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四)

    樱桃酒酿造的步骤并不复杂,千萤起了个大早,先是剔除坏的樱桃,将剩下的清洗干净,再去掉樱桃梗,然后去皮、捣碎、去核,最后同酒一起放在坛子里密封,埋入土中。

    做完了这些,她开始给她种的花浇水、除草,然后跟他们一起晒太阳。晒够了太阳,她又开始研究怎么做糖葫芦。

    沈初黯去上早朝之前,她就在忙,等他上了早朝回来,她还在忙。

    他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不解问道:“木知知,你不累吗?”

    听到他说话,千萤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她还沉浸在昨晚的尴尬之中,自从半夜被自己惊醒,就再也没睡着。

    但千萤还是认真答道:“不累啊。这些花啊、酒啊还有糖葫芦,我从前都没见过,所以觉着新鲜,也更有热情。”

    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忙起来,就感觉不到尴尬。

    因为刚刚用手刨了土,又被她不小心抹在了脸上,所以她现在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像个大花猫。

    沈初黯走近她,一只手伸向她的脸。

    千萤瞪大眼睛,身子后仰:“你做什么?”

    他用手指蹭下她脸上的土,放在她眼前,不怀好意地问:“你是用脸刨的地吗?”

    “……”

    千萤摸了摸自己的脸,表情登时变得窘迫。

    她再一次感慨:“其实你不说话的时候还挺好看的。”

    沈初黯冷哼一声,坐在了她晒太阳时坐的小椅子上:“我就当这话是在夸我。”

    “喂——你别坐我椅子呀。你坐了,我坐什么。”

    今天的日头很烈,沈初黯抬起袖子,挡了下眼睛。之前的国师府,永远阴暗,如今阳光明媚,他倒有些不习惯。

    见沈初黯不搭理她,千萤叹了口气,又跑回房间搬了一个。

    她站在门口,忽地想起什么,问道:“你今天上朝,见到肖厌之了?”

    沈初黯神情慵懒,懒洋洋道:“见到了。”

    千萤观察着他的神色,问道: “你和薛竹卿差的那桩交易,应该就是他的性命吧。”

    他的表情渐渐冷下来:“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人越聪明,死得越快。”

    这是在恐吓她?

    千萤仰起小脸,有些倔强的反驳:“放心好了,我肯定死在你后面。因为你,死期将至。”

    “如果你现在反悔,我还可以帮你,度化这些怨灵。”

    沈初黯突然笑了:“木知知,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你应该也猜到了,这些怨灵是我的力量来源。这世界上那么多人恨我,你度化了他们,我也一样要死。”

    千萤纠结了一会儿,问道:“所以他们果真是你的刀下亡魂吗?”

    沈初黯面带讥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吧。”

    “木知知,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怎么,现在知道反悔了?”

    千萤也敛起笑容,表情严肃:“我从未反悔过。只是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为什么独独放过青遥?”

    如果不出意外,青遥就是那个他唯一放过的小男孩。

    沈初黯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她。

    他的眼神很凶,就那么牢牢地盯着她,口中的话爆发出强烈的情绪:“因为他和你一样蠢。明明像蚂蚁一样弱小,却义无反顾地去撼动大树。”

    “我的刀,不杀蠢人。”

    ……

    “肖厌之之所以难杀,是因为有人拼命护他,也就是那天的黑袍老者。虽然他极力隐藏,但还是能看出他的佛门功法。而肖厌之最常去崇严寺上香,每次去都捐大量的香火钱,所以如果想找到答案,便要去崇严寺看一看。”

    千萤和沈初黯坐在马车上,沈初黯非常难得地说了一长串的话。

    千萤专心地摆弄着手腕上的红绳,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她研究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它为什么解不下来。

    沈初黯用指骨敲了下车窗,马车慢悠悠地停了下来。

    他起身撩开车帘,跳下马车。

    他径直走到一处摊位前,认真地挑选起来。

    摊位老板正准备露出一个笑脸迎接客人,等看清来人后,他的魂儿都差点吓飞。

    那一刻,他把自己做过的所有亏心事都想过了。“您……您……”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列祖列宗保佑,让他去旁边那个摊位吧,那个刘三欠他好几两银子还没还。

    沈初黯拿出两根糖葫芦,问道:“多少钱?”

    老板勉强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不……不要钱,送您了。”

    沈初黯勾了下唇角,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他桌上,转身扬长而去。

    老板颤抖着双手捧起那锭银子,他手心满是冷汗,浸得银子滑不溜手,险些没掉在地上。

    沈初黯回到马车上,将糖葫芦递给千萤:“正好看到,就顺便买了。吃吗?”

    千萤头也没抬,像是没听到他说话。

    沈初黯兀自在她对面坐下,一边盯着她,一边把糖葫芦送入口中,咬了起来。

    千萤低着头,眼睛偷偷瞄着他手中的糖葫芦。

    那串崭新而诱人的糖葫芦被伸到她嘴边,她没忍住,也咬了一口。

    咬完之后,她愣了一会儿,随即反应过来,把头撇开:“你别以为一串糖葫芦就能收买我。”

    “那两串呢?”

    “不行,我是蠢人。”

    “十串?”

    “不行,我很蠢。”

    “一百串?”

    “成交。”

    千萤抬起头,嘴里含着糖葫芦,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半柱香后,他们到了崇严寺。

    千萤先一步下了马车,回头低声问道:“你要不要易个容啊?万一他们不让你进呢。”

    沈初黯嘴角噙着笑:“不必。他们说不定巴不得我来。”

    他们走过拐角,竟赫然碰到了一个熟人。沈初黯见到来人,嘴角渐渐耷拉下来。

    千萤惊道:“尘道长,这么巧啊。”

    尘归雪温柔一笑:“好巧。”

    “道长来这里做什么?”

    “我师傅让我来此地拜访几位故人。”

    沈初黯作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修道之人跟和尚也能交好,真是稀奇。”

    千萤两边来回地望着,他俩为什么总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也才认识没多久啊,怎么就互相看不顺眼了。

    “我们快进去吧。”

    他俩好不容易才达成一致,朝着崇严寺走去。

    寺庙的山门由红砖砌就,中间和两侧各有一个方便通行的拱门,房顶是古老的人字形房檐。檐牙处刷着红漆,高耸入云。

    房檐的边缘有几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动物雕像,檐角的铃铛发出厚重的声响。正门上方立着一块黑色的牌子,上面用金漆雕刻着三个字:崇严寺。

    到了寺庙门口,一个光头的灰袍小和尚单掌行礼:“几位施主,进寺之前,须得净手。怕手中脏污,亵渎了佛祖。”

    说着,又一个小和尚端着一盆水走了过来。

    “怎么此前从未听过,贵寺有此规矩?”

    小和尚又行了个礼:“入寺前净手,本就是约定俗成的。之前我寺为施主方便,就未曾强加要求。但前些日子,竟有人用脏手触摸佛像,还染上了污渍,这才不得已而为之,还请施主见谅。”

    听了小和尚的一番话,千萤率先伸出手,放在盆里洗净。

    待她洗完,小和尚又说:“男女不同盆,去换盆水来。”

    千萤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小和尚答:“自然是为了女眷的名声。”

    三人相继都净了手,小和尚才终于放行。

    沈初黯又问他:“往日崇严寺香客众多,为何今日只有寥寥数人?”

    “因为今日明镜法师病了,不能为香客们吟诵经文。”

    尘归雪惊道:“明镜法师病了?何时病的?我们可否去探病?家师从前与明镜法师交好,还派我捎了书信前来。”

    小和尚迟疑道:“这……明镜法师病得很重,怕是不太方便。”

    沈初黯手指轻敲手臂,用关心的语气问道:“明镜法师病得这么突然?”

    小和尚未曾生疑,回道:“是啊,前些日子还在下雪,这几日骤然回暖,许是老人家身子骨承受不住,便倒下了。”

    千萤问:“那除了明镜法师,可还有其他法师在?”

    “空玄和尚和缘修法师在,他们正在殿内吟诵经文。”

    这两位也都是京中极负盛名的和尚,尤其是空玄和尚,年纪尚轻便有极强的悟性,被众人称为佛子。(1)

    千萤向小和尚道了谢,然后看向沈初黯:“现在去哪?”

    他饶有兴致地笑着:“先去看看没病的两位。”

    “尘道长还要和我们一起吗?”他似笑非笑地问道。言外之意,就是让尘归雪别跟着他们。

    但尘归雪好似没听懂他的画外音一般,回道:“家师也给他们二位写了书信。”

    …

    “空玄,你真的太令我失望了。”

    “你确是天赋异禀,可如今……你的圣心早就不在了。你若执意要用此佛珠,那就别怪我将你逐出崇严寺。”

    年轻俊俏的空玄和尚跪在蒲团上,缘修法师站在他对面,紧闭双眼,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空玄跪坐着,手中不停转动一串佛珠,一言不发。

    缘修捂住胸口,神色痛苦:“罢了罢了。师兄知道你心里难受,你一个人在此好好想想吧。”

    就在这时,千萤他们走了进来。

    千萤双手合十,向他们行礼:“缘修法师。”

    “空玄和尚。”

    跪坐着的空玄忽然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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