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与重]一

    卷宗移交检察院后,后面姑且没刑侦队什么事了。这个坠楼分尸案是近半年最棘手的案子之一,不只是因为性质恶劣,更多是证据少、案情复杂。裴右去分局还档案,出门后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光论犯人穷凶极恶,他见过连续半年在同一个路段蹲点、连杀五个夜归行人的反社会,和张富民的案子相比,都算简单的了。

    中午时分的办公室难得清净。二队最近在忙一个跨省的网络诈骗案,犯罪团伙在多地流窜,受害人数众多。他打了个哈欠,肚子里发出一声响,于是顺着楼梯上食堂。

    食堂的长条桌上稀疏坐了几个人。电扇悠悠地转着,吃饭的人都在看新闻。裴右把饭卡拍在感应器上,拿过三荤一素的餐盘,朝后面瞥了一眼:“怎么今天人这么少。”

    “那是因为今天是周六,裴队长。”劳阿姨的嗓门一如既往地大,“大家都回家休息了,不像你,都快住在这里了。”

    裴右低头看了看餐盘。那一素是劳阿姨执意给他扣进去的一大勺菜,在整盘大肉的反衬下清新脱俗。他边收起饭卡边找着座位,最后挑了一张正对风扇的桌子坐了下来。盘子清了一半,他才想起来没拿筷子,于是回去拿。走到窗口附近,劳阿姨看见了他,又出声了:“青菜吃完了没有,裴队长?要不再来点?”

    “那不叫青菜,劳阿姨,那叫咸菜。”裴右从消毒柜里往外抽筷子,“你见过哪根青菜从头到脚都是黄褐色的?”

    “哎哟,裴队长,瞧瞧你,又给自己不吃菜找借口。”

    “借口不用找,到处都是。”裴右把筷子甩干,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

    劳阿姨不生气,脸上还是喜滋滋的,像是已经面对过他的胡搅蛮缠很多次了。电扇吱呀吱呀地转,角落里的电视是上世纪的机型,摆在高高的斗柜上,正在放午间新闻。裴右低头吃饭,饭堂里其他几个人陆续吃完,放盘子时发出丁零当啷的碰撞声。劳阿姨把盘子扔进脏碗篮后,接到个电话从侧门出去了。

    操着方言的说话声顺着走廊渐行渐远,饭堂里只剩下裴右一个人,以及电视机扬声器发出的微弱节目声。中午过后,还留下来的人所剩无几,走廊上几个三楼办公室里的人一起去接水,路上闲聊着听来的事。

    “叶副局长怎么了?前天和昨天都不在,听说好像是去医院了。”

    “他没事,是他太太,老毛病了,之前落下来的旧伤,天气一变就容易复发。”

    “伯母没事吧?我昨天还看见叶队的假条。叶队可是劳模,我在人事处三年,一次都没见他请过假。”

    “我早上路过办公室听见郑局在打电话,应该没事。唉,好像说是快十年前的案子,离逮捕还剩最后一步,有人打击报复。我听说那时四五个人拿着刀,就是冲着要人命去的,幸亏我们的人到得及时,说真的,能救回来已经算万幸了。”

    “是不是就是这件事之后,叶局就调离了刑侦队?”

    “多少有关系吧。他之前没少收过死亡威胁,他本人不怕,但针对的是周围的人,就防不胜防了。那些人就是抓准了这个。”

    “像叶局这样,能没什么大恙到今天的,算是稀奇的了吧。他之外的刑侦一队长,有哪个不是全家都……”

    旁边的人嘘了一声,像是看到了食堂里坐着谁。里面的人倒是没什么反应,颇不雅观地岔腿坐着,一边颠腿一边吃饭。估计是角落里的电视机一直响,远处门口的声音便被盖了过去。尽管如此,聊天的几人还是没再说话,默默地从门前走了过去。

    午间新闻结束后是天气预报,转场的音乐是节目开播以来就没换过的老歌,音效也是质朴得难以分辨乐器和人声。劳阿姨打完了电话,踏着音乐从门口进来,一边还跟着哼了几句。

    “跑调了,劳阿姨。”裴右拿勺子拨着盘里剩下的肉汤,一边心不在焉地揭她短。

    “嘿嘿,这歌好听,是我最喜欢的歌。”劳阿姨倒也不觉得被拂了脸面,步履敏捷地从桌子间穿过。间奏过去之后歌声又开始了,劳阿姨一边哼着“忘记他”,一边走回到窗口前,路过裴右的那排桌子时还瞄了他的餐盘一眼,“吃这么少?平时不都加三次饭的吗?青菜都给阿姨好好吃完哈。”

    “加三次饭那不是我,那是周红月。”

    “那就是你,两年之前你们破那个洗钱分赃案,你、小叶还有小红三个人,你一个人吃得比他俩加起来还多。”劳阿姨直接拆穿了他,还清清楚楚地罗列了一串证据,“阿姨虽然年纪大了,脑子可还灵光着。”

    裴右没做声。歌曲到了高潮,女声感情饱满地唱着“忘记他,怎么忘记得起”。劳阿姨督促了他几句,见他听话地把筷子转向那摊黄褐色的菜叶,满意地从侧门回到了厨房。歌唱完了,天气预报还剩最后几个城市,劳阿姨整理完剩的菜,发现外面的人没再说话了,又开口:“上次跟你一块儿来的那个小颜呢?她去哪了?”

    “你说那个脸臭得跟马桶刷一样的女的?她被抓进监狱去了。”

    “裴队长你可别诓我,犯人都不上这儿吃饭的。”

    “已经定罪了,”裴右头也不抬,“飞车抢劫,二十年,不予上诉。”

    “你瞧瞧你,裴队长,怎么回事。人家小颜多良善一孩子,长得哪像个坏人?”

    裴右刚吞进去一截菜梗,闻言差点噎住。他放下筷子,缓了好一会,才抬起头:“不是,劳阿姨,她对你干了什么,让你张口闭口都说她的好话?”

    劳阿姨没理他,兴冲冲地接着说下去:“我看小颜好像挺喜欢咱们这里的,上次来在这坐了好久,还夸了我们家乡产的辣椒酱。她要真爱吃,我这里还放着两罐没开过的,裴队长你哪天闲下来了,给她捎过去?”

    “我……不是,”抬杠技术精湛如裴右此刻也失语了,他双手指天,“就只是因为她夸了你们的辣椒酱,你就觉得她是个好人了?”

    “下次见着她,记得让她常来,啊!每天看着你们这群刺头我心里也闷,一个比一个能折腾,跟人家学学多好。坛子我一会拎出来给你。”

    “学——”裴右一口气差点憋死,“我跟她学,跟她学怎么蛊惑人吗??”

    半个小时后他提着两大个坛子站在了市局的停车场门前。坛口喜庆的花布上贴着红色的纸条,劳阿姨说这两坛是春节剩下来的,一直放在食堂里。不远处两个经侦经过,狐疑地看了他很久,大概是被他的枯槁形容给吓住了。升降杆抬起又落下三次,他终于认命,抱着两个坛子走了出去。

    夏天末尾的街上热得像个蒸笼。裴右擦着淌下来的汗,把拿着工资条的手凑到眼前。欠的钱还剩一半,郑局手下留情,没把他的所有工资都拿去还债,给他留了一点生活费。裴右一左一右揣着两个秤砣——那坛子还天杀的是陶罐——一口气走了十五分钟,穿过马路走进小巷,在一众食客惊愕的目光下,当着江烨和乐瑶的面,把两坛辣椒酱哐地摆在了门槛外。

    出巷子的时候背后一片静悄悄,几十双眼睛跟着他不敢吱声。裴右不管不顾,头也不回地折返到大路上。微弱的风吹着树上垂下来的叶子,他顺着人行道接着往下走。路上的人打着太阳伞,拐过一个弯之后,他离开了主干道,在一家银行门前停了下来。

    自动门随着他走近悠悠打开,冷气吹在身上一阵刺激。大厅里人影晃动,十来米外的两台取号机前排了几个人。他跟到队伍末尾等着,前面的大爷眼神不好,把屏幕边缘一块纸胶布当成了按钮,对着它一直戳。裴右从后面伸手,帮他按了取号键,叫号纸哗哗打印了出来。

    大爷没发觉是别人帮的,嘟囔了句“这键怎么按了好几下才灵”,拄着拐杖走开了。裴右走上前,取了号,见前面还有四个人。

    叫号声在几个窗口间轮番响,等候区的座椅坐了一半。几个人拿着传单给自己扇风,他踱步到空调机前。冷风顺着摆动的百叶扫在他的后脑勺上,体验感可比市局的办事大厅好多了。这时3号窗上滚动出了他的号码,裴右便走了过去,拉开椅子坐下。

    “汇款。本行的账户。”他甩出了工资单。

    “收款人名称账户号码写一下。”办事员塞给他一张表,裴右抓了过来,沙沙走笔一会递出去。办事员看了一眼,又塞了回来:“汇款金额没填,先生。”

    “我不记得了,两个月工资?”

    “我们这里看不到流水。”

    “我这儿也看不到啊。”

    “我们要一个确切的数,先生。”对面试图向他解释。

    “你把现在户头里的数字除个三,就是个确切的数了。”

    “一般业务的终端没有权限查看账户余额,同志。后面还排着很多人。”对方已经不耐烦了。

    “我都说了我记不得里面剩了多少了,大姐,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

    坐在“微笑服务”标志前的业务员被磨得笑不动了,她翻了裴右一个白眼,留下一句“我去问问同事怎么办”,起身走向后面的办公室。大厅里嗡嗡的讨论声夹杂着回音,裴右朝玻璃隔断里瞥了一眼。窗口前的桌面很矮,坐下后膝盖会顶在隔板上,他换了几种坐法,终于索性站起来,想着要不就不办了。背后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巨响。

    “把手举起来,站到角落去!全部人、赶紧的!”

    裴右半垂眼皮下的眼神霎时变得犀利。他没回头,也没动,借着面前玻璃的反射,他看清了背后的形势。劫匪有三个人,用黑布蒙住了脸,手里都有枪。尖叫的人群朝后涌动,闸已经落下,一人守在门口,剩下两个中的高个子用枪托朝取号机上一砸:“不许骚乱!全部人安静!”

    两把xx式□□,一把xx式□□,有可能是仿制的。裴右透过玻璃观察着对方手中的武器,这两个型号是公安的常用枪型之一,最近逐渐退役,部分经过非法渠道流入民间,刑侦队之前有时在别的案件里也会碰到。他摸了一把后袋,发现是空的,警察证在他出门时被忘在办公桌上了。

    他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跟上人群,现在不确定同伙的人数和方位,贸然介入可能招致更大损失。C市的银行都配有自动报警系统,只要接获报案,很快就会有人到。裴右避开了撞在他身上的人,客人们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战战兢兢地对劫匪言听计从。他看向柜台,柜员被一个矮个子拿枪指着,僵在座位上不敢动。这个规模的网点,一定进行过防暴演习,职员应该知道怎么应对才是。

    “拿出手机来,统统扔在这里!”高个子用枪口扫了一圈面前的人群。裴右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柜台后的人,把手机扔了出去,刚才他已经借着人群的遮掩,在口袋里把报警消息发给了谢阳和周红月。他退向大厅后方,通过镜面反射盯着劫匪的一举一动,这时那个高个子突然往斜对角一转:“告示板后面那女的!把手机放下!”

    人群一片骚动,被枪口指到的地方登时退出了一片空地,裴右看过去,中央的人手抬起在半空中,头只回了一半,话筒还举在耳边。

    “把电话挂了!不然你知道会怎么样!”劫匪上前一步。四下鸦雀无声,唯一说话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

    “……你可以直接把它们挪开,两个坛子而已,没有很重。而且不是我的,打坏了没关系……”

    “你聋了听不见吗?叫你挂电话!”劫匪手中的枪挥动着。

    “……不行,我现在抽不开身……不是时间问题,是回不去,我这里碰上了……”

    碰上了抢银行。话没说出来,手机被大步走来的劫匪一把打翻在地。裴右冷眼看着闹剧中心的人,他认识她。

    是颜文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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