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王府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便觉得楚柳棠那个孩子的死另有隐情，”黎昭昭对姬雪说道，“许久之前楚柳荷曾找我为她查看保胎的药渣，她以为自己的姐姐在害她，然而我查出来的却是药渣里没毒，就是一般的保胎药。”
    “她姐姐在怀孕生产的时候都没有害过她，又何必等到孩子满月后，在太孙与七王闹得最凶的时候下手，完全是自乱阵脚。”
    “所以，那个孩子肯定不是楚柳棠因为嫉妒妹妹所害。”
    黎昭昭说完，默默等待姬雪。
    姬雪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语。
    “你不说我也有办法查出来。”黎昭昭的目光落在另外两人身上，尤其是那个潜伏在七王府的雀儿。
    燕儿拉着雀儿的衣服下摆，艰难地松开，然后双手伏地跪了下来。
    “姑娘，那些事情都是太孙殿下让我们做的，我们身不由己，我和姐姐没有办法，求您放过我们吧！”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石壁间。
    雀儿上前拉着她起来，燕儿不肯。
    黎昭昭没有看她们，问姬雪：“和你没有关系，对吗？”
    姬雪没有回答，而是继续侧身坐在石堆上：“你知道了又能如何？要为他们复仇么？”
    黎昭昭不可控制地哆嗦了一下，眼睛紧紧盯着她：“那么小的孩子，你晚上睡觉不会害怕吗？”
    “成王败寇这个道理你没听过？”
    姬雪冷笑：“还是你以为太孙殿下喜欢你，会为你改变什么？”
    “成王败寇？”黎昭昭攥紧手心，“你又知晓自己是王是寇！这些不过是你不择手段的托辞而已！起码你不该对那么小的孩子下手！”
    姬雪依然冷笑不语。
    黎昭昭深深吸气，又吐出来，心口疼痛不已：“来冀州刺杀我的人也是你一手促成的，对吧。”
    “我一直以为是七王想要我的命，便将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直到那天夜晚，我发现盒子里的令牌不见了，是你兄长托付给我调动青州五百骑兵的令牌。”
    “我思来想去，想不通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最后，只能想到你。”
    “七王并不单纯是看我不顺眼想要杀我，而是你使计让他以为我身上这块令牌可以调动皇城守卫军，所以他才派高手来杀我，要抢夺这块令牌。”
    “现在这块令牌在你手上了吧。”
    姬雪的眸子动了动，收在身侧的手抓起一把碎石子。
    “你不用紧张，”黎昭昭语气冷淡，“我不是要来报复你，这块令牌本来就是你兄长用来给你保命的。”
    “我只是有时候想不通，我没有害过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姬雪忽然出声，迫切而急促：“我也不明白太孙殿下为何这般念着你，比你生得美的女人多了去了，为什么偏是你，只有你，你都已经嫁人了！”
    “……”
    黎昭昭错愕，有片刻说不出话。
    半晌，她才有些咳嗽和激动地问道：“就因为这个？你设计害人杀人就是因为这个吗？未免太过荒谬！”
    “人心在他而不在我，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赵宣誩！”
    姬雪瞪大了眼睛，哑口无言。
    黎昭昭在地上丢下一个东西，沙石地上闷闷一响。
    耀眼的金色华光顿时吸引了姬雪的目光，竟是一支凤簪。
    “……”姬雪低下头，嘴唇微张。
    “这东西本来不该属于我，你要拿去或是还给他都随你，”黎昭昭渐渐平静下来，“但我希望你记住，簪子是死的，人是活的。”
    黎昭昭平视着她，缓缓开口道：“随我去冀州的人里有一个小仆叫方四，生性温良纯厚，习得一手好医术，以治病救人为己任，时常分文不取，他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妻子，都是很好的人。”
    “还有一个行走江湖的女侠，名字叫做明素，为人耿直仗义，除暴安良，惩恶扬善，接济百姓无数，毕生所愿便是在江湖中自在快意地行走。”
    “还有那些跟着我东奔西跑辛苦多日的小吏。”
    “他们曾经都是活的。”
    “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这些人，他们以前都是活生生的人，每一个都是，”黎昭昭突然有些痛恨地咬着牙，“希望你以后身居高位，多想想这些活生生的人，他们不是你棋子底下的灰尘！”
    黎昭昭说完转身要走。
    姬雪听了她的一番长篇大论后，露出的表情变得不可思议：“我一直以为你不仅是长得美丽，肯定还有什么过人之处才引得太孙对你念念不忘，没想到你这么蠢。”
    “难道你竟然是因为蠢才吸引了他吗？”姬雪噗嗤笑出了声，“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些什么，果真男人都喜欢蠢女人么？”
    黎昭昭的眼神冷了下去，步子停顿在原地：“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不好好想想太孙将你留在这里的原因。”
    “自然是为了保护我，”姬雪立马回道，“殿下说这里最是安全，万一有叛军进城……”
    说到一半她掐断了剩余的话，冷哼道：“你想挑拨离间？”
    “要留要走你自己决定，”黎昭昭不喜欢劝说他人，只道，“反正你有你兄长手上的五百骑兵。”
    走了两步黎昭昭脚步一顿，转身问姬雪：“你该不会已经将那块令牌给赵宣誩了吧！”
    姬雪神情淡然：“是又如何，殿下心中虽然有你，但只有我能助他成就大业。”
    “……”
    黎昭昭一时失语至极。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姬如晦要将令牌给她，也不直接给姬雪。
    深吸了一口气，黎昭昭转身就走：“随你！”
    燕儿犹豫地看了雀儿一眼，在她的眼神示意下跟上了黎昭昭。
    月光如雾。
    出城的路上，刘副统领始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今夜送七王出城的队伍只他一支，姬如晦竟没有来。
    七王的人马还出奇的配合。
    事出反常必有妖，刘副统领全程紧盯马车，不料才启程半个时辰，后方便有人来报：“七王带人逼宫了！”
    刘副统领带人过去掀开车帘一看，里头竟是几个假扮的奴仆。
    前后联系细细想了一遍，刘副统领方才恍然：“定是赵宣誩那小子想趁我出城对世子下手，不想反遭了赵恭的暗算，所有人即刻随我回城！”
    风烟卷起，浩浩荡荡的人马冲回皇城。
    黎昭昭见燕儿跟着自己，放慢了脚步：“你还敢跟着我？”
    燕儿畏缩不前：“我……我姐姐要奉命看着太孙妃，姑娘，我知道你人心好，不会杀我。”
    黎昭昭听到她的话，心中起了疑虑：“看着太孙妃？”
    难道姬雪是被那个雀儿威胁了吗？
    “为什么要看着她？”黎昭昭继续走，问道，“太孙殿下有没有说……”
    脚下忽然像有什么庞然大物钻出来似的，猛烈一震，余波颤颤，黎昭昭伸手去抓栈道上的把手，燕儿吓得一声尖叫。
    黑漆漆的深处一阵阵惊雷般的轰鸣。
    黎昭昭嗅到清新的水汽味，刚要问怎么回事，巨雷滚滚的震颤迅速传到脚下，一大股水从木头缝隙里涌上来。
    鞋袜冰凉，燕儿慌慌地往高处走了几步，水却越涌越多，逐渐没过脚踝。
    “是不是该变换栈道了？”
    黎昭昭往燕儿刚才按下机关的地方走，摸索着。
    “我、我不知道啊……”燕儿想去抓住黎昭昭，“我也只来过这里一次，我是看到姐姐在这里，我太久没见到她了所以才带着你上来……”
    “抓住我，”黎昭昭拉着她，“你再试试那个机关。”
    燕儿按了，没有反应。
    “坏了……坏了！定是我带你偷跑上来被他们发现了，现在……现在他们改了栈道的机关，我们出不去了，待会儿水流冲过来我们就会被淹死在这里！”
    黎昭昭一时弄不清楚情况，又找不到其他明显的机关位置，只能凭借儿时对佛木塔机关图的模糊记忆，趟着水往前走。
    燕儿跟在她身后，水位很快便没过膝盖。
    好在黎昭昭一下就找到了另一处机关凹槽，她摸了摸，将玉制的镇心符拿从怀里出来按进木头凹槽里，起初没什么动静，燕儿焦灼地看着她，片刻后，整座暗渠又是一阵惊雷轰鸣。
    余震慢慢减轻，最后不断颤动的栈道总算停了下来。
    没过大腿根的水向下倾斜而去，通往瀑布的栈道又露了出来。
    燕儿喘着粗气赶紧顺水而下，却见黎昭昭转身往回走。
    “我们一起走吧。”她害怕地拉住黎昭昭。
    黎昭昭半身衣裙已经湿透：“你先走，我去把太孙妃带出来。”
    她想起姬如晦的嘱托，眼中透着无奈，令牌被拿走是她的失误，姬雪的命她还得救，至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待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燕儿拉着她不松手，黎昭昭只得道：“你姐姐也在里面，我去带她们一起出来，这里太危险了。”
    燕儿这才松了手：“那……那你小心些。”
    “嗯。”
    黎昭昭继续趟着水往前。
    大约走了两百米，便看见两道身影也在往这边移动。
    果然是姬雪和燕儿的姐姐。
    “跟我出去。”
    黎昭昭不多废话。
    刚才那么大的声响，姬雪仍有些惊魂未定，但还是默默地跟在黎昭昭身后。
    她两手提着湿淋淋的裙摆，右手还握着那支凤簪，黎昭昭扫了一眼：“你这样不方便走路。”
    姬雪置若罔闻。
    行走途中栈道又往下荡了两下，姬雪重心不稳撞到黎昭昭身上，黎昭昭抓住她，免得她顺着水流滚落下去：“把簪子收起来！抓紧旁边的把手！”
    姬雪惊慌失措地往上蹬着脚，伸手去够那些木制把手。
    “轰——轰——”
    一阵悠远的轰鸣从最深处传来。
    心头不详的预感升起，黎昭昭刚想把姬雪拽过来，一股巨大的水柱直冲而下，几乎要挤破甬道，狂猛的水流瞬间吞没三人。
    ……
    “姐姐，姐姐。”
    寂静的冷宫里，楚柳荷跪坐在地，把玩着从纱帘上扯下来的绢花，嘻嘻地笑：“姐姐，带我去看姬大人吧，我想看看姬大人长什么模样。”
    “听说他长得……可好看了。”
    楚柳棠躺倒在她身旁，脸庞被凌乱的黑发覆盖住。
    “姐姐，姐姐。”楚柳荷推了推楚柳棠，看着绢花痴痴地笑。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回答她。
    叛军赶来时便只看见这样一幅场景，两姐妹一死一疯。
    “王妃死了！他们杀了王妃！”七王手下一个将领喊道，“快随我杀出去相助王爷！为王妃报仇！”
    “为王妃报仇！”
    砍杀声在整座皇宫里疯狂蔓延。
    “咱们的新陛下不日便要登基，这宫里哪哪都得打扫干净，要是有什么腌臜的东西冲撞了大典，你们九族的脑袋都得陪葬！知道吗！”
    一个掐着尖细嗓音的老太监在前头走，后面只跟了两个小太监，两手里拿满洒扫用的笤帚和干布，天还没亮便被催起来干活儿了。
    “冷宫里头也得清清，”老太监道，“你们两个去把地擦干净，天亮之前我来瞧。”
    到了地方，老太监又吩咐：“石头缝里的杂草一根也不能留，都得拔干净了，愣着干什么快去呀！”
    两个小太监手脚麻利地开始干活儿。
    “瞧见没有，这儿还有根草星子呢！”老太监用拂尘戳到面前小太监的脑门上，“瞎眼的东西！”
    砖缝里是一株细细瘦瘦的绿叶白花。
    小太监把花连根铲起，谄媚地捧到老太监跟前：“干爹，这是金银花，好像有药用的功效，不如让我带回去养着。”
    “你这……”
    老太监刚要提起拂尘呵斥，背后有脚步声响起，头颅便被人一刀削了下来。
    血过了一瞬才喷涌而出，尸体和粘稠的液体一起倒在那个小太监身上。
    “公主在哪里！”
    那人提着刀问。
    被训练过的两个小太监没有叫出声，而是惊恐地往后爬。
    “公主在哪里！”男人提起其中一个小太监，语气冰冷嗜血。
    “不不……”
    小太监说不出话。
    十三一刀结果了他，另一个小太监手里还抓着那朵金银花，面朝地下哆哆嗦嗦地爬，下一刻也被一刀穿过喉咙，片刻没了声息。
    “公主在哪里！”
    “快告诉我公主在哪里！”
    沾满鲜血的尸体铺满一路，报信的小太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拖着身上的血渍来到正殿前跪下：“殿下！殿下叛军杀进来了！”
    汉白玉石的台阶上，整整三列鳞甲精兵重重围裹住正殿，月光下锋刃凛冽，沉肃无声。
    一个大汉守在门口，厉声呵斥：“胡说八道什么！叛军都在宣武门外！此处哪里有人！”
    “回姬副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小太监举起一根手指：“那一个叛军杀了一路！一个人杀进来了！”
    大汉抽出长刀，踹开那个小太监：“老子去会会他！”
    “世子。”
    台阶后有个随从唤道：“姬副尉走了。”
    室内金灯灼灼，亮如白昼，正殿旁两人对坐的软榻上，赵衍手中那条红色的剑穗即将编织到尾声。
    赵宣誩听完各路人马通传后的情况，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向门外。
    “殿下！您别出来！”
    小太监们顿时围住他。
    “谁再敢挡本殿的路，立刻拖出去斩了！”赵宣誩沉声道。
    围住他的人只得战战兢兢退开。
    赵宣誩还未走到门口，又一道呼声传来：“叛军！叛军杀进来了！”
    远远的，通往正殿来的路上，一个男人的身影逐渐浮现在月光底下，手里提着一个圆圆的东西。
    是头颅！
    是刚刚出去迎战的姬副尉的头颅！
    “公主在哪里！”
    十三朝地上丢下头颅。
    小太监们大惊失色，下意识往殿内退去。
    赵宣誩面不改色，冷冷地对剩下的军队下令：“捉拿叛贼。”
    所有鳞甲兵举起长枪：“杀！”
    连地砖都被震得颤起来，黑压压的阵列冲向十三。
    刘副统领在一片混乱中赶来，身上沾满星星点点的血，一进来便看见墙内一人对战成百上千人的场面。
    那个手拿青黑大剑的昆仑奴犹如血魔一般，几乎杀红了眼。
    脚下是无数尸体。
    而他还在杀，不怕疼也不怕死，招招毙命。
    刘副统领当即被震撼到，紧紧握住手中的剑：“此子竟有万夫不当之勇！可恨没能早识得他！”
    眼看他一人杀死这么装备精良的士兵，赵宣誩变了脸色。
    “老夫来会会他！”刘副统领回过神，正要提剑上前。
    一个人突然从背后飞身而出，冲向十三，一剑劈过去。
    “是你杀了明素！”
    剑被十三抵住，楚行风的目光穿过两重剑刃，喉间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