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底下出现一张纸巾，是谢阳：“鼻涕。快掉下来了。”
周红月接过，隐蔽地把纸巾拉到鼻子下擦了擦。财务的负责人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汇报完坐下，下一个是交警队。廖局是军人出身，讲话很少有废话，除了骂人的时候。技侦、治安队、经侦的两个队长都汇报完了，周红月坐如针毡，看着廖局翻过一页，开口：“下一个，刑侦一队，负责人起立！”
静默，大厅里连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一队所有人大气不敢出盯着脚下，走道边的空位此时更加扎眼。廖局像没看见一样，手指叩着讲桌，秒针每走一格都有如鞭刑。将近一分钟过去，当谢阳即将坐不住，想站起来随便扯个谎救场的前一刻，急促的脚步声突然远远传来，越来越近。后排不少人不禁回过头，声音抵达门外的那一刻，惊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周红月也回头。
是叶宇谦。
他进门后没有慢下来，顺着走道一直往前跑。有几个二队的人站了起来，叶宇谦径直从他们旁边跑了过去。谢阳回头想问怎么回事，周红月盯着叶宇谦，见对方跑到了走道尽头，一个跨步跳上台。
叶局在这时抬起了头，郑局的脸色煞白，不知是不是被吓的。廖局仍然低头看着档案夹，叶宇谦三步并两步走到他侧面，倾过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廖局转向麦克风：“下一个，食品药品监管队！”
台下哗然一片，谢阳揪住周红月问这是怎么回事，廖局抄起档案夹猛敲讲台：“安静！汇报继续！”
两排外的岳超风给他递了个疑问的眼色。周红月无奈，他什么都不知道。叶宇谦从台侧面下来了，往他们的方向走。周红月以为他要归队，于是侧过身，不想被叶宇谦叫住：
“小红，下一楼停车场，谢阳也是。立刻去。”
周红月愣了一霎，而后从椅子上弹起来。谢阳紧跟其后，不一会整个一队都跑了出去。两排长凳空荡荡，岳超风目瞪口呆，回神后赶紧捅前排的郭晋：“他们这干什么，跑防空警报吗？”
“啊？”郭晋显然没睡醒。
汇报扔在继续，接下来轮到禁毒支队，岳超风想起自己就在后两个，赶忙翻稿子，看有什么可以胡诌的。叶局问了几个问题，支队长简单回答了，看样子快要完事了。岳超风瞟向叶宇谦，就靠叶队长帮他拖时间了。叶宇谦正端坐在长凳最左端，这时低下头，像是看了一下手机，而后对旁边比了个手势。二队全队人马齐刷刷起立，跟着他疾步出了门。
“哎，这，你们……”岳超风脸上血色全无，试图抓住其中一个人，而这时台上廖局的声音飘下来，有如审判之剑：“下一个，鉴定科，负责人起立！”
最后一个人消失在门框后，岳超风在众人的目光下颤抖着站了起来：“本、本周的工作，这个，我们解剖，啊不鉴定了五具遗体，十八件证物……”
郭晋回头看了他一眼，岳超风一边念稿，一边不停抬手擦鼻子。原本三分钟的汇报被他拖成了五分钟，坐下的时候岳超风的牙关还在打颤。大会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进行着，剩下的三个队长说的话都驴头不对马嘴。最后一个人坐下，廖局啪一声合起文件夹，宣布散会，台下的人纷纷起身，议论的声音几乎要把讲堂掀翻。
叶局扫视一眼下面的人，打算不去管了，站起来拍了拍衣服。郑局朝下嚷着“安静！你们这什么纪律性！”叶局从后面绕过他，走向廖局：“廖局长。”
“能和我们几个解释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廖局正在把老花镜收进眼镜盒里，一言不发。在叶局以为得不到回答，准备离开时，手机突然响了，警报一样的铃声，响三下停一下。叶局一怔，这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模拟声效，全市局只有一个人在用。
廖局接起，当着他的面按了扬声器。
“追到了，三个人，人赃俱获。”是裴右的声音，“叶宇谦和我在一块儿。老叶，”
叶局眉头动了动，他居然知道自己在边上听着。
“准备发公告吧。”
第二天早上九点的市政大厦楼下满是车。即便公告发布没有请外人，C市的媒体还是都闻风而来。叶局前脚刚走出大门，外面蹲着的上百号人便蜂拥而上，端着话筒和录像机往他身上戳。面对此起彼伏的问题，叶局始终只用“调查原因，不便对外公布”一句话回应。
裴右走在他后面，冷着脸面对企图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的记者们。这种情境他倒也不是第一次应对了，仍然是每次都觉得烦躁。
“学着点吧，到我这年纪，你就知道这群人也挺可怜的了。”把车开回市局之后，叶局拉起手刹，在座位上幽幽说了一句。裴右坐在副驾上，每次两人一起外出，都是叶局坐的驾驶位。他知道不是这位副局长嫌弃自己的技术，只是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在刑侦待得久的人，都不会把性命随便交到别人手里。尤其是开车这件事。
“那你应该让叶宇谦来，他干这个比我擅长多了。”
“那些是本地新闻的记者，他们认得人脸。”
“听着不像件好事。”
叶局看了他一眼：“这是恶性治安事件，影响非常差，调查进展大部分都不便公开，很容易造成公众恐慌。你露面的话，市里那边好交代一点。”
“而且他们拍，对准的也是我。”说完这句话，叶局示意他下车。裴右咕哝了一句“说得好像我有多怕似的”，但没让叶局听见。
抢劫当天，劫匪使用了信号干扰器。通过无线电发出的信息都会受到拦截，这就是裴右的短信为什么延误了六分钟的原因。信号干扰器装在白色面包车上，抢劫开始前，白色面包车先开到后门运钞车专用的车库外，直到整个行动执行完毕，犯罪团伙准备携带现钞撤出时，才移动到大路上将他们带离。
这一信号干扰器是由一般的无线电装置改造的，在电信诈骗案中，经常会有类似的设备出现。二队在调查时缴收过几台，它们是通过私人交易在市场上流动的，有着固定的联络渠道和中间人。这一信息二队还并没有跟任何第三方人员共享过，而裴右在注意到叶宇谦贴在白板上的照片后，朝他问了三个月到两周前的交易状况。很快，他们便找到了一起和抢劫案相关的交易：发生在一个月前，交易内容是两台由常用无线电设备改造的小型信号干扰器。
参与这笔交易的中间人已经落网，从他的通话记录里，裴右找到了买方的联系方式。在技侦队最近三天收集到的交易里，出现了两台相同型号的干扰器，其中一个转让人的个人信息，刚好与此吻合。裴右通过警方安插的中间人联系上了这个人，佯装要接手，对方很快答应下来，并提出当天□□，显然是销赃心切，顾不得查证买主的背景。
在通话过程中，技侦锁定了电话机主的地理位置，在C市市郊的一条国道上。但在裴右询问交易地点的时候，对方突然不再回复，他意识到这个人可能察觉到了不对，准备向外逃逸，当即决定带人去追，赶在车开上高速之前，把他们拦截了下来。
三个人，两台信号干扰器，可说是人赃俱获。把人交给二队带走后，裴右彻底搜查了他们乘坐的车辆，并没有找到枪支和其他杀伤性武器。这一点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抓捕这群训练有素的劫匪会遭到激烈的抵抗，不过整个过程没有出现人员伤亡，总归是一件好事。
而在后座的坐垫下方，他们找到了装有十余万现金的钱箱。
这些是公告里向外公开的内容，罪犯落网的消息总能平息恐慌，但事实上，调查还在继续。审讯这三个嫌疑人的过程持续了两天。他们认罪得很快，在裴右拿出钱箱和信号干扰器两个证据之后，便都承认参与了银行抢劫。
行动开始前，他们随面包车抵达了车库。当时刚过午饭时间，值班人员正在换岗，他们没有走通向走道的后门，而是通过设备间的排风管道进入，然后穿过后楼梯，这两个地方都没有监控，最后来到办公区。
但关于如何进入银行大厅这一步，他们一直支支吾吾说不清。
在裴右提出再次调查大厅的监控时，其中一个人架不住招供了。他承认监控是有猫腻的，但并不是被加工或裁剪过，而是摄像头的角度移动了。抢劫前一天，有人在晚上营业结束后进入大厅，把摄像头朝外偏转了一点：这个角度足以使消防栓前面的盆栽落进画面的左下角，而将原先在边缘的一号营业柜台挡住三分之一。在从后楼梯抵达办公区外之后，透过门缝，他们用子弹击碎了屏风玻璃，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趁这个机会，三个人轮流从无人的一号窗口边缘翻出，进入到大厅内，举枪开始了行动。
射击屏风玻璃的人是林升武，同时他也是策划这一切的人。而在比对过不同日期的监控画面后，周红月发现抢劫当日，画面的角度和其他日期都不同，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有人回去把摄像头又掰了回来。很快，二次审讯外加辅助证据，一队找出了团伙在银行内部的共犯，是当天值班的安保员，他知道运钞车的出入时刻，所以劫匪团伙能利用装卸完毕的间隙，从停车场外不被察觉地进入到银行里。
这个人声称自己是被林升武买通的，在事发的一周之前，他被一个陌生号码联系，对方要求他做上述这些事，并提前支付了报酬。他没有理由不这么做，这个来路不明的人不知从什么途径知道了他的电话，那他一定有方法堵到他本人。关于抢劫本身，他并不知道什么，他只知道干完这件事，他得赶紧把手机号注销换成新的，然后离开这个地方。
而落网的三个人——其中一个并没有进入银行，而是驾驶着那辆白色的面包车，他们都给出了相似的说辞。他们本身各自有着前科，曾共同执行过几起盗窃，因为一些机缘和林升武有了交情，而后受他雇佣参与了这起有预谋的抢劫行动。但他们不觉得这是抢劫，因为照林升武的安排，他们根本不会将钱带走，而只是在把钱箱搬到面包车上之后，等到枪声一响，就打开箱子把钱撒到空中，并借机混入人群逃跑。这是林升武的计划，而他们也照做了。
那二十余万的现金是他们在逃跑之前顺走的：林升武在事前只交给了他们一半的酬金，另外的那一半，他说要在完成之后才会付给他们。而他人已经死了，这另外的一半酬金自然是打了水漂，没指望了。三个人对此都满腔的忿忿不平。
即使如此，只要有抢劫的行为发生，不管是否成功，中途有无放弃，都构成犯罪，说得多天花乱坠也没用。裴右一页一页地翻着审讯记录，在每页的最底下签字，他可懒得理这群人的说辞有几分真，这些是检察官要去管的，他就当是听个乐子。他在意的是这群人没提到的：人质，枪支来源，以及，林升武到底为什么费尽心机策划并执行这整件事，这显然不是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一年的时间可以完成的。
还有便是在枪声之前的第一声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