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的说法是人质并不在计划里。当他们撤出银行时，林升武突然从人群中挟持了一个人，他们都很意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趁乱逃跑时，他们并没有留意林升武和那名人质的去向，自然也不承认杀害林升武，即使他们有枪。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怎么用，枪支是林升武在前一天晚上交到他们手上的，因为看上去做工粗糙，他们还以为是假的。

    就这处疑点，周红月想过再进行一轮审讯，但裴右觉得没这个必要了：这三个人在此前没有执行过持械的犯罪，应该确实不会用枪。且根据当时现场的情况，他们先于林升武进入面包车，开枪时林升武在车外，倒下时是侧仰面朝着车内。可以断定开枪的人在车外，因为车内不存在这样的角度，可以用子弹从太阳穴击中他。

    疑点就这样又回到了林升武身上。但人证物证备齐，银行抢劫案已经可以宣布告破了。已知的黑市枪支流动记录里并没有符合本案条件的交易，林升武并不是从别人手中买到枪的。要么是他从熟人手中、或者通过偷窃得到的，要么就是他得到枪支的时间在很久之前，所以警方才无法追踪到。

    因为这个缘故，几个局长最终也没有召开新闻发布会，但也并没有再透露调查的动向。这个决定受到了公众的质疑，人们迫切地想知道是否所有相关人员都已落网。报社和电视台的车辆开始不时在市局外的马路上徘徊，在一个被审讯浪费的上午，心烦气躁的裴右面对楼下迭起的喇叭声终于爆发了，跑到窗前朝外大吼：“治安队的死哪去了，噪音扰民！妈的统统给老子抓了！”

    整个二层大通间里鸦雀无声，楼上的脚步也都停下来了，郑局这次居然没有出来责骂他。铃声这时响了起来，裴右把手机从裤袋里拽出来，点了接听键：“干什么！有屁快放！”

    “哟，裴队长啊，”电话那头的声音热情高涨得像是在度假，丝毫不受他口吐芬芳的影响，“连老朋友都认不出来了？”

    坐在餐馆里吹着空调时裴右已经冷静了下来。这次的餐厅挑在了江边，成春永自打上次靠电动车事件的详细报道出了名之后，已成功调任到城市新闻的本地新闻部，担任版块主编，顺带着连请客吃饭的排场都升级了一番。面前放着一杯冰水，工作日饭点的人不多，四周的桌子几乎都是空的。大约是因为没什么人在这个时间来闲逛，他心想，倒方便他们谈事情。

    对面坐着的成春永一身休闲西装的打扮，仍旧戴着金丝边框的眼镜，看起来确实是一派业界精英的模样。此时他正不急不缓地给煮茶的电炉调整火力，看起来并不赶时间。裴右看了看时钟，把从刚才起就一直攥在手上的笔记本抛到桌面上：“说吧，成大主编，今天又有何贵干？”

    “裴队长最近工作压力蛮大啊，”成春永一边用手给电炉扇风，天知道给这不用明火的电炉扇风能有何作用，一边说，“昨天的通告我看到了，一周之内嫌疑人落网，追回大半损失赃款，不愧是刑侦一队队长，每次出手必定所向披靡，在全市掀起热潮啊。”

    “得了，这话你跟市里说去，我们市局背的批评还没撤呢，老子这个月工资都发不下来。”

    “小事小事，一定一定。”成春永答应得痛快，好像他真的认识某位市领导一样。裴右扫了他一眼，出来时他带上了公文包，此刻正靠放在他左边的座椅上；手机没放在桌面上，应该是收起来了，看起来确实没有急事。他沉默了一会，等成春永把茶冲进杯子里、再把茶壶归位之后，才开口：“你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找素材吧。”

    “还真是没什么能逃得过裴队长的眼睛。”成春永很是时候地拍了个马屁，裴右习惯了，没理他，他也不在意，“发通告的时候，我们编辑部看了具体内容，里面说是主犯被击毙，重要从犯落网。之前事发的那条新闻我也有跑，据说被击毙的人姓林，35岁，籍贯在平沟村，有前科。裴队长有这个人更详细的资料吗？”

    “你不是记者吗，难道没自己找过？”

    碰了一鼻子灰的成春永嘿嘿了一声，只能进入正题：“这个平沟村的籍贯有些引起我们的关注。确切的说，是引起了我的注意。想必裴队长也已经就这个村子调查过了。”

    裴右打量着他，对方知道自己跑过一趟平沟村。

    “平沟村只是个小地方，没什么大事，我们报社也不会关注那里。”他推了一下眼镜，“但几年前在江滨晚报的时候，我写过一篇社会版专题，只是在当时没有引起多少反响。”

    他拿起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了一份旧报纸。

    “裴队长应该会觉得有意思。”

    裴右接过，标题是“夜半惊魂？山沟里的闹鬼学校”。

    “这篇是快三年前的报导了，当时给我提供素材的，是一群野外探险的爱好者。他们有天傍晚登山回来，走了一条新路线，经过河边的时候，发现远处有好几座平房，里面好像亮着灯。”

    “他们以为是附近村子的人家，但因为带的补给还充分，所以没想着进去。那时太阳正要下山，他们要穿过这片野地回到营区，突然间的有两个人开始感觉不对劲，心砰砰直跳起来。”

    “他们以为是自己想太多，坐下来休息，但没多久，整个探险队都感觉到心跳加速，头晕目眩。因为是荒野，周围没有人，他们想要不去那几栋平房看看，谁知那灯光忽明忽灭，再仔细一看，平房的屋顶都是塌的，里面根本就不住人。”

    “当时这几个人吓坏了，因为脚上使不上劲，几乎是连爬带滚地离开了这片区域。只等跑到再看不见那几座平房了，歇息一会，才慢慢地缓过劲来。回到C市之后，这几个人找去过的人打听，才知道附近村里的人警告过他们这些徒步者，不要到河对岸去。”

    裴右继续往下读，这一段末尾有张照片，拍摄的位置是河边，只看得见茂盛的苇草，河面平静宽广。这处景象有些许熟悉。

    “后来他们在地图上找了找，发现那一块最近的村子是平沟村。有传言说，那里在曾经有一所学校，但很久前就已经停办了，一直都没人去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不少人时不时地看见那里亮灯，大半夜忽闪忽闪，跟鬼火似的。过河去的人，只要靠近那片地方，就会开始头晕眼花，没来由地感觉到害怕，久而久之就没人敢去了。”

    “再后来，村里慢慢传开了，说那片地方是个乱葬岗。碰上不明不白死了的人，或者种种缘由没法好好下葬的，就都给随便埋在那里。有些怨气没消的，晚上就会出来作祟，引诱人过去。又过了一段时间，碰上了一年雨水特别多，有一场大雨下了两天，第三天人们再往那边看的时候，看见房顶和墙都全塌了。那里彻底变成了一片废墟，也就是后来那几个登山者看到的景象。”

    “这些事已经是很久之前了，比这篇报导还要早很多。也不知道平沟村现在怎么样。”

    脚再次踏上人民北路已是晚上的事。在见完成春永之后，裴右跑了一趟教育厅，试图找到报道里的这所学校。它的确存在，地点在平沟村和另外两个村子中间，是一所六年制的小学。因为长期生源不足，二十多年前和别的几所小学合并，学校的几栋楼房也就废弃了。因为离几个村子都比较远，没哪个村的村委知道怎么处置这些房子，它们便暴露在郊野无人问津。

    从年龄和档案上写着的毕业年份看来，林升武应该是那所小学的最后几届学生，他毕业后不久，学校就关闭了。这间学校不大，学生数量长期加起来不够三十人，有几间校舍，给教师和留宿的学生住。

    回到市局后整理了证词，提交了逮捕申请，他这才感觉到饿了起来。环视四周，桌上除了文件之外倒是干干净净，外面有人进门，谢阳和周红月刚吃完饭，从食堂下来。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们不叫外卖？”

    “九点了老大，这个点附近的店家都关门了。”谢阳道。

    “那什么匪呢？她们家不是开到十点吗？”

    “老大你不知道？我们好几天没见颜老板了。”周红月有些诧异，“这几天她的店都没有营业，前天我经过看见窗户都锁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会知道她去哪了呢。”

    裴右低下头，桌角的笔筒里插着一双竹筷子，还是上次买盒饭的时候留下的。

    收音机里的新闻结束了，开始播送夜间的音乐节目。招牌的灯熄着，两扇窗户外平时支起的木板现在降了下来，把窗完全封住。颜文斐用消毒剂擦洗着餐桌的桌面，完后把抹布晾在一旁。她拉下电闸，把探照灯摆在椅子上，灯头对准天花板，让光线散射到整个室内。

    洗完水池后残留的泡沫还未散去，空气里飘浮着皂荚的气味。长桌上的瓶罐已经清走了，摆在中间的是两个灯泡，她摇了摇桌子，而后站了上去。

    挂灯是平时不常清理的位置，在拆卸的时候有灰尘簌簌落下来。颜文斐屏住呼吸，等灯罩完全拆开后，把它放到桌面上，开始换灯泡。探照灯的光源有限，但好在灯的结构不复杂。两盏都换好了，她把螺丝刀放回桌上，准备下去把电闸打开。

    窗户的木板这时候被敲了三下。

    收音机里的音乐还在放着，颜文斐回头，窗封上之后，从里面看不见外面的人。她等着，外面的人没再敲了，但通过依稀的踱步声可以听出还在。

    她想了想，过去开了门。

    吱呀一声，裴右转过了头，踢着石头的脚停了下来。颜文斐站在门边，好像不很意外是他，扫视了一下周围，没看见其他人，问：“有事吗？”

    “要一份炒饭。”

    “我们今天不开，电灯坏了。”

    “电灯坏了，修了三天都没修好？”

    “前两天我在修煤气。”

    裴右看了一眼店里，探照灯的光线昏暗，桌上放着拆下来的灯泡和各种工具，椅子都倒放在桌面上，地面上铺着塑料纸，应该是真的在维修。颜文斐折返到电闸箱前面，测试了一下接通总闸，新换的电灯正常亮起，遂开始清理工具。裴右不请自来地走入室内，等她把桌子清空，而后去吧台后面接了一杯水，摆在桌上。

    他很是不客气地坐下，拿起来喝了一口，然后把带来的旧报纸甩到了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