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最后伸了伸带着白手套的爪子，见二人点头同意，便开始在前面带起了路。
    他极其自然地在人潮中毫不困难地穿梭着，身后的两根尾巴随着猫步左右摇摆。
    玖玉珏和花玲珑就这么跟着他闷头向前走着，在路过了几棵桃树和梨树，以及几个朝她们搭讪要果子当下酒菜的酒坛子，还有一股冰冷的旋风，应该是一位带着一群雪精灵的风暴——之后，二人发现自己赫然已经走到了台地最前面的区域。
    前面是一群年幼的花妖，整齐地坐在地上，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它们的脑袋，也就是花苞的部分喷吐着醉人的香气，玖玉珏连忙定了定神，免得自己迷醉其中。
    后面是几个巨大的风车，正在欢声笑语地吹着更后面的旋风，顺便时不时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
    但是他们刚刚路过的时候，风车们却立刻不约而同而又十分贴心地给他们三人让开了道路。
    “到了，二位在这里可好？再往前站，这些孩子可能就看得没那么尽兴了。”
    黑猫站在花妖们的后面，向花玲珑二人提议道，一个花妖听到他的声音，抬头看着三人，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黑猫摸了摸她的头，那花妖的脸立刻红了起来，把头低下去了。
    “这算是插队吗？会不会不太好？”
    玖玉珏有些迟疑地问道，同时担心地看了一眼花玲珑。
    “不会。二位持着黑羽票据而来，本就应该得到最好的招待。让二位感到困扰，本就是我洛水河市的疏忽，啊，差点忘了，还有这个——”
    他递过来两根细细的松香，里面各自赫然封着一根黑色的羽毛。
    “——二位若是不嫌弃，还请下次再度光临我洛水河市，当然，若是这次的体验让二位十分不快的话，松香内的黑羽券书转赠或者转售亦可。——二位不必推辞了。烟火马上开始，还请二位好好享受喵。”
    黑猫坚决地把松香插到了玖玉珏的领子里面，笑着摆了摆手，又摸了一下刚才抬头看着他们的那个花妖的脑袋，便踩着猫步，如同来时那般轻盈地离开了。
    玖玉珏有些困扰地把两根松香抽了出来，端详了一下，黑羽的尾端果然有着小小的“洛”字。
    之前从豪猪那里拿到的羽毛，尾端显然是被特地折叠过，为的就是不让他们看出来什么端倪。
    “咱们打赢的那头豪猪，究竟是什么来头啊……那咱们就这么插队咯？”
    玖玉珏把松香递给花玲珑，小声问道。
    “我也觉得插队不太好，不过，嘻嘻，既来之，则安之，那个喵喵不都说了我们可以在这站着了？咱俩又没有碍着别人的事儿嘛~”
    她接过松香，嗅了嗅上面的气味，“是松树啊……而且是千年以上的松树的松香，嘻嘻，这也太奢侈了吧。有机会的话，真想再来一次啊。”
    她把松香交还到玖玉珏的手里，示意他好好收着。
    “那头猪当时被我打的怕了吧，所以才给我这么好的羽毛，嘻嘻嘻，玉珏弟弟，你这是沾了本姑娘的光呢~”
    “是是是，多谢玲珑姑娘当时大显神通，制服猪妖，在下感激不尽。”
    回想起当时假装被催眠的辛苦，玖玉珏笑着配合着她说道，接着把松香好好地塞到了胸前的口袋里。一路游览下来，口袋已经满了不少，之后还要一起旅行的话，可能得背个行囊了——用来存东西的符纸实在是太贵了，他大概做不起几张。
    这样一来下次就可以再带着她过来逛吃逛吃了，今晚玩的实在是太过仓促。
    四下里，或者高高悬挂，或者直接漂浮在空中的灯笼们开始逐渐变暗了，熙熙攘攘的声音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玉珏……”
    花玲珑站在他的右边，扶着他的肩膀，把嘴巴凑到他的耳边。
    灯笼们已如同微弱萤火，或磷磷鬼火一般黯淡了，到后来，只剩下面前的花妖还在小声说着什么，但也已经是声若蚊蝇。
    四下里，仿佛绝大多数的声音都被吞进了心里，像是夯实在木桶里的燃料，等待着被点燃爆发的那一刻。
    终于，黑暗吞噬了一切，万籁俱寂，就像是连身后的旋风都静止了一样。
    “我好开心。”
    她的声音在他耳边悄然作响。
    “嗖——”一个光点打着旋冲上了天空。
    “我也没和人一起看过烟火，谢谢你。”
    赤橙黄绿青粉蓝紫，烟火如同旋涡在空中绽放，又向外散出一圈又一圈灿烂炫目的涟漪。
    人潮，或者说群妖们，爆发出了丝毫不逊于烟火爆炸、沸腾的欢呼声。
    玖玉珏扭过头，看到了花玲珑的笑脸。
    他没能，也没打算再克制自己，微微探头，轻轻吻上了她向前抬起的唇瓣。
    “我以为你会变得不喜欢火焰之类的。”
    玖玉珏如释重负地说着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心。
    “不会呀，不然我就不想来看了。火焰是很可怕，不过烧却后才会有新生呀。——而且，我是人呢。”
    花玲珑的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绽放的烟火。
    一排又一排的烟火，越来越疯狂而肆意地喷到天上。
    火焰群鸟飞舞，火焰野兽咆哮，无数的光点如同万箭齐发，射向天空，并没有立刻坠落，反而在空中如同陀螺般旋转起来。
    一条极其粗的光柱直冲苍穹，接着以光柱为轴，炸出无数个同等大小、颜色各异的烟花圈。
    两条头上长角的火龙并排扭动着冲到更高一些的位置，然后如同闪电般碎裂开来，又如同金色的火雨一样落下。
    一只火鸟在空中横着划出了一条亮如白昼的复杂图线，烟花就在那图线的上下不断密集地劈啪作响，它燃烧得异常持久，足足一盏茶的时间，久到其他的烟火和人群的欢呼声都已经渐渐消失了。
    火鸟的烟火仍然在空中绽放着，最终变成了一条门楣。
    一群火红色的火鲤，喷吐着火焰，争先恐后地朝着空中的门楣游动了过去！
    胜负片刻就得到揭晓，最先头那条火鲤，发出了悦耳的鸣啸，第一个冲过了空中的龙门，它也确实立刻幻化成了一条蓝色的烟火飞龙，在空中吐出了一大股烟火，炸成了一个大大的“洛”字。
    观众中立刻又爆发出一阵更热烈的欢呼，尤其是左后方，一个洪亮的声音盖过了众人，“感谢大家来我洛水河市！感谢感谢！哈哈哈哈哈哈，烟火最好！烟火最棒！下次，下下次，以后有机会的每一次！都要继续来看啊！”
    四下里欢呼依旧，玖玉珏环顾了一圈，高矮胖瘦，人型和非人，都神采奕奕地看着火鲤们绽放的样子。
    最后一条火鲤尾巴上拖着又粗又长的一串烟火，终于也渡过了龙门。
    在它上方，一束又一束的火焰正如同凋谢的花瓣一样一层又一层地散落。
    然而它却没有如同其他火鲤一样化作火龙，而是化作了一个奇大无比的龙头，接着开始吞噬其他已经在空中盘旋着的烟火飞龙。
    每当它吞下一条烟火飞龙，它的身体便会在噼里啪啦的爆炸中膨胀几分，二三十条火龙全部下肚，一条火红色的蓝眼火龙在空中，在烟火的海洋里盘旋起来。
    它在空中畅快地飞翔着，在空中卷起一团又一团、越来越高、越来越亮的烟火。
    人群的欢呼声也越来越高涨，若是天穹真有盖子，这会儿也绝对会被热烈的气氛所掀翻。
    玖玉珏一开始还只是和花玲珑一起微笑地看着烟花绚烂，但这会儿终于忍不住跟着一起欢呼了起来，反而是花玲珑，一直安安静静的，只有当玖玉珏转头看她的时候，才会回给他一个格外灿烂的笑脸。
    巨型火龙越飞越高，在最高处放慢了速度，缓缓地盘旋了一圈。
    接着调转方向，笔直地砸向众人面前的山峰上！
    那速度宛如流星坠落，眨眼之间，龙头已经在山峰上撞了个粉碎。
    长达百丈的龙尾在空中如同金色的瀑布般落下，发出淅淅沥沥的火焰燃烧声，这燃烧声又被另一种燃烧声所取代。
    火星没有在空中消失，而是继续落下，在山上画出成了什么形状。
    一头由火焰画成的鹿，正在山上熊熊燃烧着。
    玖玉珏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景象，那座山仿佛感受到了在它身上趴着的鹿，于是抖了抖身子，缓缓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一条火热的地龙缓缓浮现，它抬起头来，发出了骇人的吼声。
    “好厉害！”面前的小花妖们齐声欢呼道，地龙像是听到了人们的欢呼与鼓舞，开始在火焰绘制的鹿的周围游动起来。
    随着它的游动，那火鹿的身躯也跟着越烧越旺，红色和白色的光芒，在黑暗的天幕下显得更加明亮。
    终于，地龙彻底裹住了火鹿，秋天本就草木枯干，这下整个山峰都猛烈地燃烧了起来。
    “侍奉得不错……这是谢礼。”
    地龙沉闷而含混不清的吼声中夹杂着这样的话语，它的身体膨大了起来，最终剧烈地炸裂爆发开来。
    火雨喷涌到天空中，化作精魂落在了方圆几里的地面上，自然也包括山前台地。
    “龙魂噢噢噢噢！！！”
    人群爆发出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欢呼声，“就是冲着这个才来的秋天场！”“今年比去年的还好！”“别抢，别抢，人人有份，哈哈哈！”
    玖玉珏抬起手来，一片龙鳞状的精魂主动从空中落了上去，那精魂显然极为精纯，竟然在稀薄的空气中不借助任何外物，便自行赋予了自己形状。
    然而他并没有机会仔细观察，肩上的面具一闪，龙嘴一张，手里已经空无一物了。
    山仍然在燃烧着，地龙已经从火焰的缝隙里钻回去了。
    第二轮烟火已经开始射向空中，这次却只是一轮又一轮巨大的星星在空中一个接一个地绽放了。
    前面的花妖一人叼着一片龙鳞小口啃着，玖玉珏扭头看向花玲珑。
    她并没有接龙鳞精魂，她甚至没有抬起手来，只是依旧握着白绫，出神地看着不断炸开的烟花。
    “看得这么入神吗？”
    他低下头，声音不大不小，怕震到她的耳朵，又担心她听不清楚。
    “只是觉得很感动。”
    她没有转过头，表情淡然地盯着烟花，红色的眼眸里映照出大小不一的璀璨光华。
    “真是长了见识，说实话，我没想到这次旅行能这么开心，能看到这么多好看的东西……旅行真是有意思啊。”
    又看了一会儿，她终于小声说道。
    玖玉珏笑着摸起了她的头发，“确实如此，虽然旅途本身可能艰辛，有时候又会碰到没那么愉快的人或者情况……但旅途总是很有趣的。”
    他的右手继续摸着她的脑袋，左手牵起了她的左手。
    “那么，之后要不要一起旅行？带着这白绫，你就可以离开那个寺庙了吧。在下可有荣幸，和你一起到处游遍四方？冬天若是怕冷，咱们就去岭南；若是不怕，咱们就去漠北。春天有春节，果然还是回到长安？不过长安现在也不太平……总之，明年此时，刚好有了最好的票，再来这河市一起逛吃逛吃，岂不美哉？”
    他看着烟花，在她耳边发出了邀请，之后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的侧脸。
    现在没必要谈那些打打杀杀的，此刻，此乐何极？
    她仍旧是一副出神的表情，没有纠结犹豫，也没有喜悦的笑脸，只是呆呆地望着烟火，但她还是张开了嘴唇。
    “玉珏，这下，也有人陪你一起看过烟花了，开心吗？”
    她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开心啊，当然很开心。……唉，说实话，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所以，明年再来一起看，刚好一起开心，如何？”
    他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担忧，这是怎么，是婉拒自己又不好开口的意思吗？
    “开心就好。”
    她的唇角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我也很开心，比离开故乡那时还要开心……这次是我自己主动踏上的旅途。”
    她的笑容中多了一丝困扰，她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挠挠脸颊，但是抬到一半就放下来了，她只好嘟了一下嘴巴，继续说道。
    “是啊，要是能再来一起看烟花该多好。”
    烟火显然已经到了尾声，火圈绽放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终于，七十二道光柱冲上天空，然后一起绽放开来。
    她的脸终于转了过来，那双红瞳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神采。
    “哈，这样就完整地陪你看了烟火了，希望你不要留下不好的回忆，或者心理阴影什么的……对不起嘛，之后……”
    她没能说完，便面色痛苦地眯起了眼睛，随后身体颤了颤，好像是要向后倒下去一样。
    玖玉珏惊讶地睁大眼睛，连忙伸出双手想要扶住她的身形。
    花玲珑却突然又睁开了眼睛，双手顺着玖玉珏的双手摸索着，最终两手扶住了他的面孔。
    她的双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冰冷，一路上，她的手不断变得更冷，玖玉珏瞪大眼睛，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她其实是在不断变得虚弱呢？
    “现在回医馆，还来得及。到我背上来，这就回去。”
    他用不容商量的语气急促地说道。
    “不用啦，她是给过我药的。喏，就在这儿……”
    她把手伸到胸口里，扒拉了两下，从内兜掏出来那个小小的药囊。
    玖玉珏感觉双脚上被藤蔓轻轻压住了，她并没有十分用力地束缚他，藤蔓就只是轻轻地压在他的脚上，就像是在恳求一样。
    他只好把耳朵附在她的嘴边，她细细地说起了白簪给的药囊的用法。
    “……就是这样，外敷内服，地点最好是能看到寺院，但寺院看不到我的那个山头上，来的时候你是见过的……唉，我本来以为，起码能撑到看完烟火，免得败了你的兴致，没想到现在就撑不住了……”
    花玲珑见玖玉珏要说些什么，勉力把手指盖到了他的嘴唇上，继续说道：
    “我总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我是不是太贪心了？要不还是，把我随便埋了就好，总觉得回到那个破庙反而更没救，而且这样可以让我作为人死去……咳。”
    她依旧扶着玖玉珏的脸庞，顺势把自己的脑袋凑了上去。
    玖玉珏感觉到了鲜甜温热的血气从两瓣冰冷而柔软的物体上传了过来，她张了张嘴，他可以感觉到她锐利的犬齿在自己的嘴唇上轻轻点了点，最终却没有咬下去。
    “谢谢，虽然时间短暂，但我好像真的很喜欢n……”
    她没能说完，身子一软，意识陷入到黑暗之中，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