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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前尘影事

    耳畔轰鸣似锐刺绞入骨髓,吉祥聆听着急促心跳声,双手紧紧环住裴砚舟的肩背。
    “莫怕,我在。”裴砚舟宽阔肩脯为她隔绝那道巨响,不顾埋于瓦砾下的危险护住吉祥。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他疑惑地睁开眼睛,门窗晃动几下后趋于平稳,房梁洒落的灰尘像晚霞里的飘絮。
    那阵爆炸声恍若幻觉,裴砚舟看那妇人趴在地上颤抖哭泣,他轻拍吉祥后背轻叹没事了。
    吉祥从他怀里抬起头,鼻尖窜进辛辣的火药味,远看窗外阵阵浓烟翻腾,一颗心又悬起来。
    “钟大哥在外面,他有危险!”裴砚舟扶起吉祥直奔院外,妇人抹把泪也跟着跑出去。
    他们赶至屋后,只见池塘边一片泥泞,炸飞的几尾小鱼扑腾几下没了气息。
    “钟大哥,你在哪儿?”吉祥和裴砚舟沿着池塘来回寻找,妇人哭红双眼一声声叫着“煦儿”。
    “我、我在这儿。”钟朔虚弱的声音从草丛里传来,裴砚舟大步上前拨开草丛,见他背部被铁刃碎片划开一道道血痕。
    钟朔身受重伤,手臂仍牢牢钳住试图挣扎的始作俑者,“是他……引爆了火球。”
    林母连滚带爬赶过来,凄厉地哭喊“煦儿”。
    吉祥恨得牙痒揪起那人衣领:“你小子就是林煦,想死别拉旁人垫背!我们与你无仇无怨,还有你娘也在屋里,眼盲心瞎的混账玩意儿!”
    林煦布满污泥血水的脸庞看不出个人样,林母攥着袖子擦去儿子脸上的污渍,见他没受伤才松口气,又气恼地捶打他几下。
    “混小子,你不要命了吗?你跟娘保证过不再碰火器,你竟敢瞒着娘藏起来?”她恼恨儿子不听话,又扇了他两耳光,“你想炸死娘是吗?好,咱们娘俩一起死了算了。”
    林母披头散发地痛哭流涕,林煦像个泥人也不反抗,直到吉祥用力将他娘拽开,他像一头被惊醒的恶狼,双眼血红地瞪过来。
    “放开我娘!”林煦跳起来扑向吉祥 ,裴砚舟一记扫堂腿将他撂翻在地,摔在地上痛苦哀嚎。
    林母止住哭声跪下哀求:“大人饶命,煦儿一时糊涂,他不是故意伤人的……”
    “这还不是故意?”吉祥指着钟朔背上的骇人血痕,“要不是钟大哥拦住他,我和裴大人都要葬身火海了!”
    “不是,他不敢,他只是不小心碰到火器……”林母哭喊着替儿子辩解,林煦嘴角流血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瞪着裴砚舟。
    “你是衙门的人,我就是要炸死你们!要不是看到我娘也在屋里,谁也拦不住我!”
    林煦在地里干活见到作坊的工匠,对方催他赶紧逃跑,千万不要被衙门官爷抓住。
    他没料到衙门的人这么快就找来了,心里不是不害怕,但没想过丢下他娘逃走,再说罪行败露他能逃到哪儿去。
    林煦挖出埋在田里的蒺藜火球,想跟衙门的人同归于尽,一路上他被怒火灼烧失去理智,看到家里有陌生人气急点燃引线,发现他母亲也在方才收手。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钟朔扑上来抢走火球丢进池塘,将他推倒滚落在草丛里。
    爆炸平息后,村民们惊魂未定走出来张望。
    裴砚舟背起钟朔把他送上马车,吉祥一手拎一个,将林煦母子带回驿馆。
    裴砚舟请来大夫为钟朔诊治,林煦在他母亲的哀求下无奈妥协。
    他承认自己从作坊搜罗来大量火药原料,制作成多枚蒺藜火球,但他否认意图轰炸府衙,谎称埋在田里的火球被人偷了。
    吉祥看他眼神犹疑没说实话:“臭小子,你在侮辱本座的聪明才智?要不是你事先透过底,谁知道跑你家田头偷火器?你当蒺藜火球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啊!”
    林煦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被她怼得无话可说。
    但他若是承认参与轰炸府衙,那铁定也是个死罪,说不定还要连累他娘。
    裴砚舟看出对方心中所想,淡然道:“撺掇你制作火器,教唆你如此开脱的人是万丹青吗?”
    藏在心里的秘密被他一语道破,像光天化日之下未着寸缕,丑态无处遮掩。
    林煦立马慌了,却又死撑着不肯认罪。
    吉祥趁机敲边鼓:“你以为万丹青畏罪自尽就能死无对证?听清楚了,单凭你私藏火器就是死罪!你娘包庇不报轻则流放,重则同罪论处,她辛苦操劳一辈子,最后将死在你这个孽子手里!”
    “还有燕南作坊的管事和工匠,他们为了帮你报仇,一个个监守自盗要把牢底坐穿!他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叔伯长辈,也是你父亲生前最好的兄弟同伴,你就是这样报答他们的?”
    “不,我不想连累任何人!”林煦像被一箭穿心,痛得他无力挣扎弯下腰去,双手抱头愧疚地哽咽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求大人放过我娘,放过王伯他们吧!”
    吉祥平复起伏的呼吸,摊开纸张记录供词,裴砚舟倾身靠近坐在对面的林煦,双目炯炯注视着他交握的手掌。
    那双手粗糙长满老茧,指节粗大,甲缝里日积月累的污泥洗也洗不净。
    “林煦,你在家务农有几年了?”
    林煦睁大泛红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裴砚舟,不懂他为何在意这些琐事。
    “我爹常年不在家,我娘身子骨弱,打小就是我下地种田,至今也有十二个年头了。”
    “你念过书没有,会写自己的名字吗?”裴砚舟示意吉祥将纸笔递给他。
    林煦手法笨拙地接过羊毫笔,像抓住铁耙子准备犁地,在纸上胡乱写下潦草字迹,看上去像蚯蚓乱爬,勉强能认出是他的名字。
    他看着却不满意,把那张纸捏成团丢到一旁,握住笔杆越写越认真,眼眶含着泪水滴在纸上。
    “堂兄教过我落笔见风骨,他还说写字如做人,一撇一捺都不得马虎。”
    一个人的笔迹可以模仿,常年养成的习惯却很难改变,林煦努力想把字写好,但他那双扛锄头的手,却连一支笔都握不稳。
    吉祥看明白了,林煦无法伪装笔迹,他也画不出蝴蝶图,并不是与范哲联袂的画师。
    林家兄弟俩都被排除在外,那么幕后主使只能与万丹青有关了。
    裴砚舟掰开林煦的手指,教他正确的握笔手法,林煦在他的矫正下写出工整的名字。
    “你堂兄说的在理,无论务农还是作画,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方能成就自己的一生。”
    裴砚舟温文尔雅像堂兄一样好相处,林煦打消了对衙门中人的敌意,想到自己将面临的处境,不禁悲从心来。
    “裴大人,我愿意认罪,你能保证不追究我娘和王伯他们吗?”
    裴砚舟看他的眼神温和却坚定:“律法面前,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裴砚舟转而又道,“但若你能诚心悔过,本官可以酌情轻饶。”
    林煦心虚地避开注视,吉祥却已看透了他。
    “没错,赵府尹是该死,他不仅害了你的家人,还有万丹青敬重的两位师兄。正因你们有共同的仇家,你才会答应帮他打造火器。”
    “两位师兄?”林煦重又恢复警惕,“你们也知道,袁随遇的死与赵府尹有关?”
    他显然听说过袁随遇,甚至有可能打过交道。
    裴砚舟直觉此人是破案的关键,将片面的信息拼凑起来,才能得到完整的事实。
    “或许你更清楚袁随遇的死因,除了万丹青,他在京城应该与林简来往甚密吧。”
    林煦颓然点头:“我听堂兄说过,袁随遇是石道子的得意门生,据说他画的蝴蝶图出神入化。可惜呀,那么有才华的画师来到京城处处碰壁,还被所谓的书画名家排挤,害得他连一幅画都卖不出去。”
    裴砚舟试探询问:“据你所知,袁随遇曾被哪些名家排挤?”
    林煦想起来就愤愤不平:“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皇上御用画师!他为老不尊欺负一个后生,瞧不起坞县来的农夫,还骂石道子是不入流的野派画法,教出来的弟子都是画坛杂碎!”
    吉祥想到了范哲的父亲,她对那人没多少印象,原来是这么嚣张跋扈,难怪上梁不正下梁歪,同行相轻也得给人留条活路吧。
    裴砚舟心下骤紧:“你说的是燕安画派的名家之首,范老先生范拓?”
    林煦嗤之以鼻:“他算什么名家之首,比他有本事的都被他下黑手了吧!当初他故作慷慨买下袁随遇的蝴蝶图,扭头就改成他儿子的名字,可笑的是,那幅画轰动京城还被皇帝珍藏了。”
    吉祥深感意外,范家父子这么不要脸啊,骗人联袂作画都算不上,居然是花点银子强抢来的。
    裴砚舟以为范哲剽窃已是画坛底线,哪曾想范父还能再往下挖出个地窖。
    坞陵画派不是想在京城立足么,他就将自己儿子捧成两大画派的旷世奇才,断绝石道子师徒的奢望。
    不得不说,范父做到了。
    哪怕范哲已伏法多年,他依然是声名远扬的蝴蝶圣手,谁还记得石道子的没骨画法,袁随遇又是何许人也。
    这个秘密藏在林煦心里许久,说出去也没人信,如今当着裴砚舟的面畅所欲言,他也不想再隐瞒了。
    “过后袁随遇听闻此事,他气不过找上门去理论,却被范家父子打到头破血流。我堂兄看不惯同门受辱,请状师给衙门递状子,每回都是证据不足被退回来,后来就连状师都劝他们放弃了。”
    “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空有才华却被埋没又是何故?还好我堂兄和袁随遇都想开了,无权无势斗不过人家,那就安分过活静待时机。”
    林煦说到这里苦笑摇头,“天道有轮回,范家儿子被大理寺廷尉处死了,袁随遇的才华终能重见天日,他却被挨千刀的歹徒给活活打死了。”
    吉祥正想追问几句,却见他猛然抬头,瞪着血红的眼睛直视裴砚舟。
    “你相信吗,一个落魄画师怎就被劫财的盯上了?他那幅画才卖了几个钱,也值得那帮歹徒背条人命?”
    裴砚舟从不会低估人心险恶:“袁随遇被人谋害,从此世间再无蝴蝶圣手。”
    林煦连连点头,笑到流下泪来:“我堂兄去衙门状告范家买凶杀人,结果又是证据不足,去忒么见鬼的证据!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都不配赵府尹动一下嘴皮子吗?”
    “呵,当然不配,我爹和我堂兄,还有那么多人的性命,他全都不放在眼里!裴大人,你说我们该怎么办,万丹青他真的有错吗,我怎么可能拒绝他呢?”
    裴砚舟和吉祥相继沉默,都不知该如何回应。
    林煦哭到心累,人也乏了:“我记得堂兄说过,他要能见到大理寺廷尉就好了,只有廷尉大人能还他们清白。”
    林煦并不晓得,坐在他面前的年轻官爷,就是堂兄心心念念的廷尉大人。
    裴砚舟攥紧拳头,胸腔里鼓涨着无处言说的情绪,竟连自己的身份都难以启齿。
    这世间还有多少个林简和袁随遇,他们需要他的时候,他又能救得了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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