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阅历

    她侧首吩咐侍奉皇帝的小夏子,开口道:“把那甜白釉玉壶春香炉挪远些,里头点了龙涎香,香气太重影响进食。”
    小夏子忙答应着做。
    二人正说着闲话,只听闻外头细细尖尖的太监的嗓音轻巧道:“皇上,淳嫔求见。”
    太监的声音一贯尖细如丝,若非听惯,必然觉得扎耳。
    安玲容抿嘴笑道:“淳妹妹来了呀。”
    皇帝的眼笑得如弯起的新月牙,闪烁着明亮的璀璨,吩咐道:“唤她进来,正好也在用膳,人多热闹些。”
    外头厚厚的明黄重锦团福帘一扬,一个清婉女子莲步姗姗而入。
    彼时地上铺了厚厚的素红色销金绒毯,她的脚步极轻盈,落在地上寂然无声。
    牵动碧蓝闪银明霞缎长裙扬起浮波似的涟漪,如点点光溢。
    因着年轻,连用的珠花也是那样明媚柔丽,粉红碧玺是盛开的花朵。
    红宝粒子是娇盈盈的花蕊,黄玉花苞生生待放,绿色碧玺作五瓣花叶。
    她的脸如天际的霞色,映着鬓边珠翠珊珊,真恍若一道轻霞柔柔撞入眼帘。
    皇帝见了淳嫔便含笑,伸手示意她起身:“不必拘礼,外头天寒,你怎么来了?”
    淳嫔娇怯怯道:“臣妾炖了一晌午的燕窝,听说皇上和安妃娘娘正用膳,所以特意奉来给皇上和安妃娘娘品尝。”
    安玲容如何不懂她话中之意,蕴了一丝浅浅的笑道:“淳儿的燕窝定是特意备下给皇上的,臣妾沾光了。
    淳儿来得正好,皇上正说起要给你赏赐呢。”
    淳嫔乍惊乍喜,掩不住唇角满溢的欢愉,连连欠身谢恩不已。
    皇上欣赏着她娇媚喜色,亦十分满足。
    淳嫔脆脆道:“皇上刚有意赏赐臣妾,臣妾也备了新制的燕窝,换了新巧的做法进献皇上,真算与皇上心意相通。”
    她说罢,睇了皇上一眼,眼波悠悠荡荡,极是轻媚。
    皇上看得心醉,淳嫔含了几分羞涩,并不与他目光相触,转首唤道:“月儿,将我备下的燕窝奉上。”
    月儿喜孜孜从五角红纹食盒里小心翼翼捧出一碗燕窝细粉,淳嫔柔声道:“臣妾家乡盛产绿豆制成的粉丝,母家额娘托人送了些进宫,原是小家子玩意儿,吃个新鲜罢了。
    臣妾早起用鸽蛋和金针丝煨了,再配三两燕窝炖制浇上,请皇上和安妃试个新鲜。”
    安玲容望了那盏中一眼,细粉原近乎白色,那燕窝更是透明的白,一眼望去,白霜霜堆了满满一盏,几乎要盈了出来。
    安玲容按住心底逸出的一丝诧异,面上淡淡地道:“三两燕窝,所费不少呢。”
    月儿在旁赔笑道:“娘娘早起便为这道点心费心,还怕皇上吃惯了御膳的菜色,吃说让皇上尝尝心意便是了。
    只要皇上喜欢,也不怕靡费什么。”
    皇上看了一眼,唇角的笑色越来越浓,几乎忍不住了,他转首看安玲容道:“说到制菜,安妃亦颇为拿手,这道燕窝细粉,安妃怎么看?”
    安玲容看着满桌琳琅菜色,含了薄薄的笑色,语音清朗如珠倾落。
    “淳儿的燕窝细粉素白一碗,颜色倒颇清爽。”
    她顿一顿,看着喜不自胜的淳嫔,本不欲往下说,然而她想起淳儿近日跟皇后的走动,忽然起了几分恶作剧之心。
    于是,她衔了笑意道,“燕窝贵物,原本不许轻用,如必定要用,先得用天泉滚水泡足,须巧手妇人在光下用银针挑去黑丝和细毛,一丝一缕都不得残余,以免损了滋味。
    若用嫩鸡、新摘菌子并上好火方三样汤滚之,火方则以金华产最佳,细细煨透后除去杂物,撇去油脂,只余清汤慢炖才是最佳。
    其次以蘑菇丝、笋尖丝、鲫鱼肚、野鸡嫩片炖汤与燕窝同煮亦可。民间常用肉丝、鸡丝夹杂其中,这是吃鸡丝、肉丝,口味浑杂,并非只吃燕窝之妙。
    如今淳嫔妹妹用三两燕窝盖足碗面,与细粉混同,一眼望去如满碗白发,反不得其美味了。”
    皇上轻嗤道:“东西用得贵而足,但配制不当,真乃乞儿卖富,反露贫相。”
    他凝视安玲容,笑道,“你善于美味,只是轻易不露真相,如今娓娓道来,可做御厨的师傅了。”
    安玲容婉然道:“臣妾卖弄了。本该洗手做羹汤侍奉夫君,只是有御厨专美,臣妾的微末技艺,算得什么。只是与淳儿一般,拿心意侍奉皇上罢了。”
    皇上似想起什么,欢喜之色如孩童一般。
    “朕记得你从前在做过一道冬瓜燕窝,滋味甚佳。
    以去皮冬瓜之柔配燕窝之柔,以燕窝色泽之清入冬瓜之清,重用鸡汁、菌子汁熬足,入口清醇,一试难忘。”
    他颇为叹惋,“只是如今你不大肯做了。”
    安玲容摆首,含了一缕黠色。
    “偶尔一试,才能难忘。若是常常吃到,便也没什么稀罕了。
    而且臣妾多年不做已经手生,若做得不好,却连皇上记忆中的美味都不保,还是不做也罢。”
    安玲容的喜色与微嗔都分明落在眉梢眼角,二人一应一答,恍若寻常夫妻。
    淳嫔侍立在旁,听得安玲容字字句句评说,脸早已窘得如煮透的虾子一般红熟。
    末了皇上的话,更羞得她成了夹在满桌膳食中的那碗燕窝细粉,一分分尴尬地凉了下去。
    还是月儿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臂,示意她赶紧告退。
    淳嫔竭尽全力挤出一个笑容,道:“皇上与安妃娘娘用膳,臣妾偶感风寒,还是不陪着了,以免损及皇上与娘娘康健。”
    殿里暖洋如三春,她只觉得背上黏腻腻的全是汗水,吸住了薄而滑的云丝小衣,闷得透不过气来。
    皇上正与安玲容说话,只是草草点了点头,也不多理会。
    淳嫔匆匆转身,仿佛一刻也待不住了似的,她转得太急,身子撞在了一旁的甜白釉暗花葡萄玉壶春香炉上,炉身一翻,里头的龙涎香洒出大半,殿中立时弥漫了甜腻香气,近乎窒闷。
    皇上不自觉地蹙了蹙眉,睨了淳嫔一眼,旋即向小夏子道:“方才安妃嘱咐你把香炉放远些,就是怕香气过于浓郁,影响进食的情绪,怎么你还是如此不当心?”
    小夏子忙跪下请罪,淳嫔听得皇上有不悦之意,惴惴不安地欠身:“皇上恕罪,是臣妾不当心,碰翻了这白瓷香炉,不干小夏子的事。”
    皇上微微瞠目,旋即失笑:“白瓷?这怎是白瓷?”
    他从容拂袖,细细道来:“这是甜白釉,乃前明永乐窑所产。
    甜白釉极莹润,白如凝脂,素犹积雪,几能照见人影,触目便有温柔甜净之感,故称甜白。
    其名贵难得,怎是寻常白瓷可比?”
    寥寥数语,几如措手不及的耳光,打得淳嫔几乎站不住。
    淳嫔的身影微微一颤,好在月儿在身后紧紧扶住了,她极力自持着颤颤请罪。
    “臣妾愚昧无知,还请皇上宽宥。”
    皇上摆一摆手,似乎不愿再多言。
    “依你出身所见,必不至此。罢了,跪安吧。”
    皇上叫臣子“跪安”乃是客气,若是对妃嫔这般说,便是不欲她多留眼前的意思了。
    淳嫔本是新封贵人之喜,此刻只觉足下无丝毫立锥之地,只得讪讪退出。
    安玲容望着她仓皇背影,又见宫人退下,方浅笑道:“皇上往日似乎很喜欢淳儿。”
    皇上淡淡含笑:“不过尔尔,只是宫人扰攘,总说淳儿因为像你而得宠,你喜欢么?”
    安玲容撇一撇嘴:“有什么可喜欢的?臣妾却不信这样的话。”
    皇上大笑:“啊!原来你觉得淳嫔不够美,所以不是因为像你而得朕欢心。”
    安玲容轻一旋身,半开玩笑:“因为臣妾不信人与人可相互替代,容貌与性情也不会重复。
    皇上喜欢淳儿,自然是有她不可取代的好处。”
    皇上笑着拧一拧她的脸:“容儿,那么,你也有你不可取代的好处。”
    安玲容斜睨他一眼,盈盈双眸几能滴出水来。
    “臣妾也知道,自己有十足十的坏处,旁人学也学不去。”
    皇上一牵她手,拥入怀中,咬着她耳垂笑道:“那朕来告诉你,你坏在哪儿。”
    殿中,一色春意浓。
    殿外朔风剧寒,如能蚀骨,淳嫔跌跌撞撞走到玉阶之下,只觉得浑身冷汗肆意,钻骨透心。
    月儿慌不迭紧紧扶住了:“小主别在意。您费了半日心意,又冒着严寒送来,这份苦心皇上是知道的。”
    她见四下无人,低声抱怨道,“都怪安妃,卖弄什么呀,也不过是个家道不如意的货色!”
    淳嫔死死地掐住月儿的胳膊,硬着酸涨的脸哑声道:“不许胡说,原是我自己不得脸没见识罢了。
    安妃家在江南,我不也是个破落户的出身么?要不然,怎么不得年岁就被送进宫养着?”
    她咬紧了牙关,屏了半日,回首望着灯火通明的养心殿,一字一字着力。
    “原本,是皇上给了我一丝希望,他对着我笑,告诉我可以凭自己改变门第命运,我却甜白釉也不识,连燕窝都做得粗俗,可不是自己没脸么?
    皇上没撤了赏赐的旨意,已算留了脸面了。”
    月儿忧心道:“那娘娘打算怎样?”
    淳嫔忽地捏住月儿的下巴,拧着她的面孔对着自己,哑声道:“月儿,你仔细瞧,我的脸还在不在?我有没有变老,有没有变难看?”
    月儿见她神色狰厉,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忙赔着笑道:“娘娘的脸好好儿的,小主貌美如花,青春正盛。”
    淳嫔的手重重地垂落下来,如卸下千斤巨石。
    她摸着自己的脸凄怆道:“月儿,我不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得宠。
    为着皇上一时的兴致,为着一个男人偶然所起的一点欲念,更为着,我瘦下来的脸,现在有几分像是安妃和菀嫔的影子?难道我都不知道么?”
    月儿忙扶着她的身子,柔声道:“娘娘,安妃位分尊贵,您像她,不算折您的福气。
    更何况,虽说是三分相像,您却胜过安妃和菀嫔年轻时许多呢。”
    淳嫔勉力支起身体,面容渐渐沉静若寒水。
    她裹紧了身上的青云缎锦毛披风,那声音像从嗓子底处透着心窝迸出来的。
    “是,能因为像安妃而获宠,又得了皇后青睐,生下阿哥,自然是我的福气。
    哪怕我再不懂事,只要这张脸在,只要我不犯下大错,就不会和菀嫔当年一样,躺进冷宫里去。
    因为皇上看着我这张年轻的脸,就会想起曾经,自然会格外优容。
    且我还年轻,安妃懂的,我慢慢学着,终有一日也都会懂得。
    她会的不肯轻易做的,我要什么都做得比她好,那便是最好的打算了。”
    殿中晚膳已毕,便有小宫女伺候着捧茶漱口,一众人忙忙碌碌,却是鸦雀无声,丝毫不乱。
    苏培盛见一切事毕,方进来道:“皇上,太医院江大人有要事求见。”
    皇上面色微微一沉,安玲容会意:“那臣妾先告退。”
    皇上摆手,笑得轻快:“不必,今夜你留在养心殿。
    苏培盛,着人去伺候安妃沐浴。”
    安玲容转身离去,才走到后殿,她觉得左耳上空荡荡的,一摸之下才发觉戴着的白玉菡萏耳坠不知去了哪里。
    她心下微微一沉,只念着这是皇上之前赏赐的爱物,兼着几分酒意,并未多想便径自往东暖阁去。
    待到沐浴更衣回到寝殿之时,皇上亦换好了明黄寝衣在等她。
    养心殿寝殿高高的房梁上,明黄的锦缎帷帐铺天盖地落落垂下,角落蟠龙金鼎内燃着上等紫檀香,青烟一缕一缕渐渐朝上扩散淡开,整个大殿肃穆而安静。
    安玲容在踏入的一刻已然缓过了神色,温婉如常。
    皇帝半垂着眼睑,慵懒道:“有佛手柑的气味,真好闻。”
    他伸出手向她,似笑非笑。
    “来,走近些,让朕细细闻闻,仿佛还有豆蔻的甜香。”
    安玲容静静一笑,走到榻前的双鹤紫铜烛台前,正要吹熄蜡烛,外头慌乱而仓促的脚步骤然响起,拍门声显然已失却了分寸,皇帝蹙眉道:“越来越没规矩!进来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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