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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东窗事发

    焰火跃入那双琥珀色眼眸,吉祥骤然想起传说中的金瞳鬼面人。
    那晚在茶馆漆黑的走廊里,丫鬟小青看到的魅影真凶就是他吧,可他竟然是范哲?伏法多年早已不在人世的杀妻凶手!
    眼前这一幕诡异到令人发怵,裴砚舟怔然与范哲对视,仿若回到刑场血雨漫天的那一瞬,时隔数载再次上演生死对峙。
    纸张被灼烧的焦糊味四下蔓延,嘶嘶燃烧声像火蛇吐着信子钻进耳膜,吉祥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她也不怕凭空冒出来的鬼魂,怒指双目惊恐的范拓:“死老头子,你竟敢放火毁灭罪证,还不快给本座让开!”
    吉祥冲上前拿起椅垫扑灭画上火苗,范拓失魂落魄地瞪大浑黄老眼,他看到裴砚舟闯进来就想逃了,自己那双腿脚却不听使唤。
    他背靠着墙往后挪动两步,扑通跌坐在地上,手里烛台打着转儿滚进墙角。
    灯芯被火油淹灭的瞬间泚起灰白烟雾,微不可察的火光孱弱晃动几下,似有若无舔舐着窗边帘幔,重又翻腾起蜿蜒火蛇。
    吉祥刚收起半幅残画,惊觉身边起火拿起椅垫扑打帘幔:“不好,书房着火了。”
    窗外夜风冷冽吹得火星飞窜,像荒原上的蒲公英遍布各个角落,已然掀起焚噬周遭的汹涌焰潮。
    吉祥没工夫耗在这里,她丢下着火的椅垫,揪起倒在地上的范拓往外拖行。
    “大人,火势止不住了,我们快走……”
    内室燃烧的火光映入裴砚舟眼底,他沉静地审视着眼前的范哲,不见当年临刑前的愤恨与不甘,反而有种难以言说的绝望。
    “你不是范哲。”他看着那张酷似范哲的脸庞,一语道破对方伪装的身份,“你究竟是何人?”
    吉祥拖着浑身瘫软的范拓跑出去,听到裴砚舟的质问停下脚步,她还没看清“范哲”脸色变化,手里的范拓突然疯狂地挣扎起来。
    他没听清楚裴砚舟那句话,双目血红向儿子求救:“哲儿,你不是说没人发现我吗?你快想法子把他们通通带去阎王殿……”
    “死老头子瞎说什么混话!”吉祥抬脚猛踹他后腰,疼得范拓翻起白眼嘶声叫唤。
    裴砚舟察觉“范哲”眼里流露出慌乱神色,他右手在袖子里有动作,脚尖迅速扭转背过身去。
    说时迟那时快,裴砚舟飞身上前将吉祥护在怀里,反手要去抓那人手臂,却见“范哲”从袖中拔出锋利匕首刺向范拓。
    “哲儿,不要啊,我是你爹……”范拓被吉祥踹得两眼昏花,又见最疼爱的儿子向自己拔刀,吓得魂飞魄散昏死过去。
    吉祥也以为范哲是冲自己来的,正要将那恶鬼打回地狱,意外发现他要杀的人是范拓。
    咦,范哲生前不是最恨裴砚舟吗?他怎会在东窗事发之际,将刀刃瞄准了自己老子?
    “住手!”裴砚舟扣住“范哲”腕子卸下匕首,攥住他手臂拽出起火的书房。
    那人却不肯走,靠坐在门槛上闭嘴不言,抬起头冷冷地看着裴砚舟,眼底是无尽的苍凉。
    他宁愿以范哲的身份再死一回,也不肯被裴砚舟缉捕治罪。
    拉扯间,裴砚舟感觉到他手腕跳动的脉搏,这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绝不可能是范哲的鬼魂。
    裴砚舟望进他那双琥珀色眼眸,有个大胆的猜想浮上心头:“你是格泰画师,你为何要假扮成范哲?”
    吉祥回头看向面容灰败的那个人,谁那么想不开把自己扮成范哲?再说,她离开德寿宫之前,格泰不是坐在王子身边看皮影戏吗?
    就算另有他人戴上面具顶替了格泰,那鞑靼画师就是金瞳鬼面人?是他杀害了季思思,指使万丹青轰炸府衙?
    这一连串疑问快把她搞糊涂了,宫里巡逻的侍卫看到火光赶来书房,她听到脚步声心急如焚:“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倘若依法行事,裴砚舟应该不管不顾将此人带回衙门,并将范拓父子伪造画作的罪行如实禀告皇帝。
    但随着脚步声不断逼近,他忽然改了主意,绝不能将此人交出去,否则他将错失真相。
    “小祥子,你先把范拓带走,切记避开宫里侍卫。”
    吉祥被焦烟熏黑的小脸绽开笑颜,她就喜欢裴砚舟将律法抛到脑后,特立独行的这一面。
    “走水了,走水了……”吉祥一手抱着那幅残画,背起身如烂泥的范拓跑出书房。
    裴砚舟屈膝半蹲与“范哲”目光平视,心里有个推测急需证实。
    “我不会让你在这里杀了范拓,但他不死你真能甘心吗?袁随遇,但凡你还念着万丹青搭上性命的同门情谊,你只能选择相信我。”
    听到这个快要遗忘的名字,对方晦暗眼底灼烧起金色焰火,他死死地瞪着裴砚舟,呼吸急促,鼻孔因过度激越翕动涨大。
    裴砚舟目光如炬似能看穿所有伪装,火光飞溅四射,对方在无声的较量中败下阵来。
    袁随遇苍白的嘴唇剧烈颤动,像有满腹冤情无处诉说,隐藏多年的悲伤涌上眼眶,像个委屈的孩子凄然泪下。
    裴砚舟暗自松口气,他猜对了。
    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裴砚舟强硬地抓起他肩膀:“快跟我走!”
    这一次,袁随遇没有拒绝,他眼含热泪追随裴砚舟而去。
    “大人,我在这儿。”吉祥在廊檐下朝他们招手,裴砚舟拽住袁随遇跳下去,借着夜色掩映远离陷入火海的殿宇。
    裴砚舟来过皇宫多次,他清楚在混乱时刻无法离宫,也有把握找到暂时安稳的落脚之地。
    浅淡月光穿过浓密叶隙,笼罩着隔绝在尘嚣之外的明正殿。
    今晚皇帝寿宴,平日值守的宫女都在前殿帮手,独留这一片清静之地。
    裴砚舟察看四周无人关上殿门,堂前供奉着祁氏皇族的历代祖先,他带袁随遇走到那些牌位前,背过身坐在蒲团上。
    吉祥将昏迷不醒的范拓丢在旁边,也拉了张蒲团坐下来,拿出丝帕擦去脸上灰渍。
    香案上两盏烛台跳跃着昏暗光芒,袁随遇眼里的金光随之黯淡,恢复了平日常态。
    吉祥好奇地瞅对方两眼,他眼瞳颜色极浅,扮成鞑靼人恰到好处的合适,难怪混迹在乌托罕王子身边都没被人发现。
    “欸,你到底是哪里人啊?我们大人都把你救出来了,好歹说句话凑点人气儿,真把自己当成范哲的鬼魂了?”
    她仰起擦净的小脸,语气有些不善,却有种久违的亲切感。
    袁随遇自嘲地笑了笑,既然被裴砚舟揭穿了身份,他也没必要再假装鞑靼口音。
    “好久没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了,不愧是鬼差裴无常,大理寺断案如神的廷尉大人。”
    听他与胡班主相似的坞县语调,裴砚舟沉声纠正道:“本官现在是渭水县令。”
    时隔多年回到燕安,袁随遇打听到裴砚舟的境遇难免唏嘘,身居高位之人蒙冤被贬,但他依然宠辱不惊,这般气度着实令人折服。
    “那你叫什么名字?”吉祥来回打量他和裴砚舟,这两人居然有秘密瞒着自己?
    裴砚舟看她纳闷,随即解释:“他就是万丹青的师兄袁随遇。”
    吉祥惊讶地张了张嘴,拖着身下的蒲团坐近了些,恨不能把他那张脸瞧出个洞来。
    “你、你两年前并未死于劫匪之手,那你家人怎就答应领回尸身下葬了呢?你何时变成了鞑靼画师,你这张脸也是戴的面具吗?”
    可她看不出黏有面具的痕迹,袁随遇怎会长成范哲那般模样?
    袁随遇避而不答:“裴大人,我想先问一声,您是如何识破我的身份?”
    他嘴角噙着苦笑,倒也不是故意卖关子。
    犯下模仿案以来,他自以为无懈可击,但在裴砚舟眼里却是无处遁形,早知遇上不可战胜的对手,他该早些对范拓父子下手。
    裴砚舟透过范哲那张脸,看到的是与范哲截然不同的陌生人:“其中缘由说来话长,自从我们追查到万丹青,你和林简的遭遇也不再是秘密。”
    “后来林煦招认私藏蒺藜火球,皇后被人挟持画下蝴蝶图,种种迹象表明,幕后主使是石道子门下的弟子,出入皇宫便利,不仅能混入皇后寝宫,还能将匕首冒充饰品带进殿内,且与范拓父子有深仇大恨,曾被怀才不遇的悲愤折磨多年……”
    裴砚舟每说一句话,袁随遇的气息就加重一分:“纸包不住火,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秘密。”
    “当年我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倾家荡产在鬼市给自己换了张脸,此事我家人并不知情,便认领了那具面目模糊的尸体,带回老家安葬就此结案。”
    袁随遇用力搓揉本是他仇人的那张脸,厌恶地连声叹息。
    “多亏林简和万丹青从乱葬岗找来那具尸体,趁乱将我救走蒙混过关,但我不想连累家人和同门,就把自己变成这副鬼样子。”
    “我当时只想亲手杀了范拓父子,但我潜入范家发现那幅花朝蝶戏图,原来他们献给皇上的竟是赝品。所以我改主意了,范哲伏法算是便宜他了,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们范家身败名裂。”
    “但我除了作画别无所长,既然燕安容不下我,天大地大,总有我容身之处吧。后来我流落到军营,听说朝廷有意与鞑靼谈和,乌托罕王子又是惜才之人,我就跟去鞑靼做了宫廷画师。”
    裴砚舟捕捉到其中漏洞:“乌托罕王子知道你不是鞑靼人?否则短短两年时间,你怎能完全融入当地生活,却不被他识破身份?”
    好一个裴无常,他越想掩饰越是藏不住,怎能将自己的恩人牵扯进来。
    “我所做的一切都与王子殿下无关,当初是我骗了殿下,自称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殿下爱惜我有作画才华将我留在宫中。”
    袁随遇说到这里紧张起来,“王子殿下为了百姓安稳诚心求和,绝不能因为我有损长久大业,裴大人若能答应将我就地正法,将此事彻底掩盖过去,我可以把所有真相都告诉您。”
    裴砚舟淡漠目光透出几分凉薄:“你以为身死就能善终,毫不拖累乌托罕王子?袁随遇,你不是无知孩童,这世间岂有两全其美之事!”
    袁随遇手心里渗出冷汗:“王子殿下对我有再造之恩,如今两国交好也是民心所向,裴大人何苦徒增事端呢。”
    吉祥不耐烦地冷嗤了声:“呵,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在你残忍杀害季思思,指使万丹青轰炸府衙,挟持皇后出宫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手软呢?难为你有顾念王子的心思,可你不觉得为时已晚吗!”
    袁随遇心底陈伤被她撕得鲜血淋漓,猝然坐直身子瞪出眼珠,燥怒地低吼出声:“那是范拓逼我的!从头至尾都是范家父子的错!”
    吉祥被他吼得肩膀一哆嗦,裴砚舟起身横在他们中间,幽深眼眸漠然注视着袁随遇:“你该庆幸本官阻止你杀掉范拓,不然无人佐证,你所说的都将是狡辩之词。”
    袁随遇咬紧颤动的牙关,涨红双眼狠狠瞪着躺在地上的范拓,双手捏成拳头捏得咯吱直响,后悔自己太贪心,没能及早了断这桩孽债。
    对峙片刻,他在裴砚舟面前低下头:“裴大人,我和林简向来敬重您,可惜在我走投无路时,就连亲口申冤的机会都没有,高高在上的廷尉大人,怎会看到吾等蝼蚁之辈。”
    吉祥从裴砚舟身后探出半边脑袋,不悦道:“袁随遇,就算你有天大的冤屈,现在沦为了杀人凶手,还有什么资格抱怨裴大人?”
    “当年你没机会替自己申冤,如今你想报答乌托罕王子的恩情,就应当坦承罪行接受责罚,为那个无辜的姑娘赎罪。就事论事,范家父子欠你的公道,裴大人也会帮你讨回来,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袁随遇失神地摇摇头:“我这种人还有出路吗?丹青死了,我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不是在抱怨谁,而是感慨位卑人贱,连为自己争口气的余地都没有,不像今日借王子之势,终于能将自己的画作展现人前。
    “小姑娘,你说的对,我这个罪人死不足惜,但我应该报答王子殿下。”袁随遇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滑稽的表情,他流着泪看向裴砚舟,边哭边笑。
    “我没有杀害季家小姐,但我承认,是我害死了万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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