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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人间正道

    袁随遇并非模仿案真凶?可万丹青是自尽身亡,他何必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裴砚舟曾在茶馆揣摩过凶手心境,那种在孤寂中煎熬的失意人,像是袁随遇之前的影子。
    但他自从被乌托罕王子赏识,心里的阴影逐渐淡化,况且他是懂得感恩之人,按理说不该做出那些疯狂举动。
    吉祥不知其中曲折,故意激怒他:“你这个人好矛盾啊,嘴上说乌托罕王子对你有恩,背地里干的事儿却把他往火坑里推,明摆着就是危害朝廷的鞑靼细作……”
    “不是,我原本也不想这样做!”袁随遇激动打断她的话,布满泪痕的脸庞变得狰狞可怖。
    “我从没害过别人,靠自己的双手谋份前程,为何要遭遇这些磨难?凭什么作恶之人没有报应?曾经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我恨不能毁灭一切,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他浅色瞳孔里恨意似火烧得自己体无完肤,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中品尝自虐的快意。
    但他不知想到什么,双眼慢慢放空,扭曲的面容缓和下来,“我艰难求生,不过是想遇到一个伯乐,那个人就是乌托罕王子。”
    “当我以格泰画师的身份回到燕安,与万丹青相认以后,林简的死讯让我又开始憎恨这个世道。即便如此,我仍说服丹青放下怨恨好好活着,待我献上那幅万里江山图,让范拓他颜面扫地,就当偿还昔日仇恨。”
    吉祥将信将疑:“你能放下仇恨是种解脱,万丹青也不会越陷越深,为何你们最后都失控了?”
    袁随遇咬牙平息心中怒气,裴砚舟稍一琢磨,理清了前因后果:“因为你们遇到了变数,季思思,是她吗?”
    袁随遇后背一僵慌乱抬头,裴砚舟从他震惊的眼神里,读懂了他无法启齿的隐情。
    “你不希望别人知道季思思生前与范逸有染?这也许是万丹青的心愿,你想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可是受害者不止一个季思思,和她有相同遭遇的姑娘几乎全都葬身湖底。”
    事已至此,袁随遇再也没有多余的顾虑。
    “万丹青在清风雅集卖画的时候,与季家小姐算是相识,得知她被范逸欺辱,原想替她去争个名分,不料事与愿违……”
    吉祥和裴砚舟相视一眼,都没想到万丹青和季思思还有这段渊源。
    袁随遇说的含糊,却透露了万丹青对这位貌美小姐心怀仰慕,他深知两人身份悬殊,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如此说来,万丹青未必忍心杀害季思思,难道真凶就是袁随遇口中的范拓?但那老东西究竟有何动机?
    “哎哟……”范拓意识模糊地痛苦低吟,他浑身疼得像散了架,挪动一下都锥心刺骨。
    那微弱声响像尖锐锥子凿进袁随遇头颅,他瞪着血红双眼,冲上前掐住范拓的脖子:“是你,就是你杀了季家小姐。”
    范拓整张脸都被掐得通红,吉祥原想提醒他留个活口,却见范拓指着袁随遇那张脸,惊恐交加地叫他“哲儿”。
    吉祥放下半边帘幔挡住自己,拉着裴砚舟坐回到蒲团上:“大人,看戏。”
    殿内烛光幽暗,裴砚舟发现范拓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抑或他对范哲重返人间深信不疑。
    袁随遇想到万丹青就心如刀绞,真想掐死这个罪魁祸首,但若不是苦无证据,他和师弟又怎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范拓稀里糊涂地仰望袁随遇,余光瞥见他背后那些牌位吓得清醒过来。
    “哲儿,这是什么地方?裴无常呢,他还在吗?”
    袁随遇忍住胸腔里翻滚的恨意,缓缓松开他的脖子:“父亲不是叫我把他拽进阎王殿么,儿子只是照您吩咐罢了。”
    “阎王殿?这里是阎王殿!”范拓又惊又喜,“太好了,裴无常抓不住我的把柄了,可是你把我也拽下来作甚?哲儿,你快送我回去,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他当真爬起来就往外跑,袁随遇一脚将他踹回到地上,范拓猝不及防摔得口鼻流血,脑子里记忆复苏,想起昏迷前“儿子”对他拔刀那一幕。
    范拓双手颤抖地捂住嘴巴,惶恐摇头,“我是你爹呀,你怎敢杀我?”
    袁随遇勾唇嘲讽:“我不杀你,怎能将你带进阎王殿?放心,父债子偿,你生前罪过有我替你承担。”
    范拓纵然伤心也无济于事,沉默半晌叹道:“只要我向阎王认罪,你就能替我受过吗?”
    看他冷笑点头,范拓颓然承认,“你说这怎能怪我呢,谁叫那个季思思缠着你兄长不放,非要嫁到咱们家来,她还威胁要告沈家欺君之罪,拿赝作冒充真迹蒙骗皇上。”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维护沈家的名声,小年夜那晚我以你兄长的名义约她在茶馆见面,把她骗到后巷砍了她的脑袋,又把尸体藏在破旧竹筐里。”
    “当时街上人来人往,我想等到夜里找辆车把她拉走埋了,哪曾想回来就找不到竹筐了,幸亏你帮我嫁祸给万丹青,此事在阳间才算了结。”
    袁随遇回头看向帘幔后的身影,拿起抄写经文的纸笔递到范拓面前:“把你刚才说的都写下来,我替你签字画押,这罪名就由我担下了。”
    范拓忙不迭连声应好,趴在地上写下供词,当他眼巴巴等着“儿子”画押的时候,袁随遇却抓着他的手按上朱磦印泥,将他指纹印满了那纸供状。
    “裴大人,这下罪证确凿了吧。”袁随遇掀开帘幔,将范拓亲笔供状交给裴砚舟,如释重负地长吁口气,“我终于能给丹青一个交代了。”
    裴砚舟看着纸上鲜红的指纹,接过来拿给吉祥看了眼,他们在菜刀和竹筐上提取的众多指纹之中,都没发现过这枚真凶指纹。
    范拓藏得太深,论动机还不如范逸充分,在凶器及现场都被伪造的情形下,破案难上加难。
    吉祥从没办过这么憋屈的案子,就像一拳头打进水里,攒足的力气随波逐流。
    她不禁恼怒袁随遇:“这不是多此一举么,你们报官去抓范拓不就好了,何必害人害己再惹祸端?”
    “裴无常,你、你们……”范拓看清裴砚舟和吉祥的脸,恨不得再晕死过去,“哲儿,他又不是阎王,你跟他啰嗦什么?”
    袁随遇在他身上耗尽耐心:“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你那儿子罪孽深重回不来了,我只是骗你亲手烧掉那幅赝作畏罪自焚,可惜裴大人救了你,但你还是难逃一死!”
    说着,他朝范拓后颈狠劈一记手刀,范拓脑子还晕乎着,晃悠悠地瘫倒在地上。
    袁随遇转身直奔裴砚舟,袖子里笼着股异香,暗红色的粉末扑面袭来。
    吉祥脸上蒙着那层香,倒在裴砚舟怀里昏昏欲睡,裴砚舟强撑着精神怒视袁随遇。
    他面露愧疚朝他拱手一礼:“裴大人,我将如约道明真相,然师弟不在了,我也不会独活,谁也不能更改我和范拓的死局。”
    袁随遇眼角斜扫地上的范拓,“丹青混进茶馆也没能阻止季小姐遇害,他明知范家父子是凶手,却能预见去衙门报官,将以证据不足被打发回来。”
    他这话也是回应吉祥的疑问,“如果报官就能讨回公道,我们何苦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后来,丹青将季小姐的尸体藏进茶馆雅间,满脑子想的都是让范家父子偿命,我阻止不了他,只能陪他一起死。”
    裴砚舟淡道:“季小姐的丫鬟找到雅间,当时你和那具尸体都在房里,那你身边哭泣的女子又是何人?”
    袁随遇黯然点头:“小姑娘看到了我的脸,她可能是惊慌过度,将丹青的哭声错认成她家小姐。”
    原来是万丹青为季思思哭泣,裴砚舟再次望进他那双琥珀色眼眸。
    “雅间里的烛光照进你眼底,那丫鬟还以为撞见了长着金色眼睛的鬼面人。”
    袁随遇无奈苦笑:“丹青将她撵走也是为她好,即便那姑娘都不记得买过他的画。那晚事发仓促,我们不知如何揭发范家父子的罪行,且能轰动京城给衙门施加压力。”
    “于是我想到模仿花朝蝶骨案,闹到满城皆知人心惶惶,在裴大人回京之前,事情都照着我预想中的发展,范哲的罪行重又被世人提起,赵府尹也不敢借口证据不足敷衍百姓。”
    “那时我时常给范拓托梦,撺掇他进宫毁掉那幅赝作,造成他畏罪自焚的假象。随后我打算杀了范逸,冒充范哲鬼魂向世人赎罪,道出花朝蝶戏图的真相。”
    袁随遇看着裴砚舟满眼悲苦,“没想到裴大人这么快就抓住范逸封锁茶馆,我和丹青知道逃不掉了,索性再拉一个赵府尹陪葬!”
    “可丹青他走得那么决绝,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就算我挟持皇后被当场抓获,他们也以为我是范哲,除了裴大人,谁也想不到我是谁!”
    “从那以后越发不可收拾,我又去给范拓托梦,说是我操控丹青替他顶罪,那老东西对我唯命是从,今晚也被我骗去烧了那幅赝作,只差一步,我就大功告成……”
    “然后和他一起葬身火海吗?”裴砚舟空洞的眼神陡然凌厉,他怀里的吉祥也坐直了身子,两人目光清醒,根本不像是中了迷魂散。
    “你们……怎会如此?”袁随遇慌乱后退,吉祥甩了下胳膊,双手指骨捏得嘎巴响。
    “你给范拓和皇后托梦,实则是迷魂散使然,这点伎俩早就被裴大人识破了,我们事先服过解药,怎么可能蠢到中你的计?”
    袁随遇顾不得争辩,扭头拔出匕首刺向范拓胸膛,裴砚舟抬脚踢中他手腕,他整条手臂发麻连匕首都握不住,咣啷掉在地上。
    吉祥捡起那把匕首别在腰间:“你别再自作聪明了,拉他一起死又能改变什么?最后还是要裴大人替你收拾烂摊子!”
    裴砚舟当着袁随遇的面,将范拓亲笔写的供状对折起来,凑到烛台前烧成灰烬。
    袁随遇想不通他此举何意,痛心疾首地哭喊:“不能烧啊,这是丹青用命换来的罪证。”
    裴砚舟将烧成灰团的纸屑丢进香炉,侧过脸瞥他一眼:“不用装神弄鬼,本官自有办法让范拓偿命,范逸不仅犯下欺君之罪,他还亏欠过那些无辜的姑娘。”
    “万丹青身死罪消,林煦却在牢中等候发落,林简和袁随遇多年前均已安葬,赵府尹与他们的死都脱不了干系。”
    “至于皇后被挟持一事,她宁愿当做没发生过,更不希望公之于众。”
    裴砚舟一步步逼近袁随遇,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他自惭形秽,殿外亮起点点火光,裴砚舟镇静自若地放低声音。
    “山河无恙,百姓安稳在本官看来方为正道,因此,你只能是格泰。”
    袁随遇嘴唇颤动着无言以对,吉祥拎起他后衣领拽到窗边:“还愣着做什么,快走啊你,别给我们添麻烦了好吗?”
    袁随遇浑浑噩噩爬上窗台,泪眼模糊地又看一眼裴砚舟。
    对他而言,活着无疑是种折磨,自从他换上这张脸,世上便已没有袁随遇。
    但他时常认不清自己是谁,唯有裴砚舟告诉他,继续作画才是留在世间的意义。
    既是如此,他将用一生去赎罪。
    吉祥关好窗户捏了捏眉心,裴砚舟又往身上揽了件大麻烦,可她怎么一点都不烦呢?
    “大人,你快想想该怎么结案吧,我都替你犯愁!”
    裴砚舟笑看地上的范拓:“真凶都落网了,还怕结不了案?”
    殿外传来魏平和钟朔的声音,吉祥嘟起小嘴推他一把:“大人快去吧,别叫他们着急。”
    裴砚舟打开殿门迎出去,吉祥弯下腰去背范拓,忽然闻到熟悉的胭脂芍药香,她蓦然愣神往身后看去。
    香案上那堆阴森牌位中,有座名为庆元帝祁骞的牌位啪嗒晃动了下。
    紧接着,殿内烛光顷刻熄灭,吉祥眼前陷入无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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