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尽力

    泥地上的脚印大而错杂,说明进入院子不止一个秦胡兵。
    那个郡兵想带着稚童安然脱身,绝非易事。
    既不见尸首,那就不是没生的可能。
    晌午的阳光照在身上,谢蕴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左手腕处的血迹,提醒着她方才自己对柳氏的允诺。
    ……
    沈俨从昏沉中醒来,除了干到冒烟的嗓子,疼痛再次席卷周身,特别是右肩的伤口,一直没愈合,血肉模糊,鼻息间的锈咸味挥之不去。
    他身上本带着一小瓶止血药粉。
    那是去岷县的前一夜,阿母特意塞在他包袱里的。
    也是他阿母用草编了半个月被褥,换到钱向军中大夫的学徒买来的。
    可现在,那小半瓶药粉被他用到了别处。
    阿豚背后断箭虽被他处理了,也在箭伤处撒过药粉,将近一天一夜过去,还是失去意识,在他怀里发起高热。
    平昌城是不能去的。
    往西行,再遇胡兵的可能性极大。
    何况,眼下的平昌县,只怕早就凶多吉少。
    想寻个大夫为阿豚治伤退热,他必须尽快地赶回营陵。
    外面天色渐暗,沈俨在掺着污泥的草垛里抱紧阿豚滚烫却瘦小的身子,他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躲避秦胡骑兵,那些骑兵游荡在平昌城周遭,犹如草原上的狼群,寻找着自己的猎物,或是截杀手无缚鸡之力的黔首,只为比一比谁的弯刀更为锋利。
    他骑的那匹军马,早就不知所踪。
    仅凭两条腿,再带个孩子,他只能等天黑。
    天黑了——
    那些秦胡兵才会消停。
    一抹月影东升,沈俨也爬出草垛。
    如今的他,无疑狼狈得紧。
    身上都尉赏赐的皮甲已经破烂不堪,那顶圆顶赤帻,亦被追击的秦胡射落,面颊处的几道擦伤,与乱糟糟的发髻,倒形成一股诡异的和谐。
    右肩受伤后,单靠左手,已抱不动阿豚。
    沈俨果断扯下腰带,将阿豚绑在了自己的身后。
    至于那柄复合弓,则被他握在手上。
    他没忘记,这是谢蕴借给他的。
    所以,他得带回营陵去。
    就像他背上的阿豚,也是谢蕴所在意的。
    当马蹄声踏破孤夜的沉静,从身后远远地传来,沈俨握紧了手中弯弓,不管是军中配备的环首刀,还是阿父给他的那柄匕首,均在与秦胡打斗中遗失,现在他可以用来弑敌的武器,唯有复合弓上的那根弦。
    只是不等他将阿豚藏匿到枯草堆里,一道刺眼的亮光直直射来,让他除了用手臂挡眼,再也无瑕它顾。
    然后,他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沈俨?”
    沈俨放下左手,看到的,便是一策马近前的少年郎!
    哪怕谢蕴的身形映在强光之中,沈俨还是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谢蕴也注意到沈俨血淋淋的右肩头,还没来得及询问,这个素来少言寡语、小小年纪就当上都尉亲兵的十七岁少年,站在那里哭了出来。
    谢蕴连忙滑下马:“是不是伤得很严重?”
    沈俨摇头,却只是哭。
    “我这不是回来了,莫怕。”确认过沈俨没伤及肺腑,谢蕴帮着将阿豚从他背上解了下来,也发现阿豚在发热:“给你包扎好肩头,我先送你们去营陵,我阿娘最擅长治这种外伤,有她在,肯定会没事。”
    被谢蕴带坐到路边石头上,沈俨也止住了哭声。
    谢蕴并未嘲笑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样接着一样的东西,又告诉他,是治金疮的碘伏、云南白药还有纱布。
    “我身上只有这些,治病还得靠我阿娘。”
    沈俨接过谢蕴递来的水囊,看着谢蕴喂阿豚吃药,那种白色的药,是他从未见过的,然后,他自己也得到了两颗药。
    “是消炎药。”谢蕴收起喂药器,一边解释:“可以缓止伤口溃烂和炎症引发的发热。”
    见沈俨盯着手心的胶囊没下一步动作,谢蕴怕他跟刘恒一样想不开,正欲劝酒似的劝个药,沈俨就开了口:“我没能救阿豚的母亲。”
    “我知道她在屋里,可我救不了。”
    他赶到十里村的时候,那些秦胡兵已经动手了。
    而他能救走阿豚,绝不是秦胡兵大发善心。
    “我循着笑声摸过去,看到他们正在逗弄阿豚。”
    那是三个秦胡兵。
    一个倚着门槛,一个扛着弯刀,另一个,则拎着满身灶灰的稚童。
    当时阿豚双手正紧握一柄小小弓弩。
    “我知道,他想救阿娘,也想为阿奶报仇。”
    可他除了射杀那个欲摔死阿豚的秦胡兵,射退另外两人,当茅草屋里再冲出三个秦胡兵,局面已不是他能控制。
    谢蕴明白:“你已经尽力了。”
    没有金手指的沈俨,与杨氏她们又有什么区别。
    他能去救阿豚,就胜过旁人许多。
    谢蕴起身,正准备赶路,沈俨忽然道:“是虎骑营。”
    对上谢蕴投来的视线,沈俨攥紧手里的药丸:“是虎骑营,将那支秦胡军引到了十里村。”
    前天他出城后,一直担心谢蕴回来落到虎骑营的手上,干脆就在那位陈督军行辕附近盘桓不去。
    那支秦胡骑兵袭击行辕,是在昨日的寅时初。
    这个时辰,可以说,整个虎骑营都还在睡梦之中。
    既遇袭,那位陈督军本该收拢剩余兵力退入平昌县守城才是,可他做的,是抢了那位青州牧公子,在营地的尸山火海之中,带领亲兵往东而去。
    “我躲闪不及,也被他们裹挟了一路。”
    谢蕴自然听懂沈俨的言外意。
    若陈督军领兵往西入城,那些秦胡兵必然追击跟随;或许城外这些村庄最终也难逃秦胡的劫掠,但至少他们拥有了躲藏的机会,而不是像现在,毫无征兆地,看着马槊捅穿自己的身躯、弯刀割开自己的咽喉。
    至于罪魁祸首——
    那位陈督军。
    将上万秦胡骑兵引入村庄后,并未留下抗敌,而是带着州牧独子继续扬长而去。
    俨然是拿沿路村庄的百姓来充当阻击秦胡骑兵的拒马。
    ——
    拒马:用来阻止通行的障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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