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生疏

    这几日后宫稍显平静。
    非要安玲容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就是祺贵人因梦魇之事,暴露了本性。
    一不顺心就打骂宫人,甚至一怒之下,弄死了随同佩儿一起投奔过去的小太监。
    这件事发生了,佩儿的待遇也一落千丈。
    因为她和小太监一样,曾经都是甄嬛宫里的人儿。
    等到安玲容见到佩儿的时候,是在古董房边一间昏暗的小庑房里,像是她平日当值时所住。
    佩儿一副没了精气装束,簪着白绒团花,枯哑的头发用一支素银平簪紧紧压住。
    她眼睛通红,人也木木的,像是没有活气似的,哪还有半分像从前宠婢模样。
    安玲容见佩儿这副打扮,知道她是家中出了丧事,便道:“家里怎么了?是不是有为难的地方?”
    佩儿离她俩远远的,缩在墙角一隅,戚然叹道:“奴婢的好友殁了,奴婢今日是过来替他收拾遗物的。”
    安玲容叹口气:“槿汐,备下五十两银子给佩儿,就当给她朋友操办后事。”
    槿汐答应了一声:“那奴婢回宫去取。”
    佩儿惨然一笑:“安妃娘娘,难为你还肯给些赏赐,倒不计较奴婢曾是伺候菀嫔和祺贵人的人。”
    窗外寒气犹冽,庑房里并不如嫔妃所居的宫室一般和暖春洋。
    安玲容远远立在佩儿身前,静静听着,心中忽然有一阵短暂的心安。
    在宫中怄气这些年下来,是落在宫墙缝里的尘灰,抠不出,抹不去,只能任它停留成时光柔软的折痕。
    当这些曾经轻狂的片段从安玲容的回忆中慢慢剥离而出时,她不胜欷歔,然而那欷歔也是属于胜利者的活着的绮想。
    毕竟如今活着的人,是她自己。
    而甄嬛的待遇自然不同以往,包括曾经伺候过她的宫人们,也是一样的。
    她凝望佩儿的目光疏远而冷淡,却不失一缕悲悯之色。
    “所谓计较,是对活着的人而言。斯人已逝,前尘往事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何况你只是祺贵人的奴婢而已,何必再与你有所纠葛?”
    “那么奴婢来找安妃娘娘,不去找菀嫔娘娘,果然是没有错。”
    佩儿俯身一拜,感叹道:“从前奴婢多有不敬,这一拜算是还了。”
    她微微一笑,叩首道,“只是安妃既然赏赐,五十两银子怎么够?两个人的丧事,要给也是一百两了。”
    安玲容的眉心细细地拧起,打量着佩儿道:“这话怎么说?”
    佩儿的脸是萎黄的花瓣的颜色,有慢慢颓败的迹象。
    她惨笑道:“奴婢这位儿时的玩伴,死于病状,奴婢照顾这么多天,恐怕也逃不了了。
    昨日早上起来,已有呕吐、头痛的症状。
    今天手臂上发现长了两颗红疹子,所以,两位娘娘,奴婢离你那么远。”
    安玲容听得脏疫二字,心下一阵紧缩,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槿汐紧紧依在她身畔,勉强镇静道:“你都得了脏疫,还要见安妃娘娘,是要让我们染上脏疫,继续帮祺贵人做事吗?”
    佩儿眼中闪过一丝雪亮的恨意,摇头道:“奴婢知道,小青子死不瞑目,最恨的人是谁。
    小青子临死前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是死死盯着奴婢,奴婢知道,他是要奴婢不要放过那个佛口蛇心的人!”
    安玲容凝视她片刻,摇头道:“你都这样了,还想着这些做什么?”
    佩儿呵呵笑着,干枯的唇微微张阖:“就是因为奴婢到了这个地步了,才终于有了办法。”
    她笑起来露出森森的白牙,“小青子死前,奴婢答应过他的,一定会替他报仇雪恨。”
    安玲容不以为意地摇头,静静拨弄着手腕上的红玉髓琢花连理镯,如玉髓莹红通透如石榴籽一般,衬出她一双柔荑如凝脂皓玉。
    “如今祺贵人宫禁卫森严,你进不去的。”
    她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扫一眼佩儿,“你要本宫帮你?”
    佩儿点头道:“奴婢既然得了脏疫,法子反而多了。
    奴婢知道,娘娘其实也一样恨她。”
    安玲容盈然一笑:“你倒真是明白本宫的心思。”
    只是她略想了想,背过身去,只留下华服高鬓的身影。
    “这件事,本宫不做。”
    佩儿犹不死心:“安妃娘娘……”
    安玲容摆一摆手,转身向佩儿,决然道:“抱歉,本宫帮不了你。”
    她见佩儿遽然变色,越加宁和道,“本宫知道你想报复祺贵人,只是本宫现在有心无力。”
    安玲容说罢,旋身便出去了。
    二人静静地站着,风声被两旁耸立的深墙挤得虎虎乱窜,发出呜呜咽咽的鸣声。
    安玲容恻然转首,但见淳嫔携了侍女缓缓走来,大约是从养心殿出来。
    淳嫔见了她们,忙福了福身,剪水双瞳清凌凌的,泛出由衷的欢喜殷切之情。
    “安妃娘娘万福。”
    安玲容端正容色,微微颔首。
    淳嫔走到安玲容身前,楚楚的脸庞越加蕴满了自谦的神色。
    “大冷天的,安娘娘怎么立在这儿,仔细着了风寒。”
    安玲容的客气中带着疏离:“有劳淳儿挂心,本宫正要回去。”
    说罢,她便径自要离开。
    淳嫔侧了侧身,却并无让她过去的意思,只道:“安妃娘娘还是那么讨厌嫔妾么?”
    安玲容淡薄一笑:“淳嫔这话,本宫却不懂了。”
    淳嫔挥手示意宫女走远,道:“娘娘一直以为嫔妾是攀龙附凤不念旧情之人,所以屡屡冷淡嫔妾,却不知嫔妾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
    安玲容拂了拂被风吹乱的鬓发,她扬起的唇角勾勒出不屑的弧线。
    长街猎猎的冷风冷不丁地掀起她玉色长袍,配着纽子上系的青碧流苏金累丝缀明珠香囊,越发如云后淡薄的日光,渺渺不可亲近。
    “你如何一步一步走来,本宫都是亲眼看着的,又何来苦衷二字?”
    淳嫔银红色的袍角被风拂起,像一只想飞却飞不高的蝴蝶,颤动着翅膀。
    “嫔妾听说安妃娘娘出身,想来娘娘当年刚进宫的时候,一定不会忘却自己的家人,所以才奋发而起。
    嫔妾也是如此,像嫔妾这种出身,娘娘这样的尊贵之人如何能够体会。
    但嫔妾不忘家族之心,与娘娘却是一样的。”
    安玲容默然叹息:“但是你终究辜负了一颗真心。”
    淳嫔自嘲地笑笑:“像我们这种人,进了宫中之后,自身的荣耀便与家族的荣耀结为一体,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尤其是嫔妾,既然父母族人不能为嫔妾带来任何荣耀,嫔妾就一定要让自己过得舒心适意。
    真心这样私己的东西,不能割舍也是要割舍的了。”
    安玲容紧了紧披风,漠然以对。
    “你自己选择的路,自己高兴就好。”
    淳嫔欠了欠身,感叹道:“但愿以后娘娘不要再鄙夷嫔妾就好,这句恭喜,嫔妾感激不尽。”
    安玲容径自离开,宫女走近淳嫔,低声道:“娘娘何必要理会,安妃对您的态度越来不如以前了,再加上早已分开居住,咱们与她也不相干。”
    淳嫔轻笑,明媚的眼睛如同天上细细的月牙儿。
    “怎么不相干?皇后虽然怀了孩子,但身子坏了许多,很多时候都不能侍寝。
    而安妃有协理六宫之权,我自然得格外小心些。”
    她看宫女一眼,“对了,我让你去看看音贵人一直用的是什么怀药,你看了没?”
    澜翠道:“奴婢借口去敬事房,说娘娘的绿头牌有些暗了,偷偷用瓶子装了些音贵人的药出来,马上送去太医院,请太医照样子配出一个来给娘娘服用。”
    淳嫔颔首道:“快去!自打我的孩子被人夺走后,哪怕皇上晋封,也不过是个小小嫔妃,何年何月才能熬到妃位?
    宫里的坐胎药那么多,人人都在喝,只有音贵人的是皇上亲自赏的,一定特别好!”
    宫女犹豫道:“可音贵人每次侍寝之后都喝,一直都没怀孕啊。”
    淳嫔有些不屑:“那是她福薄,没福气延续下去也是有的。”
    她迟疑片刻,“不过你还是让人看看,是不是上好的坐胎药。”
    澜翠答应着去了,淳嫔抚了抚平坦的肚子,饱含希望地长舒了口气。
    三日后黄昏时分,苏培盛来传召安玲容前往养心殿一起用晚膳。
    安玲容更衣过后,换上烟霭紫的如意云纹锦袍,清雅的颜色,袖口不过是略深一色的折枝辛夷花纹样,搭着金丝薄烟翠绿缎狐皮坎肩,越发衬得容色多了一分温柔娇艳。
    安玲容裹紧身上的孔雀纹大红羽缎披风,缓步入殿。
    暖桌上已经布好了热气腾腾的金丝菊炖野鸡锅子,安玲容闻得香气,先笑道:“好香。”
    皇帝起身拉住她手,一脸的亲密无间。
    “今儿晚膳都是你爱吃的菜,这芝麻青鱼脯制得极好,朕让他们试着做了十来次,只有这一次做出来的一点腥味也没有。
    菠菜和豆腐制成的金镶白玉版十分清甜,入口即融。
    尤其这道醉虾,融了虾子本身的鲜嫩,配上醇酒调味的甘芳,所以朕急急催促你来。”
    安玲容两靥盈盈,眉目澹澹含情。
    “今儿又不是什么大日子,好好儿的怎么备下了那么多臣妾爱吃的菜?且都是难得的。”
    因着从外头进来,她双手冰冷,皇帝捧着她手,轻轻呵气道:“外面反潮可冷吧。朕想着你协理后宫忙碌了这么些天,也给你松乏。”
    他亦有几分自得,“如今天下富足,库仓串铜钱的草绳都烂了,你喜欢的东西即便难得,朕若想要取来,也不算难事。”
    安玲容心口暖洋洋的,握着皇帝的手,道:“那臣妾能谢皇上的,就是把这桌菜都吃了。”
    如是,帝妃二人相对而坐,也不让人服侍,便自自在在动起筷子来。
    皇帝看她贪吃了几口醉虾,甚是喜欢的样子,便高兴道:“虽然贪吃也慢些,到底里头是有酒的。
    咦?你怎么没喝几口酒脸就红了?”
    安玲容笑着摸了摸脸:“新描的眼妆,皇上喜欢么?”
    她且说且笑,如玉双颊上透出几许红晕,似初露的晓霞弥散。
    眉眼旁都化为淡淡的芙蓉浅红,更显得明眸灿若星子,顾盼蕴漾。
    皇帝伸手轻轻抚摸:“容儿,朕希望你一直这样高兴。”
    心跳得有点快,混着红罗轻炭暖融融的气息,将殿中沉水香的气息烘暖出来,徐缓地在空气里面迷漫着。
    安玲容低下头,莞尔一笑,轻轻挠他的手心,似小鱼轻啄。
    这般温存,直到有添酒的小太监步入,才稍稍中止。
    苏培盛随后进来道:“皇上,上回您说要在年前晋封福小主为贵人,叫内务府拟了封号来看,内务府已经拟了三个送来,想请皇上过目。”
    皇帝微一颔首,苏培盛一拍手,内务府的小太监捧着一个红纹木盘子恭谨入内。
    上面放着洒金纸,分别写着三个大字:令、恪、睦。
    皇帝扫了一眼,随口道:“后两个都俗。
    令,令,美好为令,这个字前人也未用过,便是这个令字吧。”
    “令贵人?中说‘如圭如璋,令闻令望,是赞美如玉般美好之人。”
    安玲容轻声念过,笑盈盈觑着皇帝,“皇上似乎很喜欢她。”
    皇帝静了须臾,眼底的笑意愈来愈浓,几乎笑得眸如弯月,含了几分促狭道:“容儿,你是吃醋么?”
    安玲容面上微微一红,转首不去看皇帝,故意有些怨怼:“皇上是取笑臣妾么?”
    皇帝侧身靠近她,咬着她的耳垂低低道:“乃指两情恩爱,共效于飞之乐。你是觉得朕过于宠爱福氏了么?”
    安玲容嘟一嘟嘴,面色愈红,极力自持道:“臣妾没有这样想,是皇上最爱多心,胡思乱想。”
    “好吧,那便是朕胡思乱想。
    但即便是胡思乱想,也不会是福氏,而是你。”
    皇帝捉过她白皙如凝脂的手背轻轻一吻,听他娓娓说起那样情长的语句,不是不曾有一分心旌动摇,牵起往日的恩爱。
    然而安玲容听完,轻轻啐了一口,便一笑置之。
    “皇上觉得合心意,那就嘱咐内务府去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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