日子端妃身体上的不适,其实跟他当年帮助甄嬛一样,都是弄虚作假给旁人看的!
    但是这些事情,温时初不愿意跟甄嬛说起。
    不是他不爱甄嬛了,而是安玲容早在很久之前,就提醒过他,凡事不能光考虑自己,还需多想想自己的衣食父母,还有家族的面子。
    因此温太医的话九真一假,连甄嬛都分辨不出他在这上头撒了谎。
    被蒙蔽了的甄嬛仔细想着,不由得感叹难怪端妃她这样喜爱孩子!
    甄嬛转念一想,温实初受她之托必然会尽心竭力救治端妃。
    而他说出这样的话,可见端妃身体受损之深,已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端妃身体损害的种种原由是她所不能知晓的。
    而甄嬛也感念她多次的提点,所能做的也唯有这些。
    于是,甄嬛开口道:“本宫只希望你能让她活着,不要受太多病痛的折磨。”
    他点头,“微臣会竭尽全力。”
    紧接着,甄嬛想起自己的疑问,道:“当年本宫避宠,你给本宫服食的药物可会对身体有损?”
    微一踟躇,直接道:“会不会使身体虚弱,容易滑胎?”
    温太医有些震惊,仔细思量了半日,道:“微臣当时对药的分量很是斟酌谨慎,娘娘服用后也无异常或不适,至于滑胎一说,大致是无可能的,只是个人的体质不同也很难说。”
    听到温太医这样说,甄嬛心境苍凉。
    无论如何,这孩子已经是没了,再对过往的事诸多纠缠又有何益呢?
    况且,他的父皇,亦早已忘了他曾经活在自己身体中了罢。
    叹了口气,甄嬛示意浣碧塞了银两给温太医后,匆匆走了。
    与此同时,槿汐急匆匆过来道:“娘娘,奴婢刚从淳贵人那里过来,像是不大好呢,您快过去看看。”
    安玲容赶忙起身,一声吩咐了去请太医,立刻跟了槿汐往东暖阁去。
    因着淳贵人有身子一直畏寒,她殿中仍供着炭盆暖炉。
    安玲容携了槿汐一进去,便觉得那暖意兜头兜脸扑来,不觉生了蒙蒙一层汗意。
    淳贵人裹着一条暗紫织花云锦被,整个人乏力地歪在床上。
    眼下她似乎呼吸有些艰难,一张脸也憋成了暗紫色,与那锦被一般无二。
    殿内焚着檀香,连炭盆里也扔着一把佛手,被暖气一烘,种种香气织在一起。
    香是香,却让人闻着有些浑浊气闷。
    安玲容忙吩咐道:“里头的香气太重了,快开了窗给贵人透透气。”
    淳贵人紧紧拥着被子,往床里缩道:“安妃娘娘,别开窗,有人要害我!”
    安玲容暂时没有察觉到异样,忙笑道:“好妹妹,这是在永寿宫,没人敢害你!”
    说着,她上前伸手摸了摸淳贵人的脸。
    在屋里闷了许久,淳贵人身上脸上都热热的,出了好大一身汗。
    安玲容吩咐过后,宝绢和宝萍忙取过绢子替淳贵人轻轻擦拭了。
    站在一旁把火炉熄灭的安玲容温声道:“你别怕,告诉我,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
    淳贵人畏惧地缩在床角,惊惶地指着地上道:“好多蛇,好多好多蛇要咬我!”
    宝萍忙摘下银帐钩上悬着的一个香包,笑道:“你别怕,宫里挂了好多驱蛇的香包,蛇一闻到气味就跑了,淳贵人安心住着就是。”
    槿汐看了看淳贵人,有些担心道:“淳贵人似乎有些发热呢,你们去取些热水来给贵人服下。”
    她看着淳贵人嘴角的溃疡,似乎又比昨天大了一些,便道:“太医开的清热去火的药都给贵人喝了么?怎么贵人嘴上的口子长得更厉害了。”
    伺候淳贵人的小丫鬟道:“回槿汐姑姑的话,小主昨夜的晚膳贪吃了些鱼虾,那东西是发的,估计因为如此,嘴上的东西才长得大了些。
    奴婢也劝过,但小主说多食鱼虾可以让腹中的孩子聪明,所以宁可发些溃疡。”
    槿汐无奈道:“那便罢了,你们还是听我的嘱咐,平日给淳贵人服用的茶水都换成胎菊茶才好。”
    正说话间,赶场子的温太医便到了,安玲容忙让了温太医为淳贵人看脉。
    温太医一径只是摇头:“小主连日来梦魇颇深,是不是?”
    淳贵人乏力地点头,赞同道:“自从上次遇蛇之后,午夜梦回,常自不安。”
    温太医会意:“一旦醒来便浑身发热,虚弱无力,心悸难安,更兼因噩梦而浑身颤抖,腹中隐然作痛,可有这样的症状么?”
    淳贵人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大声道:“太医说的全中了,虽然每日夜来清晨都如此不安,但白日里倒还好些,敢问太医,我为何会如此?”
    温太医擦着汗,慢条斯理道:“小主初次有孕,又受惊,导致心悸烦乱,白日有人陪着开解还好,夜来入梦难免会想起。
    因着多日如此,睡梦不安,小主才会内火上升,嘴角溃烂。
    微臣可以开些安神的汤药和外敷治疗溃疡的药物,小主只要按时服用应可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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