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示威

    皇帝这一病,缠绵足有百日,待到完全好转,已是六月风荷轻举的时节。
    而安玲容,也因悉心侍疾,地位水涨船高。
    到了花儿飘香之时,更好的消息便从景仁宫中传出,已然不年轻的皇后,终于再度有娠。
    这一喜非同小可,自皇后的儿子早夭之后,帝后盼望嫡子多年。
    如今骤然有孕,自然喜出望外,宫中连着数日歌舞宴饮不断,遍请王公贵族,举杯相贺。
    如此,欣嫔羡慕不已。
    “原本就知道借着这次为皇上侍疾,安玲容一定会再次得宠,却不想这么快她连孩子都有了。”
    她停一停,叹道,“皇后娘娘有孕,皇上这么高兴,咱们总要去贺一贺的。”
    眉庄扬了扬细长清媚的凤眼,冷淡道:“何必去赶这个热闹?皇后有孕与我何干,我既不是真心高兴,自然不必假意去道贺!”
    安玲容笑语嫣然:“贺的是情面,不是真心。若不去,总落了个嫉妒皇后有孕的嫌疑。”
    眉庄曲起眉心,嫌道:“我本从不在意这些虚情假意的,如今也慎重了。”
    安玲容的笑容被细雨打湿,生了微凉之意。
    “浮沉多年,自然懂得随波逐流也是有好处的。”
    眉庄沉郁片刻:“玲容也如此,可见是为难了。”
    欣嫔婉声道:“在宫里,不喜欢的人多了,可是总还要相处下去,彼此总得留几分余地。”
    采月也沉吟着道:“委屈娘娘了,娘娘从不喜欢……”
    眉庄说着忙掩住她口,警觉地看了看四周,郑重摇头道:“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你心直口快是好性子,但也会伤了自己!慎言,慎言!”
    采月的唇际挂下如天明前虚浮的弯月,半晌才低低道:“知道了。”
    安玲容含笑看着她道:“幸好眉姐姐是喜欢采月这丫头的性子的,但再喜欢,宫中也不是只有皇上一个。”
    她略停了停道,“皇后有孕是喜事。”
    然而那边厢,皇后中年有孕,格外当心,除了饮食一律在小厨房中单做,亦是请了舒太医并太医院中几个最德高望重的太医一日三次轮流伺候。
    而此时,为皇后搭脉的舒太医脸色并不十分好看,只是一味拈须不语。
    皇后的心一分一分沉下去,忍不住问道:“舒太医太医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舒太医面色凝重,道:“皇后娘娘此次有孕,本是大喜,从胎象来看,十有八九是个皇子。”
    皇后大喜过望:“如此,可要多谢舒太医了。”
    说着,皇后给人使了个眼色。
    她也没想到,只是装头风从民间那儿拿些药,竟然能问出香坊里特有的孕药。
    而这孕药她也看过了,不怎么伤身子,倚靠药物吊着,应该没什么大事情。
    旁边侍奉皇后的嬷嬷捧出一匣银子来,舒太医慌不迭起身避让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只是皇后娘娘,您的胎象虽好,可是您的脉象……”
    他迟疑片刻道,“虚滑无力,脉细如丝,怕是……”
    皇后一惊,连忙道:“太医有话,不妨直说。”
    虽然她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好,宫里有着寒气,但这些日子她已经尽可能的去熏艾,扎针,调理了一段时间后,才敢跟皇上同眠。
    同眠的时候,她还特意用了某种迷人的香料,其目的就是为了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像那染病的富察,如今已经不中用了。
    舒太医磕了个头道:“微臣该死。恕微臣直言,皇后娘娘已不是有孕的最佳年纪,又因大阿哥之死忧思过度,这些年神思操劳,导致体质虚弱。
    虽然微臣一直用药为您催孕,但您有孕之前一直日夜侍疾,以致劳累过度,便是有孕的时机不太对,所以……”
    皇后心中一阵阵发紧,面色也越发不好看:“所以如何?你只告诉本宫,能不能保住皇子?”
    舒太医犹豫片刻,迟疑着道:“能是能。
    但皇后娘娘如今怀孕四个月,按微臣的意思,未免母体孱弱以致胎儿不保,微臣……”
    他咬了咬牙,似下定决心一般,“微臣打算扎针替娘娘保胎。”
    皇后周身一阵阵后怕,只觉得眼前晕眩不已。
    她是生育过的人,自然知道要扎针保胎,必是有滑胎之象了。
    不过比起烧艾,已经好了不少。
    想到皇上的宠爱,家族的荣耀,皇后的手心里全是湿腻腻的冷汗,勉强扶着素心的手撑着身体。
    坐稳后,皇后极力自持道:“既然能保住胎儿,那一切有劳舒太医太医了,至于皇上那里……”
    舒太医久侍宫闱,何等圆滑晓事:“微臣会替娘娘隐瞒,让皇上放心。”
    皇后决然摇头道:“不!本宫不是要皇上放心,你一定要让皇上知道,本宫替皇上怀着嫡子有多辛苦多艰难。
    即便你要扎针,也必须皇上在侧陪伴本宫。
    一定要亲眼让皇上看着本宫的辛苦,皇上才会对本宫倍加怜惜。”
    这一年的时光内,有甄嬛为皇帝生下胧月公主的喜事,更因为皇后的身孕而格外热闹。
    而皇后自己则避居景仁宫中,甚少再参与内廷盛事,嫔妃们去探望时,亦每每见到皇后静卧榻上,服用各色安胎汤药。
    而太医们神色紧张而恭谨,侍立一旁。
    这一日太后探望皇后归来,便在寿康宫焚香静坐。
    竹息捧了一本法华经来供太后诵读,太后读了几段便笑道。
    “方才看皇后谨慎的样子,看来这个孩子对她而言真的很要紧。”
    竹息穿着一身蓝缎地圆纹如意襟坎肩,配着一身象牙色长袍,用铜鎏金素纹扁方挽着头发,清淡得如太后宫中的一抹香烟。
    她眉目恭顺地道:“中宫无子,等于是无依无靠,皇后已经大了,能再有身孕,真的很不容易。”
    太后颔首道:“当然不容易。
    哀家私下问过舒太医,如此艾灸,能否保孩子到足月。
    舒太医告诉哀家,能保到九个月都算万幸了。
    到底比不得惠妃和菀嫔,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身段。”
    竹息有些担心:“皇后年岁偏长,若孩子再不足月,那便胎里弱了。”
    太后凝神片刻,自嘲地笑笑。
    竹息犹豫片刻,替太后添上一壶香片,没有说话。
    太后一下一下拨着鎏金珐琅花鸟手炉上的小蒂子,轻嘘了口气道:“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到底不一样,所以哀家也懒得去提点皇后什么。
    其实她既然要艾灸保胎,又防着旁人,大可不露声色,临到早产时动些手脚,便可除去想除去的人了。
    只是她一心借着嫡子博皇上怜爱,到底嫩些。”
    竹息含笑道:“太后深谋远虑,皇后哪能和太后您比。
    何况太后不喜欢任何一方独大,那么皇后也好,安妃也好,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到底咱们将来的指望,是在惠妃身上呢。”
    太后见桌上有切好的雪梨,便取了一片慢慢吃了:“菀嫔和淳嫔也就罢了,惠妃倒真的是很得皇帝的恩宠。”
    “太后千挑万选的人,能不好么?”
    竹息微微迟疑,“可是这几年舒太医太医每每暗示,奴婢也留意下来,皇上每次让惠妃侍寝之后都服用坐胎药,说是盼望早得子嗣,可是奴婢觉得那药不大对头啊。”
    太后微微一笑:“对头不对头都不要紧,顶多便是皇帝防着她是高门贵女的出身,再不济便是防着哀家。”
    竹息一凛,旋即道:“那倒不像。”
    太后的笑淡淡的,仿佛窗外摇曳的花影依依。
    “咱们这位皇帝,心思可深着呢。”
    竹息低眉顺目:“那自然是因为太后您的缘故。”
    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哀家啊什么都可以不理会,只理会一桩。”
    她的神色慢慢沉寂下来,带了一缕无以言及的哀伤。
    “便是哀家母家的未来……”
    重重销金华衣之下,太后日渐老迈的身量显得单薄而不堪重负。
    竹息含了一丝安慰,温厚道:“太后放心,一定会的。
    ”两个人紧紧依傍在一起,天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好像悬在窗棂上的薄薄的纸片,摇摇欲坠。
    这一日外头风雪初定,皇帝带着安玲容和眉庄进来,搓着手道:“外头好冷,皇后这儿倒暖和。”
    皇后因靠在床上养息,便只是欠身示意:“皇上万福。”
    皇帝穿着一身家常的湖蓝团福纹天马皮长袍,外头罩一件竹青色暗花缎琵琶襟熏貂皮马褂。
    身后的安玲容和眉庄穿着同色的金红羽缎斗篷,倒像两个出塞的昭君,格外娇俏。
    皇后命人奉上茶点,笑道:“皇上今日兴致倒好,怎带着两位妹妹来了?”
    皇帝道:“安妃素性喜欢梅花,正好惠妃也在,朕便陪着她们赏梅去了。”
    皇后微微一笑,抚着隆起的肚子安闲道:“安妃喜欢什么,皇上倒一直惦记着。”
    安玲容盈然含笑:“皇上惦记着臣妾,臣妾也惦记着皇后娘娘。”
    她唤过槿汐,“宫中绿梅难得,这一束是臣妾选了梅苑中最好的送来给娘娘,希望娘娘闻着梅香清冽,可以安心养胎。”
    皇后眉心微曲,很快笑道:“安妃有心,本宫心领了。”
    闲聊一阵后,旁边皇后的宫女抿唇笑道:“其他的也罢了,皇后娘娘还亲手做了一个香囊送给皇上呢。”
    皇后嗔怪似的看了宫女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臣妾本想赶着好日子送给皇上的,可是体力不支,还请皇上不要嫌弃。”
    皇帝从宫女手中接过:“是盛装平安符的香囊?用鹿尾绒毛做的?”
    皇后含了几分期盼,望着皇帝道:“去年秋天的时候皇上与臣妾提起关外旧俗,提及祖上刚刚创建帝业之时,衣物装饰都是用鹿尾绒毛搓成线缝在袖口。
    而不是像如今宫中那样用金线、银线精工细绣而成。
    臣妾一向主张节俭,觉着宫中用金的玉的自然是好看,可是也奢靡了些。”
    皇帝看着手中的香囊,果然全用鹿毛制成,并无一点缎料,十分朴素,与先帝所用的并无二致,亦感叹道:“如今这样的东西是少见了,难为你记得朕说过的话。”
    皇后道:“臣妾想着皇上那日说起时颇有思慕之意,所以特意用鹿尾绒毛搓成线缝制成一个香囊。
    希望以此提醒宫中,虽然国库丰裕充盈,天下富庶安康,但后宫不应该养成太过奢靡的风气。
    越是平安富贵,越该不忘先人创下基业的苦心啊!”
    皇帝眼中有赞许,亦闪过一抹感动:“皇后所言甚是,朕会将皇后所制香囊随身佩戴,以表不忘祖宗辛苦,不忘根本。”
    眉庄看着皇帝亲手将皇后所做的香囊佩在身上,淡淡一笑:“也是巧了,臣妾本也做了个香囊,如今看来,是不配送与皇上了。”
    皇帝转脸看着她,带了几分疼惜与娇宠。
    “惠妃没有旁的,就是气性大。”
    眉庄听了皇帝这句,从袖中取出一个黄地金花粉彩香囊。
    安玲容一看,亦不觉暗暗赞叹,那香囊穿系黄绳,绳上有米珠、珊瑚珠装饰。
    器内施松石绿釉,外壁周边饰描金卷草、朵花及缠枝花纹。
    器腹正反两面有长方形开光,开光内粉彩绘西洋人物进宝图,端的是华彩妙丽,映目生辉。
    眉庄清冷道:“皇上喜欢皇后娘娘的朴素无华,臣妾这个便实在是奢靡太过了,料来是入不了皇上的眼了。”
    皇上好一阵安抚,这才把眉庄哄好。
    而这一切也在安玲容的计划中,她要的就是让皇后知道,怀孕算不了什么,尤其是怀孕也都在算计中。
    因为眉庄和皇后分得皇上关注的缘故,安玲容被冷漠了许久。
    等到皇上发觉的时候,他已经跟安玲容出来了。
    朔风扑面,吹着斗篷上柔软的细毛,沙沙地打着面庞,偶尔一两根拂进眼中,酸酸的似要逼出泪来。
    安玲容闭目一瞬,柔声道:“臣妾的家世比不得皇后和姐姐,臣妾都明白。”
    皇帝的语气温柔沉沉:“这也是朕对着你可以纵情舒意的缘故。”
    他拢过她,替她挡着身前的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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