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法号觅心，冒昧打扰，还请施主多多包涵。”觅心走到离山精十步开外，举起念珠深深施了一礼。
    “那些试图保护我的孩子们呢，都已经被你杀掉了，是吗？”山精歪着头，语气平静，轻声细语地问道。
    她的眼睛里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意。
    “如果你是说那些不停过来找麻烦的黑色蟒蛇，老僧的七宝马车可是也糟蹋在它们的尾巴下面了。”觅心摊开手，微微一笑，“老僧出手自卫，乃是无可奈何之事，还望施主理解。”
    “确实如此呢……他们告诉我说，从你的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恶意……”几条树枝从树冠上垂了下来，山精轻轻抚摸着树枝上新生出的嫩芽，“僧侣，你如果没有恶意，又只是自卫而已的话，也不必非要杀掉他们吧？”
    觅心朗声笑道，“施主明断，一方面，是因为它们挡了我的路，而狭路相逢，自然有时会不得已而为之；另一方面，确实如我方才所言，我若不杀它们，就要被它们所杀。
    话说回来，施主既然有些手段，不妨自己问个详细如何？看看老僧到底有没有说谎。”
    “你说的也有道理，”山精点了点头，摸了摸几条树枝上的嫩芽，嫩芽微微颤动，似乎在诉说着自己的不满。
    过了片刻，她叹了口气，抚摸着嫩芽，闭着眼睛说道，“看来确实是那些孩子，还有这些孩子太过急躁了，况且我已看到，你背着的竹篮里的那个孩子，她的确实盈满了痛苦，无论哪里，都盈满了痛苦……这点并不是虚言。”
    嫩芽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山精张开眼睛，朝它摇了摇头，“人族和你们不一样，我说过很多次了。去告诉其他蛇，不要再这么大动干戈了。”
    那几条带着嫩芽的树枝缩回了树冠，树精坐着树枝，缓缓向觅心和花玲珑的位置挪了过来。
    “虽然这红眼也可以是一种机缘，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与其说是恩赐，不如说是一种诅咒……也罢，就让我来把它给去掉吧。僧侣，你就是为此而来的，对吗？”
    山精平和地说道，她的目光越过觅心和尚的肩膀，看到了竹篮中瑟缩的少女。
    “是啊，我佛慈悲，老僧多年前曾经发愿，要力所能及，解决这世间的苦难！”
    觅心高举念珠，中气十足地回答道。
    山精径直路过了他，一边隔着竹篮观察着花玲珑的样子，一边问道：“解决事件的苦难，对被解决的苦难本身来说，不也是一种苦难了吗？孩子，这毕竟是你天生的一部分，虽然它在人世间似乎只给你带来了痛苦而不是机缘……你想要放弃你的红眼吗？
    放心，只是挪去它的话，并不会让你就此失明，但你就此之后，会再也不能够看到这边的机缘了。”
    玖玉珏能感觉到花玲珑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随后她几乎立刻下意识地，缓慢地点了点头。
    “这边的机缘”大概指的是精魂吧，玖玉珏心想，之前的自己大概多少会有些嫉妒，不，大概会嫉妒的要死。
    但……师父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无缘即是有缘，有缘亦可无缘，重要的是利用好你有的东西，而不是舍弃或者强求”云云，好像是小时候刚开始修炼精魂的时候来着？
    自己当时十分感慨和羡慕师姐天生就能看到精魂，回过神来之前，已经被师姐踢飞了，接着被她恶狠狠地瞪了半个多月，最后是师父出来劝架，她才终于消气……
    “僧侣，这孩子不会说话吗？她明明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山精从新落下的树枝上沾了沾露水，向觅心问道。
    “啊，她的嗓子本身确实并无大碍，只是现在出于‘某些原因’，暂时不能说话。”觅心一动不动地站定在前面，手里的念珠正飞快地转动着，像是一个墨色的圆环。
    “那就好，我挪走她的红眼已经是违背自然，若是再额外修复她的声音，未免太过打扰她的生命。孩子，跟着我说的做好准备：眼睛睁大，不要怕，也不要挪动眼睛或者身体。”
    她伸出两根长长的、枯木般一节一节的手指，通过竹篮的空隙，缓缓按在花玲珑的双目上面。
    玖玉珏拼命地想要闭上眼睛，但花玲珑显然比他要勇敢得多，又或许是，想要摆脱这红眼的欲求，完全压制住了双目被扣住的恐惧。
    大概是后者吧，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虽然脑袋一动不动，但显然整个人都紧张极了。
    “别怕，没事的，我并不会伤害你，重要的是不要挪动，很快就好……放轻松。”
    她的手指与其说是插进了花玲珑的双眼，不如说化作了流水一般，和她的双眼融成了一体。
    玖玉珏感觉十分奇妙，一方面，他能感觉到双眼中确实有什么东西正在流逝；另一方面，视觉确实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就好像手指尖只是贴着放在眼前而已，他依旧可以看到山精那宁静祥和的表情，她刚刚用来沾湿指尖的、带着露水的树枝，她嘴里尖尖的牙齿。
    以及一直念念有词，这会儿正缓缓从念珠中，悄悄拔出那把仪式长剑的觅心和尚。
    他隐藏得太好了，完全不带一丝杀意或恶意，至少玖玉珏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
    山精依旧在轻声安抚着花玲珑，“别担心，再过一小会儿就好，之后你或许就可以如愿以偿，至少在相貌上和精魂上，变得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了。”
    花玲珑的表情显然变得更紧张了几分，却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看见了觅心此刻的动作。
    “别怕，摘除之后，你也依旧可以看到我，有什么问题的话，过会儿再问也不迟。”
    看到花玲珑的表情愈发激烈起来，山精微微一笑，用大拇指摸了摸她的脸颊，轻声安慰道。
    觅心念经的语速却变得越来越快，那把仪式长剑的剑尖也对准了白树的树干，剑尖涌现出茫茫白光，无声地挤压着巨大的白树。
    “僧侣，你在做什么？那些孩子说你会伤害我，但我并没有选择相信它们，这是因为我没有从你身上感觉到邪气。”
    山精回头注视着正在伤害白树的长剑，语气平静地询问着觅心。
    觅心扬了扬眉，恭敬地鞠了一躬，垂首回答道：“这居然就是活了不知多久的山精吗？心智竟然真的有如孩童一般……对施主来说，我恐怕确实在伤害施主吧——我正在试着砍倒这棵白树。“
    他露出了与僧侣毫不相称的笑容，嘴巴大大地咧开，露出两排雪白的，如同狼狗般的牙齿；两条眉毛高高地扬起，随之睁大的眼眶里，眼白从四周包裹着黑色的瞳孔。
    一副毫不掩饰的，野心勃勃的笑容。
    “停下来吧，僧侣。我并不想伤害你。——别怕，孩子，并不是你的错。马上就好了，现在，脑袋不要动，免得你失去你的光明。”山精语气冷淡地警告着觅心，又转回头来，温言安慰着不知所措的花玲珑。
    “恐怕不行。老僧也有决心想做的事情。虽然抱歉，不过，可否请施主牺牲一下自己呢？”
    觅心已经收起念珠，摆了个架势，双手握住剑柄，一下又一下又狠又深地向着寺院中央的白树刺去。
    “不可理喻之人。孩子，我要稍微收一下手，请你闭好眼睛，不要睁开。若是听懂并且同意的话，就张一张口。”
    山精冷冷地说道，语气中却自然而然生出一种高贵而不可冒犯的凛然之意。
    花玲珑闻言，立刻张了张嘴巴。
    然而山精的手却并没有抽离，而是依旧一动不动地放在她的眼睛上。
    竹篮上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响声，她的手臂被狠狠地箍住了。
    “哦，我劝施主不要乱动，除非施主想让那个孩子的眼睛彻底坏掉？”觅心爽朗地笑道，同时继续用力地横劈竖砍着白树的树干，眼见着已经砍完了大半。
    雪白的山精也渐渐开始变成了惨白的颜色，她稍微挣扎了两下，却只是让竹篮把她的手臂捆的更紧。
    而这几下显然也影响到了花玲珑，玖玉珏感觉到她痛得直打哆嗦，身体也又缩了起来，但她仍然竭力保持着脑袋一动不动。
    山精也立刻注意到了这边，她看着花玲珑的脸庞，露出了平和的微笑，接着手指恢复了一动不动的状态，玖玉珏感觉到花玲珑眼中的力量开始继续被缓缓抽走——她似乎打算先完成这边的事情。
    “哦，这就已经认命了吗？谢谢你的体谅和合作。我会给你个痛快的——安心上路吧。”
    觅心谨慎地说道，手上不再用力连续劈砍，而是把剑平举在胸前，开始积蓄力量——他打算一击结束这白树的生命。
    “山精姐姐，别管我，我失明也没关系！你不要继续这样受伤了！”
    花玲珑突然开口大声说道，她抬起双手，紧紧握住眼前枯瘦的手臂，试着把她从竹篮里推出去。
    “哈，小朋友倒是有情有义，不过，现在还没轮到你说话呢！”觅心哈哈大笑道，把力量朝着剑尖上挪去。
    一道弧光从仪式长剑的圆环剑柄处出现，逐渐聚拢到了剑尖上方，弧光化作了小小的光球，光球又逐渐变成拳头大小。
    纯白色的山精却像是完全没有受伤一样，朝花玲珑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你果然可以说话，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内里受了伤，不愿意说话了呢……嗯，是了，是这个僧侣不让你说话的，对吗？
    好孩子，现在先不要动弹，生老病死，皆是自然，万事万物本无意义，但若是我能帮你从困扰中脱逃，那这尝试便或许被赋予了那么一丝一毫的意义……啊，你听不懂，对吗？嗯，不懂也没关系。现在，不要动，马上就能帮你做成你想要的样子了。”
    玖玉珏感觉花玲珑眼睛中的力量已经被抽离得所剩无几了，她的双手一动不动地握着山精的手臂，茫然地看着那张干枯褶皱、却平和温柔的脸庞。
    仪式长剑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剑尖上光芒一闪，庞大的剑气破空而出。
    巨大的白树被拦腰砍断，在倒下的途中就化作了漫天白雪。
    山精的笑脸，玖玉珏和花玲珑的眼前碎成木屑，散成尘埃，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有情有义，但是啊，不是说好了不能说话吗？”
    竹篮被放了下来，两条竹藤拴住了花玲珑的手臂，觅心举着长剑，剑柄的圆环这会儿充满了惨白的光芒。
    他看了看花玲珑的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似乎并没有感到大功告成的满足感，反而有些安心，又有些庆幸。
    寺庙的院子里，白色的木屑化成了柳絮，就这么如同鹅毛一般，在空中四散飞舞，最终落到地上，形成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那条被山精拜托去传话的绿色嫩枝，这时已经从墙角偷偷伸了过来，在滑到觅心脚边的时候，突然拔地而起，从身后刺向了他的后心。
    “砰！”
    仪式长剑精准地挡住了绿色的嫩枝，觅心伸出手来，一把将偷袭失败的嫩枝握在了手中。
    “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了起来，“嗯，这种时候，我应该高兴点才是。正好，就先来点小小的庆祝活动吧。”
    他把仪式长剑在嫩枝上轻轻刮擦起来，后者发出了细小而痛苦的声音，在他的手中剧烈的挣扎和扭动了一会儿，便逐渐瘫软下来了。
    仪式长剑上的白光逐渐吞噬了绿色的嫩枝，光芒过后，绿色的嫩枝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又粗又长的藤蔓，出现在了觅心和尚的手中。
    他再一次端详了花玲珑的眼睛。
    “还好，差点就来不及了。嗯……‘失明也没关系’是吧？……就先从左眼开始吧。”
    剑尖贯穿了花玲珑的左眼。
    剧烈的疼痛之下，连带着玖玉珏的意识一起，她又一次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