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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无声爆发

    燕南作坊库房管制严苛,入库都是矿场运送原料,出库则是对应各地军营。
    整齐划一的营房名单里,冷不丁冒出个钦天监,吉祥两道柳眉都快拧成麻花了。
    “奇怪,钦天监那帮修道之人,他们要这些硫磺和硝石做什么?”
    “这都不懂,怎么不去问问宫里那位?”管事自顾自翻找东西,留给她弓成驼峰的背影。
    吉祥杏眼圆睁:“你吃了炮仗吗,一开口就呛人……”
    “算了。”裴砚舟坐在吉祥身边,看着她指的那行小字,“硫磺八两六钱,硝石三两四钱,这份量不算多,都是钦天监为皇上炼丹所用。”
    “炼丹都用这些东西?皇上也不怕被司南絮毒死啊。”吉祥翻看每个月的份量差不多,但最近几页却没看到申领记录。
    管事暗地里偷看他们,这位裴大人看着面生,又很年轻,八成是衙门派来找茬的。
    吉祥把册子翻回去,反复确认,“大人,钦天监从年前开始就不给皇上炼丹了吗?就算司南絮闭关多月,他手下也不敢怠慢皇上吧。”
    这个发现看似与查案无关,却引起了裴砚舟的警觉,他拿起册子翻看几页。
    “最近四个月,钦天监都没来领过硫磺和硝石,应该不曾炼制新的丹药。也许是皇上龙体欠佳未服丹药,或者司南絮另寻他法为皇上调理。”
    裴砚舟点到即止,心下却有了思量。
    祁渊和郭巍都曾说过,皇帝从年前性情大变,钦天监也是从年前停止炼丹。
    这只是巧合吗?难道皇上真中毒了,司南絮怕被别人发现丹药有损龙体,因此在游园时处处防备?
    裴砚舟暂且放下这个疑虑,若要追查制作火药的原料,从作坊的记载来看并无疏漏,不过有处标记让他格外在意。
    “王管事,这里写着火药作的工匠,每人每月允许八钱原料折耗。如此算来,上百名工匠一年半载的折耗,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吉祥掰着手指头合算:“可不是么,合计起来制成几十枚蒺藜火球绰绰有余。”
    两人对视一眼,满腹狐疑看向驼背老汉。
    管事慢吞吞地挪动脚步,没想到啊,这年轻人一眼看出症结所在,真是不能小瞧了他。
    “裴大人,话可不能乱说,你们有证据吗?”
    管事布满皱纹的半边脸隐在阴影下,干裂的嘴唇不以为然地扯了扯,“没证据就想治罪?老朽位卑人微也不受这冤屈。”
    窗外夕阳烙红他浑浊的眼珠,像瞳孔里渗出暗红血丝,缓慢诡异地爬满他整张脸。
    “王管事多虑了,本官只是例行询问。”裴砚舟似乎闻到硫磺味,周围隐藏的火光一点即燃。
    管事嘴角扬起得逞的冷笑:“何必废话,这里没人想见到你!”
    “工匠们在意的那件事,也许本官可以帮忙解决。”这是裴砚舟查案多年来,头一次感到底气不足,但他缺失的底气,恰是在于衙门久未兑现的赙赠。
    作坊里的工匠相处了大半辈子,他们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一场爆炸事故夺走了十七位同伴,逝者已矣,意外权当天灾,但人祸又该如何补救?
    逝者的家人没有得到应有的抚恤,本不该发生的悲剧又添上了一条性命。
    吉祥也觉得衙门理亏,权贵手里的三瓜两枣,却是逝者家人的全部希望,失去了顶梁柱,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活?
    “王管事你不要误会,裴大人没打算追责作坊工匠,他只是想查清楚……”
    “误会?”管事不知哪根筋被她触怒了,眼角猛地剧烈跳动,“老林家的侄子跑到衙门,姓赵的也是一句误会就打发了,他从逝者身上捞钱还不够,连一个大活人都不放过……”
    管事激动地喘口气,指着吉祥狰狞大笑,“姓赵的死有余辜,你说得太好了!”
    他狠心豁出去,冲到裴砚舟面前猛拍桌子,“裴大人你要讲良心啊,监守自盗私造火器那是杀头的罪,你把证据拿出来摆到我面前,否则你就是血口喷人污蔑良民!”
    吉祥拍桌而起,喊得比他更大声:“你这个倔老头,赵府尹那种贪墨赙赠的混账,他也配跟裴大人相提并论?我不妨跟你说句实话,林简要是还活着,你最好劝他来自告!”
    丑话都说开了,管事哪能听得进去,他鼓起脸膛怒视着裴砚舟:“老林家的侄子早就死了,我没本事把他的魂儿喊回来!你们要抓就抓我这个老头子,所有罪责老朽一力承担!”
    裴砚舟承受着他愤怒的谴责,涩然开口。
    “你只看见他炸死了你们憎恨的赵府尹,那你知道,他杀害了一个无辜的姑娘吗?那姑娘也有父母亲人,不该被他当成牲畜虐杀,他犯了错,你也不该执意包庇下去!”
    管事愣住了,一下子冷静下来:“杀人,你说谁杀了人?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吉祥看他开始动摇,循循善诱:“今年花朝节游园,皇上拜祭的是一具尸体,这案子闹到全城皆知,你该不会还没听说吧?”
    管事点下头又混乱摇头:“这案子与衙门被炸有何关联?”
    “这两件案子的主使都是同一个人,也就是你们信任的老林家侄子……”
    “不是,你胡说!”管事心里强撑的防线差点崩溃,他闭了下眼睛,稳住摇晃的身体扶着桌子,“无论如何,作坊工匠都是无辜的,衙门要想抓个人替姓赵的偿命,那就把我带走吧,求你们别再打扰他们的安宁。”
    裴砚舟起身合上册子:“没人要你偿命,你不肯透露也无需勉强,请问林简的叔父家住何处,这应该不会让你为难吧。”
    管事并不想告诉他,但也明白即使自己不说,衙门派人打探最多拖延半日。
    他不情不愿地报出一个地名,瞪着涨红的眼睛警告裴砚舟:“林家只剩下孤儿寡母了,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吉祥被他气笑了:“别把人当傻子啊,你默许工匠们做的‘好事’,裴大人没追究已是网开一面,不信你换个人试试。”
    管事哑口无言,闪烁眼神暴露了心中忐忑。
    他岂会不知后果有多严重,原想着自己一个人顶罪,但若衙门不肯罢休,抓走所有工匠拷问又该如何收场?
    虽说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若能活下来,谁愿意与家人生死相隔。
    管事耷拉着脑袋满脸颓丧,裴砚舟走到门口,回头看他一眼。
    “我裴砚舟在此承诺,所有遇难工匠的赙赠,我将一文不少送至他们家人手中。”
    管事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昏花老眼被泪水模糊,咧开嘴苦笑道:“你想替衙门收买工匠的忠心?”
    霞光洒落门楣,裴砚舟眼底有碎金流淌:“这是衙门原本就亏欠逝者的。”
    管事仰望着眼前高大的背影,这年轻人叫什么来着,裴砚舟啊,好像跟他见过的衙门官员都不一样。
    吉祥刚走出木屋,就看见那些工匠手拿榔头和锤子,眼神戒备又凶狠地包围过来。
    他们多是壮年,也不乏白发苍苍的老人,常年被禁锢在作坊中,仿佛与世隔绝的困兽。
    工匠不是冰冷的器具,他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当朝夕相处的同伴遭遇不公,每个人都将在沉默中无声爆发。
    他们以为管事要被衙门抓走,忍无可忍群体反抗,但见裴砚舟没给管事套上枷锁,迟疑不前停在原处。
    裴砚舟看着这些人眼里没有畏惧,昂首阔步坦然前行。
    众人随着他的步伐慢慢往后退,暴起青筋的手背涨满怒火,分明都在逞凶斗狠,眼底却掩饰不住恐惧。
    “吉祥,跟着我。”裴砚舟握紧她的手,目不斜视地走出人群。
    在吉祥眼里,那些工匠像拼死搏杀的亡命徒,却又像手无寸铁的流浪汉,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住手!都快让开!”管事追上来斥退众人,那些工匠如梦初醒四处散开,谁也不敢拦住裴砚舟的去路。
    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反抗,他们拿起武器无非是出于求生的本能。
    换作从前有人敢在她面前舞刀弄枪,吉祥早就一拳头招呼上去了,但她此刻感到分外压抑,就像自己才是仗势欺人的那一方。
    钟朔察觉到形势有变,从路口赶来的时候,裴砚舟和吉祥已经突出重围,两人都没受伤。
    “大人,出什么事了?”钟朔心有余悸地看向裴砚舟身后,方才一刹那他感觉到了杀气,转眼又消逝的无影无踪。
    “无碍,走吧。”裴砚舟沉静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吉祥与他交握的手掌却能感觉到微凉冷汗。
    马车在暮色中驶向几里地外的村落。
    林家就在村口,林简婶娘是个乡土妇人,她听钟朔说裴砚舟是从府衙来的,不像作坊管事那般愤怒,躲闪的神情分明有些畏惧。
    她苍白的嘴唇吓到发抖,不敢正视裴砚舟,眼巴巴向吉祥求救。
    “姑娘,我真的没有乱说话,我家煦儿每天下田干活,连城里都没再去过了,求你们不要再打他了。”
    “大婶,你别怕,我们今儿过来,只是打听一下林简的事。”吉祥留意她脸上细微表情,那发自内心的惊恐绝不是装出来的。
    听她话里的意思,林家儿子也去府衙闹过事,还被赵府尹派人狠狠打过一顿。林简丧命后,他们母子在不甘与恐惧中无奈妥协,最终接受了命运的不公。
    “林简?”妇人像惊弓之鸟缩起脑袋,双手不安地抓住粗布衣摆,“他爹又来要钱了吗?我给过他二十两银子,再也没有多余的钱了。”
    吉祥语气温和:“不是你担心的那样,我们可以进屋坐会儿吗?”
    妇人把他们请进屋倒上茶水,在吉祥耐心地追问下,说出家里难念的那本经。
    林简的父亲是个赌徒,不仅将家里的田产败光,还把妻儿都逼上了绝路。林简母亲病逝后,他进城投奔叔父过了段安稳日子,作画也渐渐有了起色。
    但他叔父突遭意外,林简伤心过度一时想不开,跑到府衙门口冲动自焚。
    妇人掩面痛哭:“可怜的孩子随他叔父去了,他死的那样惨,我都没脸向他叔父交代。”
    裴砚舟轻声询问:“是你亲手替林简收了尸?”
    妇人哭着点头:“我把他葬在后山林子里,和他叔父在一起也好做个伴。为了这事,他爹三天两头来找我要儿子,怪我害他没儿子养老送终,他还叫我卖掉林简的画作,但我舍不得啊,留个念想也好。”
    吉祥眼前一亮:“你还留着林简的画作?可以给我们看看吗,你放心,我们不会拿走的。”
    妇人眼看裴砚舟还算和气,小姑娘也挺好说话,没敢多问,转身从柜子里取出几张保存完好的画作。
    林简也会画蝴蝶,画法和《花朝蝶戏图》如出一辙,但在细枝末节略有不同。
    “大人,林简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吉祥有些失望,当她翻看那些栩栩如生的画作,又不禁同情这位素未谋面的画师。
    “难怪范哲成亲后不再作画,哪是江郎才尽,他是画不出来,我看林简的画技都远胜于他,那与范哲联袂作画的人又是谁呢?”
    莫说林简已经不在人世,就算他还活着,画法也与那人不同。
    但从作坊管事的反应来看,工匠攒下来的火药原料都给了林家人,难道是林家的儿子?
    虽然没有拜入师门学画,但他或许天赋惊人,林简教他几招也能画出佳作。
    之前设想的幕后主使,既会画蝴蝶图,还懂制作火器,且与赵府尹有深仇大恨。
    这么看来,林家的儿子也符合嫌犯特征。
    “大婶,你的儿子在田里干活还没回来吗?”
    妇人听吉祥提到儿子,手像抽筋似的撞翻了茶碗,裴砚舟略微皱眉,抬眼扫视四周。
    吉祥听到身后有窸窣脚步声,连忙提醒钟朔:“钟大哥,窗外有人!”
    钟朔像离弦的利箭疾驰而去,裴砚舟正要起身,妇人拽住他衣袖跪下来,哭得泣不成声。
    “大人,求你了,放过我儿子吧,没有煦儿我也活不成了。”
    吉祥懊恼被这妇人蒙骗:“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快说!”
    妇人咬着唇看向窗外,那道黑影一闪而过,她瞪大双眼高声急呼:“煦儿,不要,别再杀人了!”
    轰隆一声巨响,爆炸声震裂鼓膜,裴砚舟毫不迟疑将吉祥抱进怀里,在浓烈翻滚的硝烟中跌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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