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滴答的水声。
    双手发麻，好像是顺着臂弯被朝着后上方吊起，成了大鹏展翅的姿势，或者说，被吊起来受刑的样子。
    脑袋也被什么东西固定着动弹不得，双脚倒似乎有好好地踩在地上。
    睁开眼睛，玖玉珏的意识随着花玲珑一并醒来。
    面前是一面巨大的铜镜，清楚地映照出她现在的姿态，铜镜的边缘上刻了一圈儿密密麻麻的血红色的符咒。
    玖玉珏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束缚的符咒，并且特地用了花玲珑的精魂……血红色，应该就是用了她的血了。
    他记得这种束缚是从精魂的层面去禁锢的，因此和精神意志或者肉体力量无关，“束缚·镜中我”。只要镜中的她处于被束缚的样子，现实中的她就绝无一丝挣脱可能。
    反过来说，只要镜子破碎，甚至被遮掩起来，那现实中的她就可以直接自由了。
    之所以用了她的血，则是确保了只有她自身的存在，会受到与之相关的禁锢，所以觅心就算被镜子照到，也是不受影响的。
    镜中映照出的她，相距上次在溪流沐浴时看到的样子，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她的双眸依旧是漂亮的殷红色，乌黑的头发已经彻底变成了后来玖玉珏所见到的白色瀑布，自然地披散在纤瘦的背上。
    双手的十个指尖都在流血，血滴不断落到两个白瓷碗中，发出滴答的声音。
    她和镜子一起在一个小小的祭坛上面，背她过来的竹篮已经扭曲成了一个挂着她的架子，最上方，两根竹条正捆着一柄剑柄上带着圆环的利剑——正是砍断白树的那一把。
    剑尖就这么从她的额头上方，戳在她脑袋里。
    祭坛周围遍布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似乎不久前就有人清理过，但清理的人显然并不足够用心，又或者没有用心的必要：糊弄一下而已，装模作样罢了。
    “哦，已经醒过来了？今天醒的真早，难道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三净血喝得不够多吗？”
    内殿的门悄然打开，和上次看到时相比，突然苍老了好几分，觅心和尚从外面大踏着步子走了进来。
    玖玉珏暗自疑惑，难道说这次的回忆比起上次，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了？
    但他随后又叹息了起来，虽说人生在世，苦难和厄运是常态，可是这丫头在这段无论长短的时间里，想必遭受了相当难熬的境遇。
    “哦，今天也不愿意理睬我吗？没关系，佛祖慈悲，会让你成为一个合格的、开窍的圣女。”
    觅心走到她的身侧，偏过头来看着她，毫不气馁地说道。
    圣女？
    玖玉珏心下疑惑更多，这似乎是中原地区所没有的、在边境地区才有的说法。
    “都说了我不是什么圣女……我是人，我很清楚我是人。”
    花玲珑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哈哈哈，附近村子里的人可不是这么想的，回想一下看看，他们跪拜你的模样！”
    觅心眉飞色舞地继续说道，“虽然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过我很乐意再说一遍。重要的是，只要众人都认为你是圣女，那么你就是圣女。况且，他们不是都已经被你给‘拯救’了吗？没有痛苦地得偿所愿，不是一件大好事吗？”
    花玲珑费力地睁开眼睛，“照你的说法，似乎是说，即使这里有一个真正的什么所谓的‘圣女’，只要你不承认她，或者杀了她，她就也不是‘圣女’了？”
    她似乎非常生气，玖玉珏能感觉到她的嘴里涌上来了甜丝丝的血的味道。
    “原本还以为，你今天也打算沉默着装死呢，”觅心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目光精明地盯着她说道，“怎么，这次又想出来什么鬼点子了？话说在前头，我并不喜欢无意义地折磨，但也不介意让你吃更多的苦头——免得你老是不长记性。”
    他从侧面逼近了她的侧脸，露出了一个肆无忌惮的笑容，雪白的牙齿就像钢刀一样。
    “我之前已经说过了，你老老实实的，我借着你收集完附近的精魂，自然就会放你离开，而且你离开前，我还会让你恢复成常人的样子。所以别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这“镜中我”……你明白吧？”
    他转头看向铜镜，铜镜中的觅心和尚微微一笑，接着用手抓着念珠，狠狠地抽打起了花玲珑的脸颊。
    玖玉珏立刻感受到了火辣辣的痛意，从镜中被抽打的位置蔓延开来。
    他担心地看着镜子中的花玲珑。
    她却表现得漠然得很！
    他本来还担心她会哭泣，至少也会流泪什么的。
    但她却像是没感受到丝毫不适一样，只是疲倦地眯着眼睛，看着镜中的和尚不断用念珠抽打着镜中的自己。
    “装死也没用，不过我只是想提醒提醒你而已……打起精神，今天还要继续拜托你启示众人呢，那之后还要继续教你知识和术法呢，哈哈哈哈！”
    镜中的觅心则是摊了摊手，索然无味地收起了念珠。
    ”咳，咳咳！”花玲珑突然毫无征兆地咳出了几口鲜血，咳嗽的动作似乎不可避免地让她的额头处十分痛苦，这又反过来让她咳出的血四处飞溅。
    “唉，昨晚上才刚刚让人清理过……果然还是因为山精的精魂太庞大，导致了融合的不稳定吗……”
    觅心揉了揉额头，语气苦恼地抱怨道。
    玖玉珏默默地听着，思考着。
    他这会儿什么也做不了。
    但他若是有机会，一定要让这个和尚好好感受一下这一切。
    觅心嘴上说归说，殿内的地砖乃是青石所铺，他急急忙忙去院内取回了沙土，草草盖在了血迹之上，又用笤帚开始慢慢清扫起来。
    玖玉珏却是心下大为疑惑，花玲珑的喉咙似乎并无不适，亦无异状，却为何咳个不停？而且，这么个咳法，哪有那么多血让她咳？
    说到底，按照那个蜗牛萨满的说法，这应该是她‘难忘的回忆’，是因为憎恨和遗憾，所以才难忘吗？
    “咳咳咳……给我喝好了，反正今天还要做那个什么破启示……对吧？咳咳咳！”
    她在剧烈的咳嗽之间勉强说道。
    “哦！你终于肯配合了吗？不过那两个信女还在休息，我一会儿叫她们过来喂你喝三净血吧。”
    觅心一边清扫着大殿，一边如此回复道。
    “咳咳咳！真烦人，看不出来圣女都已经要咳嗽到咳死了吗？快给我！”
    花玲珑咳嗽得确实更厉害了，又是一轮剧烈的咳嗽，新的一轮鲜血泼洒在殿内的各处角落。
    “哼……看着不像是在搞什么鬼点子……把头扭过来我看看。”
    觅心丢下笤帚，重新走了回来，他丝毫不顾及插在花玲珑额头上的剑锋，一手捏着她的双颊，把她的脑袋掰向站在她侧面的自己。
    “咳咳咳咳咳咳！”
    似乎动作太大了，花玲珑又是一轮新的咳嗽，连带着血沫，直直地喷向觅心的脸庞。
    觅心急忙扬起衣袖，将血沫尽数挡住。
    “咳！咳！你再不给我喝血，我要是咳死了，你自然也就没什么圣女了吧。”
    花玲珑抬起头来，看着他占满血迹的衣袖，笑着说道。
    觅心这边却是皱起了眉头，确实，衣袖上的血沫就只是普通咳出的血沫，并不带有什么劲力或者精魂。
    但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是自己多心了吗？
    花玲珑咳嗽得越来越厉害，甚至已经开始了不像样的喘息。
    “罢了，我去去就来，你给我等好了。”
    觅心松开她的脸颊，又看了一眼铜镜上刻着的那一圈符咒，匆匆离开了。
    花玲珑依旧大声地、几乎不带停歇地咳嗽着，玖玉珏能感觉到越来越多的血涌到了她的喉咙附近。
    但却不再有血花被咳得到处都是。
    “来啦。抬头，准备好，免得浪费。”
    觅心带着一个大大的瓷瓶走了回来，他见花玲珑顺从地抬起了头，便走到她的后方，高高举起瓷瓶，把里面的三净血缓缓倒在剑柄上面。
    顺着剑身，血先是流到了她的额头，又顺着她惨白的脸孔，滑向她的嘴巴。
    玖玉珏无可奈何地从铜镜上看着她大口地吞下鲜血，她的喉咙也不再咳嗽，而是咕噜咕噜地不断滑动着，发出了吞咽的声音。
    但仅仅是发出声音而已。
    她连一滴血都没有咽下去。
    纤瘦的胸膛悄悄鼓了起来，小巧的腮帮也已经鼓得像是仓鼠一样。
    猛地咳了一声。
    连同着早早提前涌上来的热血，一道血色利箭笔直地射向了她面前的铜镜，顷刻之间，铜镜被涂满了鲜红。
    花玲珑怒喝一声，双瞳中心处似乎绽放出了小小的花朵，她脑袋一抖，扭开额上的长剑，挣开了缠在手腕上的竹藤，避开了试图捉住自己的觅心，向前用力一扑。
    铜镜被她带得跟着向后摔到了地上，她迅速手脚并用，用血混着尘土把镜面连同着符咒给抹了个乱七八糟。
    身体一下子就轻松起来了。
    觅心已经摆好架势，明明看起来是个慈眉善目的和尚，这会儿却拿着一把普通而锋利的长剑。
    花玲珑面对着他，向身后的殿门方向跃去。
    她跳跃的速度和距离，连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到了殿门上面，殿门甚至直接被她给撞开了。
    这显然是个盛夏的清晨，露水在爬满四周矮墙的藤蔓上聚集，太阳尚未升起，但乾坤宇内，光明已经渐渐占了上风。
    但寺庙里却下着漫天飞雪，与其说是雪，不如说是某些巨大的存在的残骸，至今仍然漂浮在这一方寸天地之间。
    玖玉珏已经可以和花玲珑一起感受到了，不如说，这已经是十足的实体化了。
    随着紧跟的觅心也踏进院子，温暖的雪迅速化作一股旋风，包裹住了花玲珑的右手。
    旋风散去，一柄纯白色的木剑，出现在她紧紧攥着的右手上。
    “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才行，对吗？”
    花玲珑晃动着剑尖，谨慎又带有一丝不甘地询问道。
    觅心只是无言地笑了笑，拿起之前一直插在她前额的仪式长剑，摆出了中段的架势。
    “至少，多谢你带我离开了那里。”
    花玲珑低声说道，剑尖歪歪斜斜地朝觅心的脑袋刺了过去。
    玖玉珏不禁大跌眼镜，这丫头根本不会用剑，这么慢的速度，动作又这么大，觅心只要稍微向侧面闪开，便可以兵不血刃，直接用剑柄把她砸晕。
    毕竟这和尚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小了，之前击倒巨蛇和白树时，可是速度力量、技术经验面面俱到。
    觅心那边却是一副丝毫不敢怠慢的样子，但确实如同玖玉珏所预料地那样，他敏捷地向左手边躲闪开来，但他并没有倒转长剑，而是直接用剑尖朝她的脑袋刺了过来。
    又要昏倒陷入下一段回忆了，玖玉珏无奈地想着，实力和经验的差距都太大了，花玲珑甚至向前趔趄了一下。
    她的手在地上撑了一下。
    剑尖并没能触碰到她，而是直接被打飞了。
    “嗖嗖嗖”，穿过精魂的木屑所化作的飞雪，十来根藤蔓从两侧的院墙上猛冲了过来。
    觅心大喝一声，并没有选择后退躲避，反而左拳右掌，朝还未站稳地花玲珑猛攻过去。
    他的反应并不慢，但藤蔓实在是太快了。
    八根藤蔓把他的四肢躯干结捆了个结结实实，第九根藤蔓还在找不到位置，只好在旁边时不时敲打一下他的脑袋。
    “这力量……这一次果然也成功了！而且那天就成功了！”
    觅心惊喜地嚷道。
    “什么成功？来到这寺庙后，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花玲珑依旧谨慎地举着剑，缓缓走到觅心的前面。
    玖玉珏却是心下一惊，这和尚果然已经做过这种事情，而且大概远远不止一次。
    “这些藤蔓，是寺庙召唤出来保护我的？”
    她喃喃地问着，抬起手来，一根藤蔓立刻顺着她的动作，碰了碰她的指尖，然后跟着她指尖的动作，开始在旁边扭来扭去。
    “说话啊，你这些天折磨我的时候，不是很多话吗？如果你回答我，并且保证以后不来的话，我会放你活着离开的。”
    她语气烦躁地对着觅心说道。
    觅心依旧是一张满足的笑脸，“小姑娘——现在该叫你‘花玲珑’了，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只会做，也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情。诚然，你想让我以后不来叨扰你，这可以理解。”
    “现在该叫你‘花玲珑’了”？意思是她之前并不叫这个？玖玉珏垂下目光，暗自思索着，和自己一样，这丫头也失去过名字？
    接着，他却发现，尽管这和尚被捆了个结结实实，情况却依旧险恶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