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玉珏立刻动了起来，手脚上没有一丝慌张。
    他并不是不想慌，而是知道，这种时候慌也没用。
    立刻稳稳地接住花玲珑向后倒下的身体，然后催动了来河市的路上以防万一贴在她裤子上的符咒，检查了花玲珑的状况。
    一路上，她趔趄了那么多次，从在自己前面迈着大步蹦蹦跳跳，到后来走的越来越慢，甚至开玩笑要自己背她。
    也许后者并不都是玩笑吧，她或许早就在硬撑着走路了。
    一开始，她还能把他拽得东倒西歪，到后来却只是扯扯衣角——看来未必是舍不得拽他，更可能是没了力气。
    能看到精魂真方便啊，玖玉珏自嘲地笑了一下，借助她裤子上的符咒，自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精魂的流动。
    这种时候抱怨之前怎么就没查看也没有意义。
    若是看不到精魂，自己也就不会知道她情况有多么恶劣了。
    最正常的地方在剑疤处——大概是因为，那里是曾经灌输精魂的地方，如果他在蜗牛萨满那里看到的记忆是真实的的话——除此之外，她身体绝大多数地方的精魂，都已经展现出大片龟裂的状态。
    另两处例外，一处是和自己通过白绫系在一起的左手，但也布满了树皮状的褶皱；另一处在眼睛，像是已经完全破碎掉了。
    她说治疗的方法是直接直接回寺庙附近把她埋了，然后把药囊里的东西给她外敷内服。
    或许自己应该立刻回到医馆，也就是百炼堂去看看？
    脑海中的小花玲珑们也没有了回应。
    他一边试着把自己的精魂顺着白绫传到她的手里，一边环顾着四周。
    烟火结束，灯笼再次亮起，随着秋风飘向天空。
    绝大多数群妖也正在，或者说已经满足而迅速地离开，前面的一排小花妖早已经不见踪影了。身后的风车们也跟随着那团旋风，眨眼间便飞得不知所踪了。
    秋夜的寒意朝他袭来，玖玉珏不禁打了个寒战。
    笼罩着河市的巨型法阵已经消散了，原本华丽的坐席，不属于秋天的翠绿草坪，以及繁茂的花田，随着秋风的呼啸，地上的一切都在只有脚踝高的风沙中，恢复到了原本的模样。
    若是平时，见到如此震撼的法阵消散，他一定会驻足观看一番的。
    烟火便是这场狂欢的最高潮，在那之后，虽然有些妖怪还会再留一会儿，但绝大多数都会直接启程离开。
    毕竟夜晚可以更方便避开人群，这会儿才是大多数不愿意惹是生非之辈的最佳赶路时间。
    “嗐，这河市的烟火是整得花里胡哨挺好看的，就是规矩太多，要不是为了后面那龙鳞精魂，老子才懒得来呢！”
    “说得没错，但咱们这不是刚好拿到票了嘛？哎呦，我这个饿哟，感觉都已经能闻到人血的鲜味儿了。”
    “那还不快走，走这边，我记得这边有个小村子，咱们偷偷去拉几个人出来吃，不会有人发现的！”
    “不行，不行！上次就是听了你的，到那个村子时，那里不是已经完全荒废了吗？根本就没有人可吃！——等等，我好像也闻到了人血的味道……”
    几丈之外，一头巨象那么庞大的猛虎，转过身来，四个吵吵嚷嚷争论不休的脑袋，同时看向依旧抱着花玲珑的玖玉珏。
    “什么，是山精啊……不对，这是山精吗？”
    “明显是山精！你鼻子被熏晕了吗？蠢货！”
    “想打架吗？咬死你啊！”
    “别吵！他们要走了，去别的地方弄吃的吧……感觉刚刚没吃饱……”
    玖玉珏默默转了个身，把花玲珑背到了背上，避开对方投过来的八道目光，头也不回地朝着医馆的方向走去。
    他倒也没抱有太大的期望，随着法阵的消散，绝大多数店铺和摊子也都已经随之消失。
    昨天的温泉屋里，老板娘倒是说会开到“烟火之后的第二天清晨”，但显然大多数店铺都已经离开了，比如第一夜那个酒肆里的人鱼夫妇，就早早地收摊走人了。
    然而玖玉珏还是决定先去碰碰运气，若是百炼堂开门，那自然可以询问一番：不知怎的，虽然花玲珑已经告诉了他治疗方法，但他却一点相信的意愿也没有；如果医馆都已经关门，那也无妨，根据地图所画，那附近也有个出口。
    随着法阵的消散，河市的规矩也随之消亡。
    一路上，不少妖怪似乎正在胡乱地发泄着这两天忍耐下来的压力，肆意地释放着各种术法力量就这么在路旁的岩石和荒漠上炸开，像是另一场热闹的爆竹表演。
    甚至还有言语不顺，甚至仅仅是眼神不顺，便突然开始妖力对轰的妖怪。
    好在，白绫上的气息，以及面具的气息，加上玖玉珏压抑着自己本身的灵力，一路上的妖怪即使看到他和花玲珑，也只是略带奇怪地瞟一眼，便继续释放着压力了。
    看起来就只是两个山精在旷野里迷路了而已。
    尽管在意料之中，但看到几个时辰前还是两座小楼、一座内巷的百炼堂，如今只剩下一座牌楼的时候，玖玉珏还是有些烦躁。
    牌楼的坊门上还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特别感谢百炼堂本次帮忙救治演武的伤者，洛水河市如何佩服，希望下次继续合作云云。
    长叹一口气，玖玉珏背着花玲珑走到地图前快速地扫视起来，尽管河市的法阵消散了，地图却没有随之一起消解，最近的出口就在西南方不远处。
    小心避开路上的其他妖怪，他很快就看到了出口附近画着的那棵巨大的树木。
    巨大的树冠足足有一座四合院那么大，虽然已是秋天，叶子却并不打算枯黄，而是依旧维持着墨绿的色彩。
    树下面甚至连一片落叶都没有，整棵树更像是做成了树的形状的路标。
    让玖玉珏倍感无奈地是，这树的后方，乃是一片悬崖绝壁。
    这就是所谓的“急路”？还是说，对于妖怪们来说，从这绝壁上跳下去乃是雕虫小技？
    他十分恼火地朝着树干踹了一脚，巨树微微一颤，树干里传来了一声轻咳，一片斗笠大的叶子落下来，像是回敬一般，“噗”得一声，正好砸到了他的头上。
    这让他如何不更加着恼？花玲珑的气息此时虽然被他稳定住了，但如果继续这么拖拖拉拉下去的话，她很快就会再次开始衰弱，而照这个速度，他肯定没法在“某个能看到寺庙的地方”把她埋起来治疗她的。
    玖玉珏一把抓起落在头上的叶子，恨恨地朝悬崖外丢了出去。
    月光照耀，悬崖边缘，叶子突然起了变化。
    它就像是突然被夜风吹得涨起来了一般，膨大到足足有一条小船那么大。
    如果这还不足以让玖玉珏反应过来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也足以让他明白该做什么了。
    随着第二声咳嗽，又一片叶子落到了叶子船上，这一片是竖着落下来的，笔直地插在了船的底板上，接着同样膨胀起来，眨眼之间已经变成了一面风帆。
    刚刚的恼怒立刻化成了尴尬，低声说了声“多谢”，玖玉珏没再多想，背着花玲珑跳进了叶子变成的船里。
    夜风习习，在树冠渐渐远去笑声中，叶子船载着二人，如同飞燕一般，朝他们来河市时的方向急速行进起来。
    玖玉珏把花玲珑小心地放在座位上，接着转过身来，借着月光，他看着她淡无血色的脸庞，眉头越皱越深。
    她似乎并不是缺乏灵力以至于虚弱不堪，不如说，恰恰相反，她身上的灵力实在是太过浓郁，大量的灵力就像是火焰一样，烘烤着她的身体，快要把她整个人，或者说整个山精给烤成肉干了。
    叶子船仍然在空中飞行着，玖玉珏刚冷静下来时，多少有些担心这船在夜空中翻车的可能，还打算到时候把花玲珑绑在身上，自己抓着叶子滑翔落地的办法。
    这会儿却发现那风帆会根据夜风的变化而自己抖动，而刚刚试着拉了一下风帆，却直接导致叶船猛地向下坠了不少。
    “呃……”
    花玲珑痛苦地呻吟了起来，玖玉珏连忙握住她的手，把白绫在她的手上缠了几缠，想要让她稳定一些。
    紧接着，他就如同触电一般，把她的手甩开了。
    一路上的疲惫在瞬间被一扫而空，玖玉珏惊恐地发现，这丫头尽管身体里已经快要撑爆了，却仍然不眠不休地在吸收着周围的灵力。
    之前她透过白绫，和自己建立起灵力的连接，既可以稳定她的状态，又可以让自己的气息看起来像是山精妖怪，在河市上安然无虞。
    但刚才的一瞬间，他只是用白绫将两个人的手包裹起来，便能够切身感觉到自己身体内，属于她的那部分灵力被飞速地抽走了，不仅如此，她甚至反过来继续吸着他的灵力。
    眼看着她的脸又白了几分，玖玉珏面色凝重，不知道该不该冒险解开这白绫——解开的话，会不会让她更恶化？但不解开的话，虽然速度很慢，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正在一丝又一丝地被她抽走，而她也因为这过多的力量而更加虚弱而痛苦。
    赌一把！大不了立刻系回来。
    玖玉珏心一横，伸手握向花玲珑的手腕。
    叶舟突然剧烈地抖动了起来，接着开始加速向地面俯冲下去。
    他大吃一惊，随即恍然大悟，这叶舟显然也是灵力所操纵，如今被她吸了这么一会儿，自然撑不了多久了。
    更让他吃惊的是，手腕上突然一紧，自己竟然被花玲珑反握住了！
    玖玉珏惊喜地看向她，“玲珑，你醒了？！”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红色的眼眸紧紧盯着他，眼神中却是她平时不会有的狠戾之色。
    “是你！”
    玖玉珏用力抬了抬手，却没能成功从她的无情铁手中挣脱开来。
    “是我。这是在闹什么？她怎么还在和你过家家？你怎么还没滚？”
    “花玲珑”面带烦躁地问道，她显然已经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抬手一挥，先是一大片蒲公英向四面八方飞去，紧接着，几十根小木条从她的袖子中激射而出，在空中化作参天大树般的巨木之后，就这么径直朝地面坠去，片刻之后，轰隆隆的闷响声从下后方传了过来。
    “喂！”
    玖玉珏高声抗议道，下面虽然应该尽是旷野，但如果有小村落的话，这无疑可以让那个村落顷刻间化作森林，而村民们，接下来就是养料了。
    “回答问题，或者闭嘴听我说。我数到三。三！”
    “花玲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对着叶舟用力一拍，玖玉珏感觉身下又是一阵颤栗，砰砰几声闷响，叶舟更加剧烈地抖动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叶舟底部朝着地面冲去。
    “你之前不是话很多吗？”
    “花玲珑”语气不屑地说道，顺便抬手朝着玖玉珏的脸上指了指，一根小小的藤蔓从白绫上飞了出来，顷刻之间，便捆住了玖玉珏本打算说些什么的嘴巴。
    她松开了他的手腕，面带厌恶地朝上举起了拳头。
    “不要解开白绫。不要带她回寺院，就在山坡上治疗她。不要和她提到我。不要和她共处，治好后立刻滚远点。”
    每说一条，“花玲珑”便抬起一根手指，她晃了晃举着的四根手指，继续说道，“此外——”
    她没能说完，叶舟像是突然踩了急刹车一般，向前歪斜了下来，“花玲珑”就这么向前飞扑了过来，玖玉珏连忙抓住了她的双臂。
    但是这速度太快，冲击太强了。她就这么直接撞到了他的怀里，或者说，玖玉珏就这么作为人肉垫子，垫在了她和船底之间。
    “你没事吧？”
    感受着叶舟向下的势头随着船底射出的木头而不断放缓，玖玉珏关切地询问道。
    “——此外，不要问问题。”
    她伸出了第五根手指，保持着脑袋埋在他胸口的姿势，把巴掌狠狠地拍到了他的脸上。
    叶舟仍在不断降低着高度，看来马上就要着地了。
    “释放了这么多，她应该可以撑到庙附近了。记住，不要进去。”
    “花玲珑”的巴掌在他的脸上又抓了一把，或许是因为她也已经有些虚弱了，这一抓更像是温柔的爱抚，她的呼吸声又沉重起来了。
    身下微微一震，叶舟已经落到地上了。