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婚(四)

    人间一日,地下一年。

    沈初黯在十八层鬼域已经过了一年的光景,人间应该才不过短短一日吧。

    他来这里的第一天,整个鬼域全副武装,如临大敌。冥王甚至亲自给他戴上锁链脚铐。

    他有些想不通,自己到底有何不同?值得冥界如此忌惮。

    与幻境中一样,他独自呆在特制的牢里,每时每刻都有挟着冰、雷、火多个元素的剑刺穿身体。各个元素相互作用时,他能听到自己身上发出滋滋的烤肉声。

    他被挂在半空中,行动受限,除了上刑,根本不会有人进来。他也听不到牢外的任何声响。

    有些时候,他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快不会说话了。

    沈初黯余光看着角落里的那株曼珠沙华,终于明白幻境中的自己为何一直跟它说话。

    只是这朵花里住着的,到底是谁的神识?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可我总觉得,我应该认识你。”

    “你花瓣上的气息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那朵花扭捏地摇了两下。

    沈初黯自嘲轻笑:“这牢里只有我们两个,你不会说话,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人,不,有个怪物,他叫沈初黯。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来自哪里,只能漫无目的地活在极阴之地。”

    “他刚出生,亲人就全都死了。他什么都不懂,活得像个行尸走肉,饿得狠了,什么东西都能往嘴里塞,这样才能勉强活下去。”

    “直到有个人闯入他生活的地方,让他知道他应该有个名字,这世界上也不止他一个人。他应该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他出去了,却也只能混迹在死人堆里,因为在他看来,那就是食物。有一天,他在一个死人身上捡到一本破破烂烂的书,然后就一直藏在怀里。”

    “之后他又捡到了许多本书,开始一点一点摸索着识字。因为他也想拥有一个名字。”

    “他又拿出第一本书,认出了第一页上的八个字:诞生之初,黯淡无光。所以他给自己取名叫初黯。”

    “后来他懂得越来越多,知道了死尸是不可以吃的。他从前吃的,是亲人的肉,喝的,是亲人的血。他悔恨到,一片一片割下自己的肉,想亲自体会蚀骨之痛。”他的手臂动了动,引得剑下落的速度快了些,拴着他的锁链也发出阵阵响声。

    “其实,这世界上有很多人爱他,不过爱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也许只有从容地面对死亡,淡定地走向既定的命运,身边的人才会安好。”

    “你说是吗?”

    那朵花垂下花瓣,像蔫了一样。

    他的鲜血在地上汇成汪洋,淹没了它的根茎。

    ……

    一声惊雷在窗外炸响。

    千萤猛然惊醒,太阳穴一阵阵刺痛。

    明晃晃的闪电如同一条银龙,昙花一现,稍纵即逝。灵堂内明亮了一瞬,又重新归于黑暗。

    窗子被强劲的风吹开,像被海浪席卷的小船,在黑暗中疯狂摇摆,引起一阵哐哐的巨响。大雨从打开的窗子闯进来,伴随着冷意和失意的风穿透千萤的身体。

    她默默打了个寒颤。

    千萤从地上站起身,顶着寒风和大雨关上了窗。

    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返回到灵柩旁,细细抚摸着上面篆刻的花纹。

    “我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梦?”

    一道微弱的灯光映在门纸上,随后响起急促而小心的敲门声。

    “姑娘,陛下传旨。”

    大半夜的,传什么旨?

    千萤迷迷糊糊地应下,带着疑虑走了出去。

    几个公公撑着伞站在雨中,见她来了,直接打开圣旨念了起来:“国师沈初黯被人杀害,朕深感痛心。国师生前请旨,财产充公,求赐姻缘,特此恩准。”

    公公看着她笑起来:“陛下还说,要让国师落叶归根,所以麻烦姑娘送灵柩去范阳,然后在范阳举行……”他顿了顿,打量她一眼,才继续道:“……冥婚。”

    沈初黯竟然还有后手,这是多害怕她跑了呀。

    千萤抱臂回望,笑道:“我能拒绝吗?”

    “不能。”

    “行。那财产给我留点。”

    路途遥远,她需要钱买糖葫芦。

    公公一愣,似乎被逗笑了,夹着嗓子道:“姑娘放心,陛下给你留足了盘缠。”

    千萤伸出右手:“先让我看看。”

    “……”

    他从身后的小太监身上取下包裹,递给她。

    千萤打开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才满意地点点头。

    公公带来的人把府内的财产都搜刮了出来,装在马车上带走。

    他们离开以后,千萤回到灵堂,忽然闻到一股烧焦味儿。

    不好。

    她慌忙推开门,滚滚的浓烟扑面而来。

    灵堂竟然起了火。

    可外面还在下雨,这火怎么烧得起来?

    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千萤想也没想就冲进去,双手抓住灵柩的两端,艰难地往外拖。

    她的脸抹上了一层黑色的烟灰,显得很是狼狈。

    她拖了几尺,这大火却突然停了。她弯下腰,喘着粗气。

    房间内沉寂了一会儿,她一边咳嗽一边开口:“尘道长,是你吗?”

    尘归雪现了身形,与她面对面站着,欲言又止。

    “你怎么知道是我?”

    千萤笑笑:“能在雨中放火,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做到。”她指着灵柩,问:“道长与他的恩怨,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尘归雪向前走了几步:“我不是恨他,我是担心你。你可知,他有多少仇家?多少人谋划着抢夺他的尸体?你妖力薄弱,送他去范阳,一定会遇到危险。更何况……”

    “何况什么?”

    他叹息一声:“他已经死了,你何必嫁给一具尸体?有我在,没有人可以逼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跳进火坑。”

    千萤抬眸看他,笑着说:“道长想帮我,是好心,我很感谢。只不过,有些行为名义上是帮忙,实际上却是枷锁、是负担。”

    “尘道长仙风道骨,气质出尘,却擅自烧凡人灵堂,是不是不太合适呀。”

    “而且,我不是被迫,我是自愿的。”

    尘归雪忽然觉得,她此刻的表情有些熟悉,熟悉得有些心痛。

    他这几日,到底是怎么了?好像自从遇到她,他已经不止一次做出反常之举。

    他捂住胸口:“抱歉,我是一时心急,考虑不周,还望见谅。”

    见他道歉,千萤摆了摆手,“没关系,反正灵柩还好好的。我还想谢谢你,用火给他烤上一烤。谁让他之前老是欺负我!”

    尘归雪的脸色由阴转晴,不易察觉地笑了笑:“要是谁再欺负你,我帮你欺负回来。”

    千萤点点头:“嗯!”

    他余光一瞥,忽然看到她手上红了一块。

    “你的手受伤了。”他低声道。

    他伸出两根手指,凝出两个白色的光球,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手。这一动作很轻很轻,像用羽毛拂过易碎宝石。他的手指微微颤着,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恐惧和慌乱。

    温热的触感传入千萤的神经末梢,她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两声,将手往袖子里拢了拢。

    尘归雪也缩回手,握紧了拳头:“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一下你的意见。”

    千萤不解地歪头:“什么事啊?”

    他无比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想跟你一起去范阳,这会变成你的负担吗?”

    不是护送,也不是保护。

    而是,跟她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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