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与夜]七

    他回过头,才想起之前几天店里并不是没人——这个叫什么匪的女老板一直不吭一声地站在吧台后,现在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墙上没写。”裴右扬眉。

    “写在了门上。”颜文斐的声音平如死鱼。

    “对着窗也不行?”旁边的两扇窗框依旧空荡荡。

    “你如果真想,可以出去抽完再进来。”

    裴右嗬了一声,取下烟塞回盒子里。

    店里这时没有其他客人,江烨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阳光穿过窗户照在水泥地板上,木头凳脚在上面磨出一个钝角的弧。裴右把玩着手上的打火机,目光落到斜阳投在吧台桌面上的一个斑点处,女老板在咖啡机后切着什么。

    “哎,那个什么匪。”

    刀有规律地落在案板上。

    “那个什么匪,你叫什么名字?”

    案板上的西红柿被抄起放在碗中。“你应该知道。”

    “我还真不知道,”裴右摊开手,上半身靠在桌沿上,“你是哪个匪?”

    女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取过架子上的青瓜。

    “我叫颜文斐。”她开始切它。“文字的文,斐然的斐。”

    “啊。”打火机在裴右手指间转了一圈,被他抓进掌心,“裴右。”他指着自己说,看着那个方向,“你要不猜猜是哪两个字?”

    青瓜擦成的丝堆起一座小山。“我看过你的警察证。”

    “嗬。”裴右倒也不介意。颜文斐拌好了青瓜,摆进打包盒里,把搅拌碗扔进水槽。哗哗地水流出来,裴右继续转起打火机,她拿什么往咖啡机下面捅了两下,在机器发出启动的轰鸣声后开始洗碗。

    有一个穿着橙色外套的年轻男子进来,把装袋的外卖盒拿了出去,顺手带走了桌上的一个纸杯。裴右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吧台的方向,机器后面叮当地响个不停。

    “哎。”

    没人应。

    “咖啡是送的吗?”

    颜文斐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附近有个补给站,但他们都爱往你这跑。”裴右用下巴示意窗外,刚才那人丢掉纸杯后骑走了电动车,“每个来的人,你都会送吗?”

    水珠溅在工作台上,颜文斐拧上水龙头,把碗塞进架子里。

    “这是你这的规矩?你认识他们?”裴右没打算停下,“你们外卖单子挺多,他们都爱往这儿跑,原来是因为这个?那为什么只给热的?”

    “你如果想要,”钢勺挂在墙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可以去收银台隔壁倒。”

    “嗬。”裴右没动,看向收银台,背后靠着墙摆着一个半人高的保温桶。挨着收银台的地方放着一排纸袋,旁边是装一次性餐具的篮子。空调的送风口吹着袋子上的纸条,后面的人弓着腰,正在把咖啡渣扣进垃圾桶里,他转回来。

    “你这人挺怪的。”

    对方没应。

    “我不喝,给你倒一杯?”

    丁零当啷的声音停下了,吧台后颜文斐直起身,今天以来第一次正眼看向他。

    裴右扬眉,这时有人从门外进来取外卖,颜文斐收回了视线,转身往收银机方向走。裴右低头继续玩打火机。蓝色的火焰从小孔中喷出又收回,窗外岔路口一辆面包车停下,司机从尾箱里拖出好几个大泡沫箱子,颜文斐从门口走出去接。箱子在空地上冒着白色的冷气,杯子里的水还剩下一点,裴右喝完,从座椅上起身,这时后袋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什么事?”他按了接听键,把手机放到耳边。

    “老大你在哪?”另一头传来谢阳的声音,背景里一片嘈杂,“你快来工平路,这里要控制不住了!”

    “说重点,什么事?”

    “是它们自己的员工,”说话声几乎把谢阳给淹没了,她堵着耳朵,旁边周红月帮她挡着拥挤的人群,“之前认购过内部股份,现在公司出了事,想要回去。”她把怼到面前的话筒推回去,对着刚闻讯赶来的记者挥手:“警察,警察!维持秩序!不要踩踏不要挤!”

    “我十五分钟到。”裴右挂断了电话,拿上打火机和烟盒就出门。大路上的车子呼啸而过,他扬手刚要叫车,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等一下。”

    裴右回头。刚还在签收泡沫箱的颜文斐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太阳光灼烤着路面势头猛烈,一张账单伸到他眼皮底下,上面还带着鱼腥味。

    “你忘结账了。” 她干巴巴道。

    单子上写着几个大大的字。

    柠檬水X 3,18元。

    裴右从出租车上下来时人行道上全是人。门边的值班室空着,电脑也不知什么时候关了机。电视台的录播车停在路边,三五架摄影机钻在人海中,正对着各个方向拍。

    “墙倒众人推啊真是。”裴右啧了一声,多大点事,闹成这样。

    人浪里周红月两米的个子突出了一个头,裴右推开人挤了过去,后者正满头大汗地试图移动到外边缘。他看到是裴右时面露喜色,指了指身后的办公楼,“谢阳在找人打听。老大我们还维持秩序吗?要不要叫叶队?”

    “不用。”裴右想都没想,“越乱越好,最好搞出事来。”

    “……老大你认真的吗?”周红月吓得脸都白了。

    “出事了立案,有关人员拉回去做笔录,一个都跑不掉。”裴右冷笑,“我倒想看看能问出点什么名堂。”

    周围一圈人被他吓得明显安静了许多,一旁正相互推搡的两人面露胆怯回头。

    “老大你注意影响……”周红月被他拖出去时不忘念叨。裴右置若罔闻,一路拖着他走上大楼正入口的台阶,谢阳认出了他俩:“老大老大!他们几个说愿意配合调查!”

    “查什么查,我们现在连名头都没有。”裴右毫不留情把她驳了回去。谢阳不管,把录音笔连着半张纸塞进他手里:“录音,联系方式,我找了十几个人。”

    裴右摁下录音笔开关,里面噼里啪啦倒出来一串市场术语:“这种经侦的玩意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不是,说不定能用上呢?”谢阳猛按几下快进键,“你听后面,他们刚突然开始揭公司的短了,小红也在,对不对?”

    “哎?”突然被叫到名字的周红月晃过神,看见刚围在门口那些人已经不见了。他又看了看身后,两层高的玻璃门严实地上着锁,里面空无一人。

    “……别指望他们有好心眼。”录音笔里面流出带着电流的说话声,“钱在他们手里,我们还能辞了不干吗?”

    “我们这都算是有正式雇佣关系的了,那些打零工的人惨。上个月有人来楼下闹,之前电动车出了人命,都被他们公关解决了,就是怕一年前的事又给捅出来。那天他们说什么来着,电动车被撞散架了,电池都在冒烟,那不就跟之前那个一样吗?”

    “可吓人了,我听说烧得骨头都出来了。当时就是因为这个才推迟了上市。现在风头过去,他们就当没发生过了。我看多半是那电动车本身的问题,不然最近哪来这么多的事故?”

    裴右的脸色变了。

    当晚裴右就找上了交警大队,要来了一年前的电动车失事记录。第二天,早间新闻清一色是公司发言人的官方回复。投诉电话纷至沓来,劈头盖脸就骂他们违规取证。周红月应付这些电话脱不开身,留下谢阳用一上午的时间,千辛万苦联系上了昨天在现场的两个人,约在中午见面。

    路过食堂时裴右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电视,镜头对着乌泱泱的人群打晃,周红月和谢阳的侧影一闪而过。两人都穿着便服,但周红月那两米的大高个加上谢阳乱蓬蓬的卷发,一眼就认得出来。正在吃饭的岳超风看见他,正要叫住他,裴右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走下了楼。

    “哎!”岳超风喊了一声,周围的人都回头看。他手里端着饭碗站起来,一只手放在他肩上,把他按回座位上。

    市局的楼梯间是老旧的四跑梯,其中一面对着马路,三扇天窗朝外大敞着。叶宇谦从三楼的办公室出来,往下喊了一声裴右,裴右没应,他追下楼梯:“裴右!周红月和谢阳他们知道……”

    “烦死了你怎么跟你爸一样!”裴右朝后方大吼一声,叶宇谦定在原地不说话了。裴右继续往下跑了几步,似乎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停下来向上看。

    身后一片骇人的寂静,廖局站在三楼楼梯间入口。隔着两段楼梯,他俯看向下。裴右深吸气,站稳等他发难。一向暴躁的局长意外没有咆哮,而是冷哼了一声:

    “还在这站着干什么?”

    裴右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转头跑下楼。

    十二点半的时候,他又坐到了咖啡店里。周红月和谢阳一左一右,三人一字排开,面对着对面低着头的一男一女。两人都是速亦达市场部的新员工,大半年前入职。谢阳和周红月双手抱胸,想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脸上却写满的都是疲累。

    江烨一边结账一边偷偷往那个方向看。两个人回答得战战兢兢。据他们说,每年的严重事故可以有上百起,大部分都没人管。电动车起火的事,是他们刚进公司时听说的。直接经手的人,有的辞职,有的被解雇了,他们只负责了一些边角的事务。

    事故发生在深夜一条僻静的路上,因为夜间没有经过的人,第二天清晨才被发现。警察到时,人和电动车都已经烧得完全变了形状,只有头盔和外套上的铭牌还能辨认。因为现场留下的痕迹不多,就以电动车失火下了定论,没算做交通事故。虽然无法说更多,但两人留下了这起事故死者的名字,叫刘小天。

    裴右记下这几个字,再旁敲侧击问了一些问题,而后决定放人。两人在听到时如释重负,简单一番客套后便逃了出门。裴右看着本子,从这家公司这么急着掩饰看来,他们这一下是挖到了重点。如果赶不上他们反应的速度,过了今天再想撬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就是希望渺茫了。

    周红月和谢阳先离开了,裴右留在桌前,整理目前为止的线索。摊开的本子上写了很多个名字,有证人,有交通事故的死者,有过来打听消息,却又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刘进平、刘小利、刘三金,还有今天的这个刘小天。这显然不是巧合,如果他们之间相互认识,那很可能他们也认识刘小天。

    江烨总忍不住偷偷朝那边看。裴右一个人占着整张桌子,一边翻着本子,一边频繁地看门外。江烨看着他一时低头,一时抬头,而后冷不防目光扫到了他身上。仿佛被一棍打在天灵盖上,江烨不自觉从桌边后退三步,拖着抹布几乎落荒而逃。而裴右仿佛毫不知情。

    江烨还是去倒了一杯咖啡,给他拿了过去。

    “你们店里送的吗?”裴右突然抬眼问,脸上是笑着,但江烨总觉得有点瘆人。他连连点头。裴右把杯子拿起来,刚碰到杯壁就又放下,叫住江烨说要冰块。

    厨房传出两声闷响,两片鱼头被扔进了水槽上的钢碗中。滋啦的油炸声从半掩的门里传出,江烨去盛了冰块给他。裴右把装冰块的杯子倒扣在咖啡上,翻出本子里夹着的半张纸。他开始拨电话。

    岔路口的空地上逐渐停满了橙色的电动车。裴右对着昨天留了电话的人,一个接一个号码地拨。乐瑶端着托盘在外面分咖啡,江烨把东西装好,叫人进来拿。流水般的订单过去后,岔路口恢复了平静。裴右看了看对墙的挂钟,杯子里的冰水混合物已经喝完了,两点四十五,他打通了两个电话,昨天信誓旦旦配合调查的人,一个都没再出现。

    乐瑶再给他倒了杯水。裴右拿着杯子站起来,走到了出风口下面,一边喝一边让冷风吹在脑袋上。乐瑶站在收银台后一直看他,他就这么站了一会,突然朝收银台喊了一声:“哎。”

    乐瑶整个人一激灵:“您好请问您需要些什么?”

    “我问你,”裴右说,但没看她,扬了扬下巴指向外面的空地,“每天来这儿的,总共有多少人?”

    “我……”乐瑶一下子想不出数字,整个人憋在原地,慌乱之下扫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面塞满了订单的字条。

    她看到了上面的编号,回答说:“两百多。”

    “一整天?”

    “不是,是中午,我们这收到的订单,大概就是两百多。”

    “那下午?早上?晚上?”

    “早上和下午加起来也差不多,晚上……晚上就比较少了。”

    裴右不言。他刚数了经过岔路口的电动车,前后总计有三百多架。六层老楼的投影只能遮住空地的一角,余下的统统暴露在阳光的炙烤下。他想不通这里是一个怎么好歇脚的地方。

    他喝光了杯子里的水。阴影里一个人走过。

    裴右走向门口。那人想要从店面前经过,他拉开桌子翻出去,把他正正拦在窗前。

    “你好啊,你是张恪吧。”他露齿一笑,直直盯着面前惊恐的男子,“我是市公安局刑侦队的裴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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